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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傳來艾斯特班伐木的聲音。每一次砍伐，木屑便伴隨著噴上空中，在他四周劃出拋物線。

「她真的能跟你說話。」大衛想知道。

「不是一直。那是讀中學的某一天，帕布羅．貝歐塔這樣叫我。當時我很生氣，他卻到處這樣大聲喊我。從那一天開始，你們所有人就開始喊我雷格納。但如果我找到夢中情人，我會要她叫我胡安。只允許她叫我的名字。」

「我要去沖個澡。」安潔拉說。她離開客廳，獨留大衛在沙發上。

電話響了兩聲，安潔拉接起電話。大衛瞄一眼時鐘：清晨五點四十二分。隔著窗玻璃的鳥鳴顯得微弱，太陽還躲在山巒後面，曙光尚未灑落在樹冠上。天沒完全變亮，安潔拉只講了不到一分鐘。她掛上電話後，臉上掛著掩不住的平靜。

大衛往樹林漫步而去。他腦袋裡有數十種想法在盤旋，每一個都想抓住他的注意力：阿莉西亞的死，艾斯特班的孤獨，可汗先生的怒氣，西薇亞的悲傷，安潔拉的堅強……以及他自己的未來。升官加薪已經破滅，與安潔拉的吻已成事實，艾斯特班則失去了另一半。只是他尤其想著小說沒有完結篇，那可是文學界的重大損失。他心頭繚繞著沮喪，知道自己無計可施，已全盤皆輸。人死了，也就無法談判。這就是民主：無論貧或富，優秀或平庸，想闖一番大事業或只求溫飽者，一律平等。

「好啊。」

《螺旋之謎》不會有完結篇。可汗出版社可能賣掉了不可能會擁有的小說版權。大衛不會升上出版社的高層。他很可能在可汗出版社倒閉後另謀高就。如果他跟西薇亞破鏡重圓，會多花點時間關心她。他會試著找有多點空閒時間的工作，如果薪水比較少，他會降低生活品質。這時，他只想做兩件事：首先，跟西薇亞重修舊好，向她道歉，好好抱她久一點；再來，跟艾斯特班聊聊。

「雷格納，我們都值得去試。你想找到什麼樣的女孩？」

走了幾百公尺之後，艾斯特班突然放慢腳步，然後停下。大衛問他怎麼了，而艾斯特班只是舉起手指著。

他打開第一頁。這裡有個手寫的獻詞，字跡彎曲而凌亂：

「最難受的時間是清晨。我還是會在大概五點鐘醒來，幸好我已經不用靠喝酒來壓制了。我聽說第一階段最難熬，但也是最短的階段，而且對我來說快過去了。接下來的階段要盡可能恢復正常生活。我的意思不是開始工作，但我得做些事，讓自己保持忙碌。」

艾斯特班抬起頭，兩人望著彼此。雖然清晨寒冷，艾斯特班的額頭依然有一層汗水，襯衫兩側的腋下也濕透了。幾秒過後，他回到工作，伐木聲再一次響徹樹林。

「等你吸了一陣子毒之後，會開始討厭起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當初要碰，離不開。然後你變成大家眼中的垃圾，沒人瞧得起你。最糟糕的是你以為自己活該。一切的一切都是屎：你的生活是屎，你吸毒是屎，別人把你當屎。但是，媽的！或許我們全都是屎，或許大家沒錯，我們一文不值，但我們也是人，聽到別人羞辱，還是會覺得難過。

法蘭舉起拇指，往後指指他們離開的地方。

大衛一開始讀信就認出字跡。那位筆跡學家說得沒錯：這種字跡是出自一個有教養、思緒清晰、冷靜，為他人著想，而且具有豐富想像力的人。

「幫我打包所有家當。」

「那你怎麼會知道？」雷格納問。

「沒錯，就是那輛。」

他沒注意到法蘭離開時出現的焦慮，但他的確在回家路上比較沉默。他的步伐比較大也比較亂，彷彿踩著空氣墊。

「你不要車了？真的嗎？」

他們再一次哈哈大笑。大衛站在那兒等他們笑完，感覺自己因為不知道某件事而給人羞辱。

「沒錯。」

「或許吧。如果你要留在馬德里，我要給你一樣東西。」

「什麼忙？」

「怎麼了？」耶萊問。

在大約五十公尺外，有隻母熊帶著三隻小熊平靜地走在樹林裡。太陽已經出來了，勾勒出地平線那端的輪廓。牠們正在回巢穴吧。

「我整晚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我對她說了所有該傾訴的，享受上帝賜給我們在這世上最後的相聚時光。到了早上五點，醫生測量她的脈搏，告訴我她已經過世一個小時。她手上的餘溫，其實是我雙手的溫度。我沒發現她是什麼時候停止呼吸的，所以我相信除了生前受過的病痛，她沒再多受苦。」

法蘭停下吃冰淇淋並問：

他們交換目光半晌，然後笑了出來。他們哈哈大笑好一會兒，必須靠著對方，以免笑倒在地上。其中一個一邊笑一邊問他：

「我這輩子做的都是我認為該做的事：讀書、拿學位，跟大家一樣地工作。可是看看我，孤單又失業，和一個鼾聲跟河馬一樣大的朋友住在一起。」

但現實並非如此。每間屋子紛紛響起電話聲，電燈也隨即亮起。阿莉西亞去世的消息，讓大家在日出時刻同時起床。

「因為放鬆。你做完最困難的部分，以為接下來輕而易舉。有一天，當你感到無聊，隨意晃了一圈，回過神的時候又來到了藥莊。你碰見昔日朋友，來上一點，回憶往日時光。於是毒癮又回來了，那個像是象徵光榮滋味的『來上一點』，只會讓你想再碰一次，然後再一次。最後你回到起點。」

大衛錯以為托馬斯．曼德是個男人。因為她選了一個男性假名，出版社自然也就認為他是男人（跟可汗先生在馬德里的那場談話也這麼透露）。這是個會誤導所有人的簡單陷阱。大衛儘管遍讀柯南．道爾、愛倫坡和阿嘉莎．克莉絲蒂，卻忘記多次讀過從福爾摩斯、杜邦以及白羅口中吐出的不同字句，都是出自簡單的規則：我們要先確認我們找的目標是男人還是女人。

大衛來到木頭雕像前面，這座雕像似乎凝視著這座位於庇里牛斯山區村莊的歷史。他閉上雙眼，默默地為阿莉西亞的靈魂禱告。除了中學時強制參加的彌撒外，他不曾禱告過，此刻他從心底挖出那些字句，重溫回憶。禱告結束後，他抬起頭，目光與里瓦斯神父交會。神父朝他走來，手按在他的肩上。

耶萊沒再寄任何書稿到出版社，這意味艾斯特班從那時開始便不再寫作。故事沒有完結篇。阿莉西亞的大計畫失敗了，但即使她已不在人世，她還是再多做了一些事。她丟過來一顆球要他接招。或許他跟艾斯特班談談，能鼓勵他寫完故事。他會當他的編輯、幫助他。他會給他平靜和方向，讓他完成作品。他會引導他抵達終點，一如他也指引了雷歐．巴耶拉和其他作家。可是除非跟他談過，不然他不會知道該怎麼做。他還抱著小小的希望。

「這樣可以止癮？」

「雷格納，別說服我。」

他們一起在雷格納家旁邊的露天廣場吃冰淇淋，法蘭在他們一起住的那幾年從沒去過。他從回來之後恢復了一些體重，原本凹陷的雙頰現在圓潤了一些。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尤其是看到他吃掉一個兩球巧克力豆的甜筒冰淇淋之後。雷格納決定不點去咖啡因咖啡，改嚐鋪滿厚厚一層鮮奶油的卡布奇諾。

「我也不敢相信！跟那個全校最害羞的傢伙！講話甚至會口吃的傢伙！你記得他們公開交往時有多轟動嗎？」

大衛不知該回答什麼，一如之前跟安潔拉的聊天一樣，他想說什麼都不恰當，乾脆保持安靜。

「你們才約會沒幾次。還不算是太認真的交往關係。」

「沒錯。」

「不，這次讓我請客。」

法蘭繼續走著。他對雷格納一笑，當他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孩，問了一個答案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或許我們是碰在一起會發酵的元素。」

他腋下夾著包裹，繼續走著，他從打開的那端撫摸書本的外切口，這本艾斯特班在妻子生日當天送她的《螺旋之謎》原稿。她今天就要下葬，不過沒有讓祕密一同陪葬。她不可思議的計畫甚至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艾斯特班伸出手，邊說邊撫摸樹幹。大衛看見為了砍樹磨出又磨破的水泡，雙手和樹皮都留下斑斑血痕。

「你這樣問，是因為他那些當水手的故事？」

「當然記得！」

「我想我沒辦法。我若要克服，會留在馬德里克服。你知道我這個人，我是個城市佬。要是離開這裡，就活不下去了。而且，那邊沒有發美沙酮的小巴士。」

「抱歉，這些話不是說給你聽的。我只是不經意把想的說出來而已。總之，你們是得忍受我們的，朋友。」

「等一下，」大衛大叫，「這是誰的東西？」

「那要怎麼忍受？」

「那輛跑了二十四萬公里的車？」

「我看你很不舒服。」

大衛狐疑地看著他。那是他聽過他說最長的一句話。他不知道這場新的對話會把他帶往何處；他點點頭。

他們抬起樹幹放到推車上。大衛覺得重得不得了，但他不能吐出任何抱怨。他們肌肉緊繃，氣喘吁吁，努力保持樹幹平衡，走出了樹林。

「漂亮極了！」另一個人回答。

「什麼時候？」

當里瓦斯神父和艾斯特班進來時，大夥兒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艾斯特班一套黑色西裝，腳上踩著一雙沒擦亮的鞋。他後面跟著來參加儀式的所有村民。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站在外面、忍受庇里牛斯山區的強風，參加儀式。安潔拉帶著托馬斯在門邊。小男孩牽著母親的手，幾乎忍不住淚水。

「你出車和-圖-書子，我付咖啡。這樣很公平。」

「呃……對呀。」大衛回答。

「我不喜歡。」

「我會查看看有沒有。不過，法蘭，少唬弄我了。你是為了瑪爾塔想留下來。」

「對。」大衛回答。

他正在砍阿莉西亞的樹。

「謝謝，我會馬上衝過去。」

「一直？」

「來嘛，法蘭！」

「還沒。」

「我不知道算不算可愛，但我想要這樣。我希望有人能抱著我，在我耳邊呼喚我胡安。」

「那你呢？你決定了嗎？」雷格納問。

他們吃完冰淇淋和卡布奇諾，要來了帳單。

那四隻熊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間。大衛跟艾斯特班在到安潔拉家的路上，都沒再說一句話。

「對。」

里瓦斯神父露出微笑。門廊的燭光照亮了他臉上的所有皺紋。

他看了一會兒包裹才打開。裡面寫著：致編輯。

他把包裹遞過去。大衛詫異到甚至沒伸手接過來。耶萊已經把東西放在桌上了，臉上掛著完成任務的微笑。他正準備起身，大衛一把捉住他的手臂。

「你還沒跟她說，對吧？」

大衛停下腳步聽著街道另一頭的談話，接著走向他們。這時那些人安靜下來，讓大衛像是闖入他們的聊天。

帳單送來了。雷格納準備買單，但法蘭搶先一步。

「結果情定艾斯特班。」

大衛坐在上次坐過的板凳上。打開的棺木放置在廳堂中央，裡面是阿莉西亞的遺體。他掃視四周，但沒看到艾斯特班或是安潔拉。他不知道當他看見剛暴露身分的作家，會有什麼感受。經過這幾個小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後，他其實不太知道要怎麼去感覺。有時，當人花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想像某樣事物，而它真的出現、卻不符合自己的想像時，會不自覺感到失望。大衛想像阿莉西亞的棺木應該是粗製的，像是用鐵釘釘好的箱子，結果卻相當精緻。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出自一棵他們今天早上才用推車載運的樹。安潔拉在裡面鋪置了一層緞布，彷彿這是她送給阿莉西亞的最後一個禮物；而阿莉西亞是那個寄出書稿並在信封上留下六根手指指紋的人。

艾斯特班不是水手，那麼，他故事的靈感來自哪兒？

「喔，朋友！別生氣嘛！」

彌撒結束，大衛走向門口，這時他看見裘安、愛德娜、安潔拉，和所有他來到這裡期間認識的人都拿出蠟燭，跟聖人托馬斯雕像旁的大蠟燭借火點燃，接著把手中的蠟燭逐一放在構成教堂的岩石的突出部分。一如他們在獻給聖人彌撒那次一樣，只是這一次，對象換成阿莉西亞。幾分鐘過後，教堂的門廊在黃昏降臨的阿蘭谷間發亮。這是屬於貝雷達戈斯的一種方式，用來表達阿莉西亞或許已經離開，但她的光芒將持續照亮。

「當你躺在床上，想著你的同伴在街上受凍，想辦法賺錢買毒，你會再一次覺得自己像坨屎。你感到痛苦。你離開後，會為自己、為還沒離開的人，為即將踏入泥沼無法脫身的人感到痛苦。你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人生是坨屎，你還是來一點，忘掉一切吧！」

「現在是你的。阿莉西亞要我交給你。」

「她可以跟中學裡的任何人交往——任何人！她卻選了他。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敢相信。」

村民埋葬了阿莉西亞，而大衛還埋葬了另外一個人。他知道托馬斯．曼德的一部分將永遠長眠在這片地底下，那個隨著阿莉西亞死去的部分。

「我從不談某些話題，但是一旦說出口，就像洪水停不下來。不過我現在自在多了。來吧，請我吃點東西，看可不可以把嘴裡的苦味趕跑。」

「要是她拋棄你呢？」

「你要把車送我？」

「阿莉西亞愛這棵樹。她說這棵樹跟她一樣堅毅，樹幹布滿樹節。她喜歡撫摸它的樹皮。」

「當然。她是我朋友。」

「所以你決定了？」

「不知道。但是別喊我雷格納了。」

「那麼就只能忍耐。看到沒？這也是要趕緊坦白的另一個理由。如果她拋棄我，至少我還沒陷得太深。」

「阿莉西亞一個小時前走了。早上十點，會在聖托馬斯教堂設立靈堂。」

「不要了，我想我的新工作用不到車。車子給你開比較好。但是你得幫我一個忙。」

大衛沒答腔。他沒什麼可以說的，沒有任何能讓她感覺好一點的話。他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點了點頭。

耶萊露出微笑。這是大衛第一次看到他笑。他掙脫大衛的手，走向門口。大衛從他的桌位叫他。

「不能，但是能消除焦慮，也就是戒斷症狀。」

「那麼……」大衛開始計算。「艾斯特班去當水手前，他們分手了嗎？之後才重新交往？和-圖-書還是說發生了什麼事？」

「我倒不覺得那很瘋狂。有一點不可思議倒是。但是何妨！偶爾要做一點不可思議的事。」

「這幾天真是奇妙，不是嗎？」雷格納說。

「當然。」

兩隻驢子拉著放置棺木的車子，踩著緩慢慎重的碎步走過街道。大家步行跟在後頭，於是驢子的腳步聲還加入了將近八百隻腳的聲音，形成一種綿綿不斷的低喃，包圍了一切，好似貝雷達戈斯獨自沉溺在憂傷中。

最重要的是哪一個？是作家還是他的作品？作者終究會離開人世，但是他的作品會永垂不朽。這是最接近永生的一種方式。

「謝謝！老兄！我的媽呀，一輛汽車呢！」

「三年前她交給我一個包裹，吩咐我在她死後，把包裹交給一個到這裡來找托馬斯．曼德的人。四天前她跟我說那個人就是你。現在她過世了，包裹是你的了。我做得很好，對不對？」

這一次的破曉並沒有帶來希望的曙光。明天將是新的一天，艾斯特班變成鰥夫，而托馬斯．曼德已然長眠。

「熊回到阿蘭谷了。」艾斯特班說。

「波索特那所中學？」大衛問。

法蘭臉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復精神。

「感謝大家前來。我們要開始彌撒。」

這一晚，大衛沒睡太多，而且睡得不好。前一晚的發現後，他不斷想著阿莉西亞，以及她是托馬斯．曼德的可能性。他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腦子沸騰不已。而太晚得到這個結論讓他感到沮喪，一顆心揪成一團。他感覺自己像個在委託人中彈後才站到前面的保鑣。或是撲了空沒踢中球的足球員。他竟然不懂得解讀所有早擺在他眼前的線索。或許可汗先生應該派私家偵探過來，而不是一個被高估的編輯。

「真的嗎？我們一直以來都這樣叫你？」

他們繼續安靜地走著，法蘭失神地望著某處，正在思索什麼。雷格納斜睨他的朋友，納悶他在想什麼。

「不對，大衛。這是同一件事。」

「因為我以前沒試過戒毒。」

阿莉西亞，妳不只讓我活下去。妳就是生命。

「找托馬斯．曼德？」耶萊問。

「跟我一起走。我們也可以在那裡分租公寓。你可以遠離毒品。你說過能離得愈遠愈好。」

「大衛，想幫我嗎？把樹搬到安潔拉家。」

「我才沒有打呼。」法蘭回答，覺得自己被嚴重侮辱。

過了半個小時吃力的砍伐後，樹終於倒在地上。艾斯特班清除樹枝，最後放下斧頭，伸展後背呻|吟一聲。

「對，是那樣。」比較大膽的那個說。

墓園小而老舊。外圍仍用金屬柵欄圍起，花崗岩墓碑上頭是雕刻上去的名字。艾斯特班和安潔拉站在墓穴旁，兩位村民利用繩索，把靈柩放到墓穴底部。站在他們後面守候的是耶萊和托馬斯。里瓦斯神父走到前面，誦唸簡短的禱文。他再一次將聖水灑在棺木上，接著看了艾斯特班一眼，向他請求繼續進行。艾斯特班拿起紗布手帕，擦乾最後的眼淚，然後扔在今天早上才砍伐的木頭上面。神父指示可以覆蓋泥土了。

「為什麼？」

「你會跟她說嗎？」

但是大衛繼續走。他氣自己相信艾斯特班的故事，以為只是稍微添油加醋罷了。

法蘭笑了出來。雷格納一起跟著笑了。

「你覺得她會嗎？」

大衛幫忙艾斯特班把山毛櫸搬到安潔拉的車庫，而她馬上開始動工。艾斯特班去休息。大衛不知該怎麼打發時間，又不想一個人留在屋裡，於是上酒館去吃早餐。

「你到貝雷達戈斯來找人？」

這一次換雷格納露出微笑：

「為什麼？不是已經沒有戒斷症狀了嗎？」

他外出散步。他需要思考。阿莉西亞的話還在他的腦海裡迴盪。他試著擬出計畫。她希望不要告訴艾斯特班，讓他陷入一種非常為難的處境。他不由得一直想，沒人能否認艾斯特班的成就，他的小說如何激勵了幾百萬人。作家一輩子都在努力奮鬥，就是希望作品被傳閱、送達讀者的手中，而她卻替他下決定，讓他無法為自己這麼精采的作品感到驕傲，在大衛看來，這對艾斯特班太不公平。他要是說了，並不會破壞他對阿莉西亞的回憶。他是編輯，一輩子都在跟作家並肩奮戰。他無法想像有哪一個作家不想受到認同。她保密十四年，讓她的先生可以繼續寫作。他有可能知道自己的作品成功，依然寫作不輟嗎？會有什麼不同嗎？

www.hetubook.com.com「真可愛。」

「嗯，車子非常舊了。你可以用到壞，然後當破銅爛鐵賣掉。」

「放心，沒問題。這是我們這些同伴存在的目的。」

他們詫異地對望，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雷格納與法蘭從雷葛茲比廣場時間之屋的小巴士漫步回家。雷格納以為應該不會太愉快，他想像那是一間候診室，擠滿眼神渙散的毒癮者。然而那裡只有一輛小巴士，側邊開了一扇小窗，就像大學裡的秘書處。到了那裡，報上名字，他們會給你一小杯摻柳橙汁的美沙酮，這樣就結束了。不用排隊，不必驗血確定你是不是還在吸毒。談話也不是太重要。有點快速、冷漠，不囉嗦。

里瓦斯神父開始說話。

他走在樹林間，聆聽遠處傳來的聲響。那是一連串有節奏的撞擊聲，摻雜了由強轉弱的颯颯風聲。大衛循著那聲響，絆到山毛櫸的樹根，在長滿野草和露水的山坡滑一跤，抵達曾經跟西薇亞造訪、如今卻孤零零到來的地方。

那兒已經聚集了很多村民，大夥兒得知消息後都難過不已。他們默默喝著咖啡，望向窗外，幾乎沒有人交談。

「沒有人喜歡吸毒。一開始或許喜歡吧，因為一開始一切只是玩笑，只是作樂，偶爾來一點，快樂似神仙。但是等你失控了，就知道自己完了。你知道，那就像狠狠被擺了一道，而你無從抵抗，只能繼續與毒共舞。

棺材樹林。

艾斯特班沒要他幫忙。大衛也沒主動提議。這是他必須獨力完成的工作。

「我相信的不是上帝，而是阿莉西亞。」大衛說。「這完全是兩碼子事。」

「可是你沒那樣。」

「對。我們都改變了生活。」

大衛也神情沮喪，不過是另有原因。他只透過她創作的作品和角色，認識她這個人，但是他和其他人一樣感到哀傷，甚至比他們更心碎。即將下葬的不只是阿莉西亞，還有他的未來、可汗出版社的希望，還非常可能包括他的婚姻。

不管是誰都一樣。大家全無計可施。

他從桌子底下拿出那個厚實的棕色包裹，雙手抱得死緊。

因為阿莉西亞如果是托馬斯．曼德，艾斯特班應該知道這件事。大衛啜飲一口咖啡，回想他問艾斯特班，是不是他寄了稿子到可汗出版社，而當然，他否認了。稿子不是他寄的。是阿莉西亞。他沒說謊，但他當然也隱瞞了真相。如果他那天就離開貝雷達戈斯，將永遠不可能知道他隱瞞了什麼。他只想跟艾斯特班談談，跟他說他發現了阿莉西亞的祕密。雖然這已經失去價值，塵歸塵土歸土，他並不想沒說出口就離開；他要告訴他，他可以體諒，他並沒有騙他，是他來得太遲了。他是可汗先生派來的，因為曼德停止創作，而停止創作是生了重病、撒手人寰，大衛絕對不可能來得及趕到。但他終究成功了。他找到了作家。

「沒錯。可能很瘋狂吧，或許兩個月後我就後悔、回到馬德里，但至少我試過。」

「我不知道。不要以為我沒想過。我可以理解這個可能。」

大衛望著這本名為《追尋》的書，外切口看得到作者的名字：艾斯特班．帕尼亞夸。

「因為我看過上千次。當你聽說有人戒了，總會有人說：他會回來的。一般而言這句話並沒有錯。幾個禮拜之後會再看到那個人，儘管胖了幾公斤，氣色比較好，但他會跟你一樣陷在裡面。要擺脫不容易。我們都想，做到的人卻少之又少。」

「謝了，老兄。」

「對。」

「我知道，可是我想要跟她在一起。」

「如果事情不順利，你還是可以來找我。」

「你今天想碰嗎？」雷格納問。

「就在我們相遇之後。」

「大衛，我以為你不是信徒。」

「雷格納，我一直都很想。」

打開包裹後，他找到一本厚重的書，標題是《追尋》，整本用皮革裝訂。這本書翻到都破爛了，書脊半是脫線。還有一封跟外面同一個收件人的信。大衛打開信封，開始讀裡面的信。

這是阿莉西亞的筆跡。

「決定什麼？」

雷格納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鑰匙。

「很抱歉打斷你們，」他說。「你們說艾斯特班跟阿莉西亞從中學時就開始交往了？」

突然間，酒館的門打開，耶萊跨過大門，進來找人。他左顧右盼。當他的視線與大衛交會，立刻跑到了他面前坐下。他抱著一個厚實的棕色包裹。吧台的裘安問他要不要吃早餐，但耶萊彷彿沒聽見他的問題，繼續盯著大衛瞧。他開始用一種帶著信任的平靜語氣跟他說話，只是帶有輕微的口吃。

「我認識許多我認為生不如死的人，也離棄了許多以前的朋友。我的一個樓友說，只要有毒品，就沒有所謂的朋友，他說的並沒有錯。但是你認識一些在其他時候……嗯，不會在意的人。當你想要戒毒，你就得自私，雷格納，若是想一起拉他們一把，他們會像壓艙石，拖著你再一次回到那個世界。

「我再過不久就會告訴她。沒辦法，我至少想真的想坦白。我已經受夠了欺騙和謊言；跟她在一起，讓我想洗心革面。」

「幹，老兄，你讓我好無力。」過了幾秒，雷格納說。

人群開始散去。許多人把花放置在墓碑下方。大衛覺得自己非得跟艾斯特班說阿莉西亞的祕密不可，但不是今天；不是在她屍骨未寒的時候。

「老天，他說當水手是講給小孩聽的，為了讓故事聽起來逼真。但是連小朋友都知道那是假的。艾斯特班跟阿莉西亞一樣，一輩子都住在這裡。跟我們一樣！他母親曾經經營魚鋪！我們班上的人都說他身上有一股鯛魚發酸的氣味；你真的以為他是水手？」

「那麼這是要給你的。」

在巴爾的摩愛倫坡的墳前，每年一月十九日，都會放上三朵玫瑰和半瓶白蘭地。在阿莉西亞的墳前，在她下葬的這天下午，有幾十束鮮花，而鮮花上還有一朵已經枯萎的馬纓丹。

他抬起樹幹的一頭，試著想搬到推車上，但顯然搬不動。於是大衛靠過去，準備幫他。艾斯特班看了一眼四周的木屑，對他開口了，他的聲音流露一種恍若淹沒了樹林的平靜。

大街上有幾個村民靠著牆壁抽菸，聊著似乎是這天唯一的消息。他們聊著對阿莉西亞的回憶、跟她之間的小故事。大衛經過他們身邊時，不自覺地豎起耳朵。

大衛知道安潔拉是村裡的木匠，所以是由她來打造棺木。包括朋友的棺木在內。

只找到線索不夠，因為這只像擁有拼圖所有的碎塊；還要知道如何把它們拼好。阿莉西亞四年前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發病之後她無法繼續創作：後來她無法拿筆、使用鍵盤或者唸出來讓人幫忙謄寫。艾斯特班說過，他從某個時刻開始就無法跟妻子用言語或書寫溝通。只有那個阿莉西亞喜歡的怪孩子耶萊，知道如何跟她對話，但是這已超出人類所能理解的範圍。

他離開，留下拿著包裹的大衛。

阿莉西亞的守靈彌撒於下午最後一個小時、在聖托馬斯教堂舉行。大衛獨自前往，想起曾跟著西薇亞一起走過同樣的路。此刻，她人在馬德里，他則幾乎完成任務。儘管有貝雷達戈斯幾十名居民相伴，他每踩在碎石上一步，只覺得比之前更加孤單。他身邊的每個人都默不吭聲地走著。到教堂的路上只聽見鄰近樹上傳來的鳥啼聲。

「愈是解釋，愈是自曝其短。我想換換空氣，試試自己是不是適合那份新工作，試著找到喜歡我的人。」

大家低下頭，表達敬意，里瓦斯神父朗誦禱文，並拿著聖水祝福棺木。現場只有幾個人吸鼻子的聲音，努力不嗚咽出聲。大衛仔細觀察艾斯特班，他站在那兒，專注地看著妻子安息的棺木。他寫下了《螺旋之謎》，卻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全世界引起迴響。此時此刻，他只是個告別妻子的男人。阿莉西亞在信裡請託大衛，不要透露隻字片語，但他實在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他得好好思索，給自己一點時間恢復平靜。艾斯特班拿出手帕擦乾眼淚，大衛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不讓自己也跟著掉淚。

大衛捧著《螺旋之謎》的原稿。這是只有一本的版本。像這樣的東西，在收藏家眼中可能價值幾百萬歐元，但是對大衛來說價值在於寫小說的人。儘管整座村莊的人不知說過幾遍，大衛卻是通過了重重困難，才發現阿莉西亞是多麼不平凡的女人。

「對，你做得很好。」

他從沙發站起來，出門去散步。破曉時刻的寒氣讓他不得不豎起衣領。街上空無一人，他的腳步聲在屋舍間迴盪，彷彿貝雷達戈斯只有他還醒著。

「她很漂亮。」其中一個說。

「我也不知道，就是得做點事。很多人就是在回到規律的日常生活時失敗的。」

他們又開始嘻嘻哈哈。於是大衛大步離開那裡。

法蘭露出微笑，輕輕拍他的肩膀。

「什麼事？」

「靠美沙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