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
10、款式與型號
他頓了頓,露出斜向一邊的笑容。「很好。希望你今天過得愉快。」
所以,時機終於到了。夜幕降臨。我在櫃檯跟奧利佛.果恩換班之後,開始輪值。今天晚上我將獲得前往凱特世界探險的入場券。今晚我即將進行掉包行動。
款式跟型號。我從沒聽過有人用這種方式談電腦。只要是裸機,你要什麼顏色的MacBook都買得到。「嗯太好了,」我說,「我會做點調查。普蘭伯先生,也許可以買個重新整機出售的iMac,我想它們跟新的一樣好。」我一口氣把話講完,已經往門口走去。我覺得噁心又想吐。
她搖搖頭。「從公司拿的。大部分的日子我都會帶點東西回家。是免費的。」
「不是,臨時邊做邊學,」他說,「我們在公司也是這樣。跟那些弄電腦的傢伙是不像啦,你也知道。他們每次都做同樣的事,永遠只是像素。可是對我們來說,每個案子都不一樣,新的工具、新的素材。每件事永遠都是新的。」
「沒錯。我之前只有四十八個小時可以化身盆景藝術大師。」
工作日誌的內部需要進一步的研究。深夜,馬特在客廳裡忙著打造迷你城市,我則拿著筆電坐在沙發上,用Google拼命搜尋,把製書過程的指導細節大聲唸出來。我們學習裝訂的方法,查明犢皮紙批發商的事。我們在Jo-Ann Fabrics工藝織品店找到微暗象牙色的布料跟粗厚的黑線。我們還在eBay上買了書蕊。
「哇,太正點了,我們一定要做,我超愛網站的。可是我得先走了,普蘭伯先生,晚點見。」我一口氣把話講完,已經朝著店門走去。我好想吐。
沒問題,我的心已經爆開,還有其他
和_圖_書幾個小器官可能也裂開了。可是我目前急著想做這個——我一心只想先處理凱特.普丹特的資料庫。「就像叢林妖怪。」
「為什麼?」馬特問,「我以為我的電腦上有那個字型。」
有天晚上,我們試著在她的不鏽鋼爐台上煮晚飯。可是才煮到一半,我們就判定蒸氣沸騰、糊成爛泥的羽衣甘藍菜煮壞了。於是她從冰箱裡拿出一個樣子不錯的塑膠盆,裡面裝著半滿的辣味北非小米沙拉。凱特找不到湯匙,於是就用冰淇淋杓來舀。
而我這樣做,就只為了打動一個女生。火車轟隆隆、東搖西晃,把我送進了夢鄉。
要跟凱特在Google之外的時間裡建立關係,限制多多,純粹因為時間就是不多,而我認為我想要有更多的相處時間。我想贏得進入凱特世界的機會。我想看看公主在城堡裡的樣子。
要是普蘭伯看出差別,我有十幾個理由(還有各有特色的陪襯情節)可以端出來說。可是我不得不承認:那本偽日誌看起來很棒。而我動過手腳的灰塵達到了ILM的水準。看起來幾可亂真,我想,要是我也不會多看一眼。哇,前門上方的鈴鐺叮叮響起——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我跟馬特煞費苦心地建構工作日誌的替身。做表面功夫就是馬特的專長。他從一張新皮革開始,先用咖啡染上污漬,接著從他的閣樓高巢裡拿了一雙老式的高爾夫防滑鞋;我把腳擠進鞋裡,踩在皮革上來回走了兩個鐘頭。
不過,結果發現,我還真不是當間諜的料——怎樣就是鎮定不下來。我什麼都試過了:讀長篇的調查報導;玩電腦版的火箭與www•hetubook.com•com巫師;在後側書區那裡來回踱步。無論什麼都沒辦法讓我集中精神超過三分鐘。
「還有,」他謹慎小心地說,「也許你可以用新電腦來架個網站。」
馬修.米托布蘭還沒跟凱特.普丹特見過面,可是我想他們會處得來的:凱特深信人類大腦的潛能。而馬特可以在一天之內學會任何東西。想到那點,我忽然對凱特的觀點覺得心有戚戚焉。如果我們可以讓馬特活個一千年,也許他能替我們打造出一整個新世界。
「你是有Gerritszoon沒錯,」我發出嘖嘖聲,「適合用在電子郵件、讀書報告跟履歷表。這個呢——」我指著在我筆電螢幕上放大的NARRATIO,「——是Gerritszoon Display,適合放在廣告招牌、雜誌跨頁上,看來也適合祕密團體書籍的封面。看,它的櫬線比較尖。」
馬特把那個字放在細心描成的書店符號(攤展如書的雙手)上方,那麼一來,我們就完成了設計。隔天他在ILM用電離子切割機,把整個東西在廢鐵上刻了出來——在馬特的世界裡,電離子切割機就跟剪刀一樣稀鬆平常——最後我們用一把粗肥的C型夾鉗,將鐵片壓進那張仿舊的皮革裡,默默在廚房餐桌上壓凸三天三夜。等馬特放開夾鉗的時候,封面完美極了。
對偽工作日誌有畫龍點睛之效的細節,也是最為艱難的挑戰——封面上的浮凸文字。原始版本有NARRATIO這個字深深壓入皮革裡,在細看特寫拍攝的參考影像之後,我發現連文字也是用老字型Gerritszoon。大事不妙。
馬特沉重地點點頭。「襯線是尖的沒錯。」
我下和_圖_書載的時候,一陣自責感頓時襲來,不過只有微弱的刺痛感。FLC字型鑄造公司可能是時代華納的子公司吧。Gerritszoon是老字型,跟這個字型同名的創造者老早就過世了,哪會在意別人怎麼用他的字型,又是誰在用?
當初在新貝果,我設計菜單、海報跟(容我提醒你)那個得獎的商標時,我學到所有關於數位字型市場的事情:錢與位元組之間的比率落差之大,其他領域都沒有這種情形。這就是我的意思:一本電子書要價十塊美金左右,對吧?通常算的是百萬位元組的文字價值。(順帶強調一下,你每次看臉書,所下載的資料還更多呢。)電子書的話,你付多少錢就可以看到多少:文字、段落,還有可能會滿無聊的數位市場解說。嗯,結果,數位字型大概也是百萬位元組,可是數位字型的費用不是幾十塊美金,而是幾百,有時是幾千美金,而且是抽象的,基本上是隱形的——用薄薄的數學包絡線,來描述字母的微小形狀。整個事情的作法違反了大多數人的消費直覺。
我的心快爆開了。
最後,都五點四十五分了。細薄的曙光好似捲鬚,從東邊悄悄爬進。紐約人開始玩起了Twitter。我整晚放鬆不下來,體力徹底透支。
某種聯想以Z字型的方式竄過我腦海。我關掉FontShop的頁面,到Grumble的圖書館去。這裡有的不只是盜版的電子書,還有字型——各種形狀與大小的非法字母。我一一翻過那些清單:有Metro、Gotham跟Soho,全都能免費取用。還有Myriad、Minion跟MrsEaves。Gerritszoon Display也和*圖*書在那裡。
凱特大多時間都耗在Google那裡,朋友們也大多在Google工作,談話的主要內容也都繞著Google打轉。現在我才知道,她連身上大部分的卡洛里也是從Google攝取來的。我覺得很折服:她很聰明,對自己的工作滿懷熱忱,可是也讓人心生畏懼,因為我自己的工作地點不是璀燦發光的水晶城堡,裡面滿是笑容可掬的智者。(我想像Google就是這樣,還有很多好笑的帽子。)
所以,大家當然會試著盜取字型。我不是其中一個。我在學校上過字體排印學的課程,而在我們的最後一項作業裡,每個人必須設計自己專屬的字型。我對自己的字型懷有遠大的抱負——字型叫「泰勒瑪」,可是有太多的字母要畫,根本來不及完成。最後只做完大寫字母而已,適合用在訴求強烈的海報跟石板上。所以相信我,我知道單是做出那些形狀,就要耗費多少心血。字體排印者就是設計師,而設計師就是我的圈內人;我會全心支持他們。可是現在FontShop.com卻告訴我;Gerritszoon Display由紐約市的FLC字型鑄造公司發行,索價三千九百八十九美金。
現在我只好勉強坐在櫃檯那裡,但就是靜不下來。如果「坐立不安」是維基百科的編輯功能,我老早就已經把「罪惡感」那個條目整個修訂過一遍,而且還順便翻譯成五種新語言了。
那本偽日誌就跟它沒血緣關係的手足站在一起。我把它滑入定位時,才意識到它在架子邊緣留下了一道會洩露形跡的線條。起初我驚慌失措。然後我闖入後側書區深處,從那裡的架子上撈起灰塵,撒在那本偽日誌的前方——我覺www•hetubook.com.com得自己就像個糕點師傅——直到灰塵的深度與濃度融合無間。
「什麼?做書嗎?」(我們在廚房餐桌上做。)
二十分鐘之後,我就在前往山景市的火車上,把鼓起的袋子抵在胸前抓緊。真怪——我的犯罪看起來如此微不足道。區區十六個小時裡,有誰會在意沒沒無名二手書店裡舊工作日誌的下落?可是我的感受卻大不相同。我覺得自己應該是普蘭伯在世上可以仰賴的兩個人之一,結果卻證明我這個人是靠不住的。
「這家店應該有個網站。早該這麼做了。」
接下來幾天,我跟凱特相處了更久時間。我在不靠螢幕居中斡旋的情況下,親眼看到了她的公寓。我們一起打電動。我們親熱。
「還好不錯很棒。」我講得太快,放慢速度啊。謹記:常態的影子,蹲伏在那裡。
而我踏進Google的入場券就是第七冊工作日誌。
真正的第七冊工作日誌被塞進我的側背包裡,可是日誌比袋子大得多,所以鼓凸出來,在我看來就像世上明顯到最荒唐的罪證了。就像那種巨型的非洲蛇吞下一整隻動物,而你可以看到那隻動物就在蛇身裡,一路往下蠕動著。
所以我當然會想辦法盜用這個字型了。
「你也知道,」普蘭伯邊說著邊脫下雙排鈕釦大衣,「我一直在思考。我們應該讓這個傢伙退休了——」他用兩根指頭輕拍MacPlus的頂蓋,發出輕柔的答卡答卡聲——「買個比較近期的產品。不要太貴的。也許你可以推薦一個款式跟型號。」
「早安,」普蘭伯說,「昨天晚上狀況怎樣?」
「你對這個還滿在行的嘛。」我們替空白紙頁上膠水的時候,馬特跟我說。
「妳做的嗎?」我問,因為我想不是她做的。沙拉太完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