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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鐵籬笆把東倫敦墓園跟馬路分隔開來。大門後面有一大片廣闊的草坪，邊緣圍著赤楊與田園槭，還有幼小的無毛榆在霧氣中微微反光。霧懸在空中有如幽靈現身，我把脖子周圍的圍巾攏得更緊了。

「那麼就是這個了，霍克斯？」

「他想得很周到嘛。」

「當然。牧師來了。我們加入送葬行列吧？」

「我看，你這個下午都奉獻給音樂了吧。」

「唔，先生，我可沒這麼說，」這位警員謹慎地答話，同時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領。「但大家對我們有所期待，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

「親愛的福爾摩斯，這真荒唐。為什麼他要還你一個不屬於你的菸盒？」

「如果你硬要這樣，我就會用公然酗酒罪名逮捕你。」

「她會葬在這裡，」葬儀業者粗聲說道，「一五五〇九號。」

「因為他抽的是我的菸。」

漫長的等待之後，他終於小心翼翼掀開蓋子。露出來的只有稻草，所以他抓起一把細長的拆信刀，撥開那些乾草，直到他終於看見一絲銀光。

「好。出租馬車會在半小時內到這裡。」

「這一頁是從一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標準口袋呎寸，黑色墨水，要是運氣好的話……」他拿了一片石墨，然後輕輕擦過紙條表面。有個圖案出現的時候，他發出一聲欣喜的呼喊。

「沒有禮拜堂。這個墓園才不過十五年歷史，當初是有這一區的專業人士興建，提供當地居民一處安息之地。華生，這個城市十五年之內膨脹了整整一倍，人口達到四百萬，而忽略這些發展的後果之一就是，我們該拿死人怎麼辦？」

「如果我能有那麼一會兒不去想下一個會是誰，也許我就能睡得著了。」有個更輕柔的聲音說話了，語調中帶著濃重的哭音。「昨晚一隻老鼠從巷子裡跳出來，就把我嚇到尖叫。」

他沒有回答。

「我可以在十分鐘內準備好。」

我簡直不敢置信，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封信。「你追兇手的時候，確實是弄丟了你的菸盒！我記得你後來是跟我借的。」

教會的一位雇員傲然走向那輛推車，從他外套底下可以看見神職人員的白領，他狡猾的臉上帶著一副陰沉沉的怒意。我們在一小段距離外跟著送葬行列走，遠到可以避免發言，卻又近到可以聽到其他弔唁者的隻字片語。我毫不懷疑，福爾摩斯憑他更加敏銳的感官，還可以聽到更多。

「這是血，」他平靜地說道，「我想也是。唔，就公平分享吧。我要到蘇格蘭場去。在雷斯垂德多次為我們受苦受難以後，還把這個情報留給我自己就太吝嗇了。親愛的夥伴，請幫我這個忙，醒著等我回來吧？我想有某種非常微小的可能性，我會需要一位朋友幫我繳保釋金。」

我們把這個不斷掙扎的粗漢夾在中間，拖著他到街道上。算我們好運，有第二名警員正在這裡巡邏https://m.hetubook.com.com。我把吉德尼交給這些能手，然後回到原地，福爾摩斯還站在草地上，若有所思地調整著他的吊帶，畫著小圈圈轉動著他的手臂。

我硬生生抑制住好奇心，因為這世上根本沒人能誘使福爾摩斯違反他的意願透露出情報。我們縮在自己的外套裡，福爾摩斯更是陷入他個人的沉思之中，而我則是暗自咒罵出租馬車的壁板太薄，根本不足以抵禦天候狀況。在我望著一條條街後退的時候，潮濕寒霜很快就讓我的腿發疼了。

「她向來就沒有多少東西。她總是運氣很背。」

「福爾摩斯，禮拜堂在哪？」

「早安，先生。雷斯垂德探長認為受害者的葬禮上最好有一位警方代表，先生。」

「你看，馬里本街街角開了一家新的素食餐館。我聽說這種餐館之所以普及起來，大半是受到我們的印度殖民地影響，但是這種做法在英國也有很長的歷史。艾薩克．牛頓爵士就對血布丁避之唯恐不及。」

「至少她不像另一個女人，被切得碎碎的。我會說她這樣算是夠幸運了。」

「找到殺死麗茲的人，或者你見鬼去，哪樣更好？」那男人冷冷地嘲諷著。

這個眼神瘋狂的男人掠過我們三人身邊時，瞥見那位警員的圓形頭盔和條紋臂章，然後在兇險不祥的氣氛中，他慢了下來，低聲咒罵：「如果我是那天晚上巡邏教堂區的臭條子，我會羞愧得立刻自殺。」

「福爾摩斯先生，這可能是最後一班郵差留在樓下給你的。我本來想連同你的茶一起帶上來，不過貓不肯放過這玩意兒，天曉得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對於這個令人厭惡的事實，我想不出任何回答，只好放棄。

十月六日的黎明多霧而寒冷，藤蔓似的霧氣彼此同心協力、曲折迂迴地設法滲透一個個煙囪與窗臺。這時一定接近八點了，我房門傳來一陣簡短的叩門聲，預告了福爾摩斯的出現。他手上拿著一杯咖啡站在我門口。

「不怎麼有看頭，喔？」有個金髮男子說話了，就算隔了好幾碼，他聞起來還是很像條魚。

「福爾摩斯，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來httｐs://ｗwｗ•ｈｅｔuｂｏoｋ•cｏm.ｃｏｍ看你的成就，對吧？」他高聲嚷嚷。「在上帝跟所有愛她的人面前，你跑到她的葬禮上來自鳴得意一番！」

「唉，今天這麼說是可以啦，但明天妳就會想喝點琴酒，然後我會在哪裡找到妳呢？」

「福爾摩斯，你在做什麼？」

「你朋友瑟司頓表現如何？」

「你滾吧，」霍克斯咆哮著回敬，「我盡到我的責任了，又沒人付錢要我做別的。如果你那麼有心就自己埋葬她啊。」

福爾摩斯笑出聲來。「我想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對蘇格蘭場有幾分用處。」

「你就算受了傷也還是個可怕的對手，而我很樂意指出，隨著時間過去，你就愈來愈不像有傷在身的樣子。可是福爾摩斯，我必須知道，你找到你期待中的東西了嗎？」

「那你是有什麼毛病，幹嘛跑來她的葬禮？」

「怎麼了，老友？」

「但是你怎麼知道我先前在玩撞球？」

「喔，你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啊？」這個訊息讓吉德尼更加憤怒。「我聽人說過，你也很有可能就是開膛手本人。」

「對訓練有素的觀察者才是如此。」

我們到了某個範圍，這裡看起來像是一群巨大鼴鼠的傑作，而不是某個掘墓者的工作成果。大半土壤都被翻過了，其中最新翻起的土壤就堆在地面上一個六呎長、六呎深的洞穴旁，但我看不到任何類似紀念碑的東西。這幕景象讓我充滿感傷，我想起之前在戰爭中多次看過這般匆促的葬禮。

「這是因為夏洛克．福爾摩斯血紅素測試是犯罪科學上無可估量的突破，而且請容我補充，那是我花了將近四個月才達到的完美境界。」他快活地回答。他拔開小玻璃瓶，然後搖了幾顆蒼白的結晶倒進黑色紙張正在瓦解的水裡，同時關掉了酒精燈。「我的朋友，從許多面向上來說，那天都是歷史性的一天，為了慶祝這一點，我要請你享受這分榮耀。」

「你很清楚，麗茲沒有親人，」一個戴著黑色草帽與圍巾的年輕女人回答。

「不勞你費這個心。吉德尼，聽我的勸，別管這件事。」

我轉過身去，大惑不解地注視著福爾摩斯。「你怎麼知道我是跟瑟司頓在一起？」

隨後不久，這些弔唁者開始散去。很快就只剩下一個有著鐵鏽色頭髮、黑色眼眸的中年男人。葬禮過程中，他一直顯得很憤怒，而不是哀傷。到https://m.hetubook.com.com最後他拾起一顆石頭，往葬儀業者霍克斯背後扔去，同時大聲喊道：「那女人對我來說就像皇后一樣，但你鏟土的樣子，卻好像她跟扔進河裡的死狗沒兩樣！」

「他說得很對。茉莉跟我們都一樣，沒辦法徹底脫離街頭。」

我迅速著裝完畢，接著簡單用過一頓早餐以後，我跟福爾摩斯一起坐上一輛四輪馬車。「你想會發生什麼事？」我問道。

「至於戰利品，」福爾摩斯用比較平靜的口氣繼續說下去，同時從試管架上舉起一個玻璃試管，然後扭開他的藍焰酒精燈。「就我們目前所知，他已經搜集到一個子宮跟一個腎臟。而現在我的菸盒肯定在他掌握之中，要不然他怎麼會知道上面押了名字縮寫？」

「當然了，開膛手要是現身就太蠢了。」

「你再多吭一聲，」警員說道，「我就讓你親娘都認不出你。現在跟我們走，記住！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有權隨意處置你。」

「我可不會。妳不會看到我在黑暗角落裡跟在逃的『刀客』在一起。」

「那位警員看起來脾氣不小。」我這麼評論。

「為什麼？」我遲疑地問道。

我們走回外面馬路上的時候，他讓步了：「我想，在這樣討厭的潮濕天氣裡把你拖出門，是該給你某種程度的解釋。這聽起來可能很奇怪，但我跟麥可．吉德尼有一樣的想法。這些謀殺案——它們過度張揚，又以獲得報導為樂——是用人能想像到最明目張膽的方式犯下的。但是還有什麼能比受害者的葬禮更張揚的呢？」

我接過他準備的透明液體，謹慎地滴了幾滴到水裡。就在我們眼前，水從透明無色變成充滿威脅感的紫紅色。

「我這麼容易看透嗎？」

「我幾乎不願意去想那是……喔，福爾摩斯，肯定是那個了！」我喊了出來，這時他從各個罐子抽了幾滴不同的液體，然後仔細用一根試管混合這些液體。「我怎麼忘得了？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刻，你的發現讓你興奮得語無倫次。」

「我親愛的華生，我完全沒概念，我可以補充說明的是，這正是為什麼我們要去那裡。」

「你發現了什麼？」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從俱樂部玩罷一局撞球回來時，在我們家客廳撞見一幕奇異的景象：福爾摩斯攤在長沙發裡，兩腳搭在椅子扶手上，頭部用幾個枕頭撐著，小提琴的琴頸塞在他的吊帶裡。他的左手撩撥出某種詭異、混亂的和絃，讓我回想起他最為憂鬱的階段。我往臥房走去，因為他這類抽象的音樂作品會讓我極為不安，而且我也不喜歡聆聽這些用左手彈奏出來的旋律，但是他用一個問題攔住了我。

福爾摩斯皺起眉頭，用一塊布蓋住他的手，然後把手伸進去，拉出一個小小的菸盒。他在燈光下把菸盒翻過來，尋找金屬表面的蛛絲馬跡，但這個盒子似乎是全新的。他把盒子扔到www.hetubook.com.com桌上，然後抽出一張短箋，上面寫著：

我的朋友用最憎惡的態度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用拳頭把紙張揉成一團。在非常慢地深吸了一口氣以後，他才回答道：「恐怕沒辦法，老弟。」

「麥可，別去煩茉莉。」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乾脆我現在就拿刀戳你那沒用的喉嚨！」

「我不認為他會，可是他信裡有一股虛榮的味道，讓我產生一絲希望。或許他變得愈來愈有自信，但很快就會吹噓過頭，把自己逼進死角，」我的朋友這麼預測，「我只希望他在又有人被殺以前就這樣做。」

我幾乎還沒開口回答，就有一陣唐突的敲門聲打斷了我，哈德遜太太帶著一個小包裹進來了。

牧師絲毫不浪費時間，迅速地朗讀給死者的禱詞，同時霍克斯和其中一個在場男性從推車裡舉起包著裹屍布的屍體，扔進墳墓裡。

「你在家吃午餐，昨人又沒有橄欖球賽可供你跟運動同好討論。」

「我名叫夏洛克．福爾摩斯。」

衣著凌亂、情緒狂暴的吉德尼對福爾摩斯揮出一拳，但我朋友敏捷地閃向一邊，輕鬆躲過這一擊。我衝過去制住吉德尼的手臂，警員也走了過來，他的警棍就指著那惡棍的鼻子下方。

「看起來可能是這樣，但事實上我出席了凱薩琳．艾道斯的葬禮。我親愛的夥伴，這是個相反狀況的研究。如果我算得沒錯，這場葬禮將近五百人出席。閃亮的榆木棺材，有透明玻璃的運輸車輛，弔唁者排列在街道兩旁——移民、本地人、富人、窮人、東區人跟西區人，倫敦市警跟大都會區警力都在，還有一位獨立開業的顧問偵探。你看看，一點錢能給你帶來多少東西。」

我的朋友詭異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在酒精燈上放好一瓶水，接著從一個皮製的小盒子裡拿出一小瓶雪白的結晶體。他伸手拿起被弄髒的紙，把暗色汙漬跟其他地方切開來，然後扔進沸騰的水中。「你覺得這個汙漬是什麼，華生？是墨水？泥土？還是染料？」

「伊莉莎白．史特萊德一名不文，」我的朋友平靜地說，「所以她的喪葬費用由教區負擔。不過，想到一位生前遭遇那麼殘酷對待的人類同胞，到頭來竟落得這種下場，這真是太無情了。」

他把小提琴放在邊桌上，坐起身來。「你是從你的俱樂部回來。你八個月前有點難過地宣佈，你以後不想在俱樂部裡打撞球了，因為你的對手都敵不過你。你跟我只玩過一次，不過我發現你真的是相當有威脅性的對手。一個月後，你又從俱樂部回來，坦承說你玩撞球的時候被一個叫瑟司頓的新成員打敗了。從那次的愉快經驗以後，你既沒有放棄打撞球，也沒有再哀嘆自己太過精通此道。」

「你懷疑會有事發生？」

「早安，警官，」福爾摩斯向他打招呼，「是什麼風把你吹來這裡？ｈttｐs://ｍ.ｈｅｔｕbｏok.ｃｏｍ.cｏｍ」

「先生，您是哪位？」福爾摩斯問道。

他顯然很滿意地把那張筆記紙遞給我。我瞇起眼看他揭露出來的筆跡：

「我看到你在紙張跟盒子中間發現了髮根，而且郵戳透露出他就在那個墓園附近。那菸灰呢？這有助於我們追蹤他嗎？」

「你這個狡猾的魔鬼！」吉德尼怒吼道，「她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會想要離開我。你又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喔，他就是用掛鎖的人，」福爾摩斯說道，「告訴我，她是在你把她關起來以後愛上你，還是之前？」

「伊莉莎白．史特萊德今天要下葬，」他說道，「我在想，你是否願意陪我到東倫敦墓園去，因為我想她會葬在那裡。」

「會在懷特路後面，裙子被掀起來蓋在頭上。」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不過這是為了維持靜秩序，還是只想讓社會大眾看見，我也說不準。」

福爾摩斯整個人像是獵犬聞到氣味時的爆發力，跳起來衝向他的化學實驗桌，那裡有一盞很亮的燈，為研究提供更好的照明。他的右側肢體已經重拾大半力氣，能夠在手臂保持不動的狀態下使用。他用一把折疊小刀割開紙張，開始用放大鏡仔細察看木盒本身。他發出幾聲滿意的含糊呼喊，兩度用鑷子夾起小小的跡證，然後把這些線索細心地放在一片吸墨紙上，他這樣工作著，到最後我對那個盒子的實際內容，好奇到快要受不了了。

「這是上一頁的拓印。我承認我現在還想不出什麼來，不過那不表示這超越人類想像範圍。紙張或盒子上都沒有指紋，這確實很奇怪，但這表示他要不是從買來的那一刻起就戴著手套，就是細心擦拭過了。他喜歡搜集戰利品，金髮，性情一絲不苟，而我毫不懷疑他住處附近有個馬廄，因為這些乾草最近才從一匹馬身旁拿來。他今天出席了凱薩琳．艾道斯的下葬儀式。打包這個盒子的時候，」福爾摩斯得意地做了結論，「他正在抽菸。菸灰落在乾草裡了。」這位偵探用折疊刀刮起一片蓬鬆的白色菸灰，放到另一片吸墨紙上，然後他舉起放大鏡。

大約十名左右的一群男女在一間低矮棚屋裡等待；他們聚集在一輛運貨推車旁，車裡有一束裹在破粗麻布裡的長條布包。一位警員站在幾碼外，觀察著送葬行列。

「我也間接知道這點了。」

「先生，你最好離開，」那位警官回答，「我們每一位都已經盡人事了。」

「不會比吉德尼還大，」福爾摩斯挖苦著回答，「還好他沒有認真要跟我較量。他會受傷的。」

「麥可．吉德尼。」他這麼說，同時努力挺直身體，因為他似乎失去平衡感了。「我是她的男人，而且我打算趁你們這些豬仔在泥巴裡東聞西嗅的時候，找到殺她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