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棺材樹林
「確定嗎?家父可能有點難以捉摸。記住,他非常聰明。」他又加了一句,繼續演下去。「跟他兒子一樣。」
「聽著,我今晚要去他家,但不知道住址。不曉得您知不知道?」
「對了,你在酒館說的故事很精采。」
「等一下,我找人問一下。」
「對,我們在最後頭。人多得不得了。看來你有很多聽眾。」
她靠過去,撫摸他的臉龐,在他的嘴唇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什麼處境?」西薇亞問,瞪著他們倆瞧,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大衛想解釋,但在艾斯特班面前實在無法啟齒。最後是當事人開口了。
「我想我們的腳太習慣城市了。我們不習慣跟今天一樣走這麼遠的路,而且是泥土路和碎石路。」
「沒錯,不過他們不是住在壓迫人類靈魂的大城市。他們不必搭乘擁擠的地鐵,不必到辦公大樓工作。」
「可是地面是平的,應該能減輕腳步的震動。」
「怎麼會!當然不是。」艾斯特班也笑了出來。「我喜歡照顧這裡的樹。每一個人都要照顧自己的樹。」
山毛櫸的樹根覆蓋一層碧綠的青苔。樹皮的觸感粗糙,顏色跟大象的皮膚一樣是淺灰。冷杉跟山毛櫸好似兄弟相擁在一塊,那泛白的樹皮加上閃爍銀光的影子,增添了森林神祕的氣息。樹皮分泌的塊狀樹脂自古以凝結形成的香脂聞名。
「對,我看到了。好了,我得走了。如果你們想的話,我可以陪你們回村莊,這樣你們就不會迷路了。」
「但是他們也屬於這個社會呀!他們也看電視、使用網路。」
「謝謝。」大衛在椅子上坐下來,突然間覺得嘴巴好乾。「您認識艾斯特班嗎?」
「不好意思,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那你怎麼會認為,那個男的是會去的那一大半?」
「西薇亞,妳記得派對幾點開始嗎?」
「喔,真舒服,早知道我就帶運動鞋來。還以為這是登山靴,可是穿上去怎麼可能走得動?」
「雜貨店老闆娘說的。」他盡可能快速回答,可是他知道離聽到問題至少隔了五秒。
「當然認識。他在村莊裡是個名人。」
「然後呢?調查他了沒?」
「不是,讓我想一下。進去商店之前,我遇到艾斯特班,幫他從車上搬下幾盒蔬果到店裡。他走了以後,老闆娘跟我提到這件事。她說艾斯特班遭逢不幸但是非常堅強。」說完後,他看著她,想知道她是否相信這個編出來的答案。他的描述相當接近事實,有些資料也吻合。
西薇亞試著放緩語氣。艾斯特班的表情暗下來幾秒鐘,常見的笑容變得僵硬。
他們夫妻僵住了半晌,不知該回答什麼。
「對了,今天會在我家舉辦烤肉派對,慶祝我太太的生日。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打開話匣子後,大衛把西薇亞叫過來,跟他們坐在一起。艾力克斯.帕羅斯是個溫和、有禮,十分健談的男子。他告訴他們兩人許多村莊的小事,以及一些關於居民的事。西薇亞開心地聆聽。最後男子跟他們握手道別,那是堅定有力的一握。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讓我在樹幹上刻名字呢?」
「當然不會。可是你知道嗎,從我們到這裡以後,你的舉止就非常奇怪。」
「我不知道,西薇亞。我只知道我喜歡跟妳在一起。不論是在這裡還是在城市裡。重要的是跟妳在一起。」
「您要去派對嗎?」男人露出微笑說。
「一點也不會打擾!大半個村莊的人都會來!」
「沒什麼。因為通常你才是狀況外的人……」
「你們好。」艾斯特班說。「在散步嗎?」
西薇亞把樹枝拿遠一點,展現出了一路都和_圖_書沒有的謹慎。
「我好像在艾斯特班在酒館說故事的那晚看過他。而且他如果不知道也不會怎樣,不是嗎?」
「大衛,你總是這麼浪漫。」
回程路上,他們試著找比較近的路,不想雙腳過度摩擦;但是他們搞錯方向迷了路。他們來的時候涉水而過的一條小溪被灌木叢遮住,找不到這個路標,他們開始摸索方向;繞過幾堆岩石,他們抵達一處空地,眼前矗立一排巨大的山毛櫸。他們想,這應該是森林有系統的造林,所以應該不會離村莊太遠。他們走在兩旁都是樹木的小徑,彷彿這是一條奇妙的天然隧道;他們發現每棵樹的樹皮上都刻有一個名字和姓氏,好似替每棵樹命名辨識。很快地,他們在某棵樹底下遇到一個彎著腰的人。當那人站起來,他們認出是艾斯特班。他一手拿著園丁的鐵鍬和一袋像是肥料的東西。
「所以您不用工作嗎?我是說一份正式的職業。」
於是他們坐下來休息,西薇亞脫掉靴子,按摩雙腳。
「你是說這裡的每一棵樹將來都會變成棺材?」
「大家都想喝免費啤酒。」西薇亞笑著說。「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園丁嗎?」
大衛一邊舔著他的棒棒糖,一邊掃視過餐廳內的客人。他們是村民,他甚至記得在酒館裡看過其中一、兩個。角落的桌子坐著一個男人,他身穿一件格紋法蘭絨襯衫和一條立體褶痕褲,正小口吃著麵包,翻閱桌上的雜誌。大衛不知那個男人為何特別吸引他的注意。當然,他們不認識,也不曾見過。他只是覺得對方的外表有點格格不入,不像是當地村民。他看來優雅溫和,那隻拿著叉子的手有著細皮嫩肉的纖細手指,不像是拿過比筆還要重的東西。這時他發現為什麼自己會注意他。
「如果是這樣,而且照你說的不會有任何麻煩,」西薇亞說。「我們很願意過去,跟你們一起慶祝生日。」
「我想沒那個必要。」
「怎麼那麼多石頭!拜託,我們到那邊坐下來休息一下吧。兩條腿不休息一下,我會走到倒下斷氣。」
「對,我們發現每棵樹都有個名字。非常有趣。」
「聽著,」大衛打斷她的話。「我們不想打擾,尤其是聽說了你可憐的處境之後。」
「我相信絕對不是那個人。要繼續找。」
「很簡單。只要沿著主街走到盡頭。那裡有一條小徑,走十分鐘就到他家了。不會迷路的。你們剛到村裡嗎?是艾斯特班的親戚?」
「對。你怎麼知道她的病?」
「什麼?」
「老兄,馬纓丹!」
大衛拿出他的萬能小刀,在附近一棵樹的樹皮沒有樹結的部分,小心地刻下他的名字,他在自己的名字後面接著刻了一個「和」,正打算刻上西薇亞的名字,艾斯特班出聲阻止:
「不,不是。可我出租農莊,必須留在這邊處理可能會發生的問題,雖說並不多。而且我的人生就在這裡。」
「不是。」西薇亞插話。「我們一個半小時前在散步。現在我們想回到村莊。可是我想我們迷路了。來的時候我們沿著一條小溪走,可是現在找不到在哪邊。」
「當艾斯特班跟我們說話,邀我們參加今晚的派對,你說因為他的處境不恰當,不想打擾。」
「喔,那麼沒問題。我會警告是因為你們不是當地人,怕發生不幸。」
「妳感覺到什麼?」
「對不起,」西薇亞說。「那是這裡的某種規定嗎?」
「西薇亞,我們已經討論過了。當然還有其他地方……」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我想著教堂的彌撒,想著昨天酒館的故https://m.hetubook.com.com事……這裡彷彿有其他法則,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大衛心想找他攀談是那樣不真實,一如他搭訕荷西時那樣。但總算打開話匣子。他坐在他的桌邊,正在跟他講話。
「沒,幸好沒碰。」西薇亞說。
大衛回過神,在餐廳,咀嚼西薇亞的問題。
「你們來了嗎?我沒看見你們。」
「不記得。我真的不記得。晚上開始。我猜,天黑以後吧。」
「沒錯。每一棵樹都屬於村莊的一個居民,過世以後,會把他的樹做成棺材。山毛櫸是木材行的珍品,做出來的成品非常棒。」
「沒錯,大家愛聽,我愛講。而且有免費啤酒可以喝。」
「嗄?木頭不夠兩個人用?」
「那條小溪消失在樹林裡。如果不熟悉森林,很容易迷路。」
「怎麼會聊到這個?還是她只是講出來而已?」
「謝謝警告。」大衛感謝他。
「我還是希望找到符合令尊特徵的人。」
他們在村莊小巷子裡的一間小餐館用午餐。裡面的迷你廳堂只能容納四張桌子和各自的椅子,盡頭有道小門,服務生從裡面端出巴列-德阿蘭縣的傳統餐點。他們依照建議,開胃菜點了阿蘭谷豬肝醬。根據解說,這道菜是由豬肝、豬下巴和肥豬肉製作,灑上大量的鹽巴與胡椒,再經過三個小時隔水燉煮。接著,他們享用了番茄醬高麗菜捲。西薇亞稱這是一場美食假期。
「喔,他太太的病。」
「如果沒有名字,就不是任何人的樹。你想要的話,就做吧。」
大衛看著刻下自己名字的樹幹,心想:「我已經有棺材了。」
那隻翻閱雜誌的手緊緊吸引他的目光,因為有六根手指。
「我也不記得。這座村莊的人,這個地方的石頭,空氣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只想到一個接近他的方式。
「當然,請坐。」
「我注意到了。你知道嗎?我還挺喜歡的。」
「這個只能放過。他是個九歲的小孩。下個禮拜滿十歲。」
「我也喜歡跟你在一起。」
「拿著。感謝妳容忍我。」
大衛想回話,但忍住了。他很幸運,掙脫了這個狀況,唯一的代價只是背上出了一點冷汗。不過他知道他用另外一個謊來圓一個謊,這場複雜的遊戲風險提高了一級。
艾斯特班沒馬上吭聲,而是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最後他說:
究竟怎麼做比較好?或許這是命運昨晚阻擋他之後給他的另一個機會,一個如久旱逢甘霖的機會。他只要專注,線索會在調查的途中慢慢出現。他只需要一一解讀。
「我很開心能這樣。希望你們白天沒吃太多,晚上我們準備了一大堆食物。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我們這裡的人就是這個樣子。」
「親愛的,妳才剛用這雙手按摩腳丫子耶。」
「喔!」
「嗯,有一個。」過了半晌,大衛說。
「不,我不是說這裡。」西薇亞指向她的四周,她腳下的石頭,以及圍繞她的樹木。「我是指這裡。」她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太陽穴。大衛點點頭說:「我們有多久不曾這麼平靜?」
「父母會在小孩出生時,替他挑選一棵樹,等到他過世以後,這棵樹會砍下來當棺材。當他的棺材。」
「沒錯!他邀我和我太太一起去。可是我們不知道在哪裡。」
「沒錯,是平的,但不是平常走的路。我們的腳是踩在傾斜的路面,要保持平衡,得稍微用到肌肉。」
「謝謝,好漂亮。」
他還來得及挽救現在的狀況。
「懂,可汗先生。」
「我會的。」
「哇,所以一輩子都是當地居民。」
「木頭是要做什麼用?」大衛問。
「連去花店都省了。和_圖_書如果我們住在這裡,我可省了一大筆花在生日和結婚紀念日的錢。」
西薇亞抬起頭望向天空,彷彿目光能穿透樹木的枝椏。大衛凝視她纖細修長的脖子,嘴角浮現淺淺的微笑。
可汗先生的秘書艾爾莎要他稍待,查一下他的老闆現在有沒有空。過了幾秒,可汗先生焦慮的聲音從電話的另外一頭傳來。
那把鬍子搭配了一對黑色眉毛和一雙靈活的眼睛,視線任意地掃過雜誌。法蘭絨格紋襯衫是綠、黑與灰色交織,紮進繫上款式簡單的銀釦皮帶的褲子。褲子的燙線完美無瑕,男子蹺著二郎腿、身子微微地坐向一邊。他的第六根手指就跟戒指一樣,像個裝飾品。某種不實用的裝飾。
他拿著叉子的那隻手是左手,也就是說他是個左撇子。跟托馬斯.曼德一樣。大衛打量著還在閱讀雜誌的男子長相。他差不多四十歲,年紀可能再大一點,因為保養得很好。他留著仔細整理過的鬍子、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頭髮隔著一條一絲不苟的髮線梳向一邊。
「當然是要做棺材。」艾斯特班說,恍若這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事。
「因為這棵樹還沒有主人,如果沒有主人,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寫名字。大衛,你已經有一棵自己的樹了。」
「老天爺!真可怕!」西薇亞嘟噥。
「當然要!好多活動!」西薇亞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很想去。」
大衛的腦海開始浮現所有跟村莊裡的人相處過的畫面。他怎麼知道的?西薇亞不知道,是因為當時沒跟他在一起。他沒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在那間酒館,以及在安潔拉的家……沒錯,是安潔拉。是安潔拉昨晚告訴他的。昨晚,他應該是跟老婆抱在一起睡覺,卻跟蹤廚師到他家,在那裡受傷。這一刻他想起來了。那是他在等頭上傷口止血時聽她說的。他應該趕快編個講法。
大衛跟著他一起笑,繼續這場遊戲。
而他感覺這座村莊把死亡當作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因此,他們可以不知道死亡即將到來與否,碰觸相關的細節。他們想像那一天已經註定,像是替森林裡的樹木澆水和照顧這麼繁瑣的事,並不能靠近它。當他們看著樹木時,看到的不是將來的棺木,而是人還活著,還在呼吸,還能移動,還能互動,是一種碰觸得到的測試。每一棵樹代表的不是一個人未來的死亡,而是現在還活著。
「那個有毒。雖然不是跟黃楊一樣致命,但是會引起恐怖的嘔吐和腹瀉。」
「什麼棺材?」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免費就不美麗。」
「我不記得了。」
「喔。」這是電話另外一頭傳來的唯一回答。「那你有其他尋人計畫嗎?」
講完那通電話、享用過一頓豐盛的早餐,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正如他們聽說的,在這座村莊沒有太多活動可以選擇,大衛也不可能挨家挨戶敲門,問誰有六根手指、他家客廳是不是有打字機。但是他有種奇怪的預感,相信如果找到對方,應該是靠運氣,而非刻意尋找。命運已經替他們安排了相會的時刻,他只需要等到時間到來。他答應老婆到附近森林散步。還好這天早上他們穿的是鞋底比較厚的靴子。碎石子地面看起來賞心悅目,但是穿一般的鞋子走起來並不舒服。
西薇亞雖然喜歡散步,卻每走幾步就抱怨一下,說靴子摩擦著一雙習慣城市鞋子的雙腳。
大衛沒等老婆回答,直接起身往那個男人的桌子走去。他握住椅背,拉開椅子。
「好啊。」大衛說。
「遇到幾個問題。本來我以為找到他了,但最後那個人並不是令尊。」
因此,一回到旅舍,他https://m•hetubook•com.com就立刻梳好頭髮遮住傷口,既然他一直待在老婆身邊,自然不會有弄傷自己的機會。就技術上來說他沒有扯謊。
「您從沒想過上大城市之類的念頭嗎?」
「有消息,打電話給我。」他的老闆說。
大衛想著應該找他攀談。這是他期待的巧遇。他發現自己緊張得雙手汗涔涔。如果是他呢?如果他終於跟托馬斯.曼德說上話了呢?他該跟他說什麼?
「當然!這裡的樹沒有足夠兩個人用的木頭。就算等四十年也一樣。相信我。」
「我沒注意。」大衛說謊。
「不是。你們選的是一棵小樹,木頭不夠兩個人用。」
甜點部分,西薇亞選了淋上蜂蜜的茴香威化餅。
「不,不是的。我們來自巴利亞多利德市,經一個喜歡這座村莊的朋友推薦,來到這裡。您是本地人嗎?」
「只是拿來欣賞。」大衛補充。
大衛來自一個認為死亡是過失的社會。在這個時代,人類擁有史上最長的壽命,輕而易舉就活過九十歲,一天比一天更令人驚嘆,讓人感覺死亡只可能是因為意外或者不小心。要是心臟病發死亡,會引起的疑問像是為什麼醫生束手無策、是不是救護車遲到,還是救治方法的缺失。可是沒有人會懷疑是不是只是因為時辰已到。
可汗先生沒說再見就掛斷。大衛把手機收好,神情顯得有些沮喪。昨晚的經歷,加上老闆的代號,讓他開始覺得自己根本是個搞笑版的間諜。
那男人有些詫異,先是左顧右盼一下,再回答他。
「黑色的果實嗎?沒有。怎麼了?」大衛問。
他沒告訴老婆任何有關頭上傷口的事。他決定按照原來的版本,也就是兩人恩愛過後抱著睡到天亮,沒有離開過房間。他雙眼的眼袋是因為食物不同或環境改變的緣故。他沒出門去找什麼可能的作家,沒爬樹,沒看到對方跟另一半赤|裸裸地翻雲覆雨,也沒掉到什麼卡車後面,然後那位可能的作家追過來往他頭上敲了一記。他沒在凌晨時分讓某個女人治療傷口,也沒跟她在她家沙發上喝了一杯威士忌。他沒注意對方的睡衣。這一切都沒發生。
大衛一口接著一口,腦子裡卻想著跟艾斯特班在森林裡的對話。起先,他跟老婆一樣為村民自己挑選棺材的木頭感到吃驚。他總是認為講究死亡細節的人有點變態。一個人照顧死後用來作棺材的樹木實在非常不可思議。住在貝雷達戈斯的人一直以來都仰賴森林過活:蘑菇、蘆筍、打獵、木頭……用來製作棺材的木頭來自附近的森林,這麼做也很單純,但是連哪具棺木來自哪棵樹都明確決定,等到主人過世也立刻丟了命,是他並不想深究的細節。
「抱歉,一棵樹只能刻一個人的名字。」
「他們感受不到社會強迫的某種特定行為模式。」
這座森林是密密一大片山毛櫸和冷杉,再加上赤松,妝點了點點淡橘和青綠。這些樹木就像巨大的盆栽,甚至高達三十公尺,他們置身其中彷彿小小的精靈,失去了對大小的判斷。
「你怎麼知道艾斯特班太太的事?」
「想過,可是我不能走。我得留下來管理一些事。」
「這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可怕。幾個世紀以來,人類跟大自然就在森林共存,我們依賴它們,連過世以後也一樣。」
「他們的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為什麼?我們一個都不能放過!」
儘管大衛遲疑,可汗先生依舊堅持他們要在電話裡使用這個代號,以防遭人竊聽。他們決定的說法是,可汗先生的父親失蹤了幾天、音訊全無,大衛要去他住的村莊和圖書尋人。
「恐怕是這樣沒錯!」他哈哈大笑,聲音響亮。「這是我的命運,又能怎麼辦呢。」
每一步,他們都感覺自己在巨大生態系統的包圍下是多麼渺小,似乎連時間感都喪失了。大衛唯一清楚的是,在這裡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人類的匆忙對樹木來說毫無意義;同樣的,它們也不在乎雨水、寒冷,和他每天愚蠢的尋找。
「這麼難嗎?你沒碰到跟家父有一樣特徵的人?」
「大衛,還好嗎?找到家父了沒?」
「不知道。忘了吧。妳沒問,我也不覺得這很重要,直到今天早上他邀我們參加派對;為什麼這麼問?」
「不是。」西薇亞說。「我們嚇了一大跳。」
「好吧。但是我只跟你說一件事。我這個禮拜會跟整個家族聚會,接下來幾天都會。每個人都想看到他的新作。我也是。懂嗎?」
「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他們倆看向四周,剛才他們眼裡美妙的鄉村風景,此刻知道每棵樹繫著村莊每位居民的命運,變成了悲涼的畫面。
「哈囉!」大衛打招呼。
艾斯特班瞄了一眼西薇亞手中帶花的樹枝。
他們倆看向那植物,想確定他說的是不是這個。西薇亞舉起花。
「如果你覺得這種情況適合慶祝生日……」
他倆訝異地對望,彷彿他們做了什麼沒教養的事。
「對,是大衛送我的。」
「你不覺得這只是讓我感覺好一點的藉口嗎?」
大衛一整個早上都在等機會用手機打電話給老闆。他特地到街上以免不小心被西薇亞聽見,這時他老婆正躺在旅舍怪異的金腳浴缸裡享受泡泡浴。
西薇亞想知道大衛怎麼會想要跟艾力克斯講話,問他艾斯特班的住址。
「為什麼他們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們不能?為什麼我們得屈服於一些不是我們訂的規則?」
「繼續慶祝生日能讓我們知道她還沒死。另外一個慶祝的理由是她可能不會再有機會慶生。」
他們三個由艾斯特班帶路,踏上了返回貝雷達戈斯的路程。艾斯特班拿著園藝鐵鍬和袋子,西薇亞則拿著大衛送她的馬纓丹。
醫生跟上帝比賽看誰能延長人類的壽命,雖然他們事前就知道註定會輸掉,也知道優勢一天比一天減少,卻仍夢想有一天能跟上帝達到和棋。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公平競賽。
就道德上來說又多扯了一個。
「可以在一棵樹放我的名字吧?當然,要是還沒有名字的一棵。」
「說真的,我以為你們知道。我看你們來這裡,還以為你們是要來親眼看看。」
「大衛,還有其他地方。」
「我的太太得了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臥病在床。但是她可以感覺四周圍繞的人。我知道她會希望你們可以來。」
「不用,我靠收租過活。或者說,靠收租勉強度日吧。」
「沒錯,一輩子都住這裡。我在這裡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我叫艾力克斯.帕羅斯,帕羅斯家族的人,是這座村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妳不也聽到艾斯特班說了。整座村莊一大半的人都會去!」
大衛笑了出來。西薇亞也是。艾力克斯有六根手指。六根手指、年紀相仿,類型也相近。此外,他說他靠收租過活。大衛幾乎能看見《螺旋之謎》的封底印上他的照片。他是個完美的可能人選。他想在今晚試著跟他聊天,挖出一些東西來。
大衛抓起石頭旁的一根樹枝、折斷,發出輕輕的啪一聲,然後拿給他老婆。樹枝的一端有一撮小白花和亮黑色的果實,還有灰綠色天鵝絨觸感的葉子。
「希望你們沒吃掉果實。」
「希望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