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探長,艾迪今晚喝多了一點。」派特.卡德說,「他開始想像……」
「長官,就這麼多。」
何姆斯的情況,大約是一個多月前發生的。根據他搬到巴頓和姑姑一起住之後的說法,他跟女友鬧翻都是因為孩子的問題。何姆斯不但輕忽了妮兒想要孩子的程度,而且還拿此話題開玩笑。有一天,她終於發作了,很壯觀的爆發。在愛丁堡南部礦村多位女性鄰居的親眼目睹下,何姆斯被掃地出門。他狼狽離開時,這些女人還拍手叫好。
「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說,」何姆斯說:「不肯說發生了什麼事,當然也不打算提起告訴。」
「布萊恩,你覺得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是嗎?」
「是?」
雷博思手裡還拿著話筒就直接站起來,地板上的東西全被他打翻了,「他在哪裡?」
「克拉克警佐還適應吧?」
「正是我的意思,」雷博思說,「他是個小人物,什麼都不是。我們訊問過的人裡,沒人對他有微詞。那麼請告訴我,他為什麼會被刺傷?而且是在一個星期三的早上?如果是搶劫,他當然會直言不諱。但是他現在卻口風緊得像是亞伯丁人看見教堂收奉獻時捏緊的皮包一樣。天知道他想隱瞞什麼,不過,肯定和一輛車子有關。」
停車場裡有兩輛車,一輛是何姆斯的,另一輛幾乎肯定是屬於傷心咖啡店老闆的,那是一輛舊的福特Capri,引擎蓋上漆著貓王人像。布萊恩.何姆斯倒在兩輛車子之間,目前並沒有人移動。不過,等醫生檢查好之後他就會被移走。現場的一位警探認出雷博思,向他走來。
不是佩弦絲,是分局長,「長官,兩分鐘後就到,」雷博思說,放下電話,接著對著何姆斯和克拉克說:「趕快去辦。」
過了一會兒,雷博思也笑了。他又坐下來:「說吧,長官,」他說,「我在聽。」
鈴聲響起時,電話就放在沙發旁的地板上,他伸手往下拿起話筒,放到耳邊。
「噓……小妞,鎮靜一下。」他緊緊地抱住她,天啊,感覺真好。他不喜歡去想這感覺有多好,但感覺真的很好。她的香水、身形、依偎著他的方式。
何姆斯點點頭,「還有拉斯維加斯時期也有。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
他研究何姆斯的筆跡,試圖決定上面寫的是El還是E1,字母的L還是數字的一。如果是字母的話,他的意思是El代表發音相當的L嗎?為什麼要用驚嘆號?看起來,El(是L或一)的出現對於何姆斯是一個新發現。那對見鬼的R兄弟又是指誰?雷博思馬上想到麥可和自己——雷博思兄弟,不過他把這想法從心裡甩掉。至於莫克,除了想到電視上的一個爛節目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關聯。
「哈囉,妮兒。」
「地下錢莊,加上一點保護費,」華森更正,「不過,大部分是錢莊的生意。」
「『恕我無禮』?布萊恩,人家這樣說的意思是『操你媽的白癡』。」雷博思沒有看著何姆斯,不過他感覺到這年輕人臉紅了,克拉克則是低頭盯著大腿。
「我不是很清楚。」她看著雷博思,「我只知道布萊恩很害怕,我以前從來沒看他害怕過。」
餐廳裡的燈還亮著,一進門彷彿是走進青少年供奉偶像的殿堂。牆上有貓王的海報、唱片封面、真人大小的紙板,甚至還有以貓王的手臂當指針的時鐘。電視播放著夜間新聞:吉布森釀酒廠前,有人正在捐贈超大張的慈善支票。
「那我建議你從收銀機裡拿一些計程車錢,否則,林根先生的下一道創意料理可能是『監獄藍黴乳酪』 。」
「什麼樣的警告?」
華森點點頭,「有幾分,」他說。
雷博思的眼角注意到布萊恩.何姆斯,他看起來很累,然而他不想和何姆斯有正面的眼神接觸,他不希望何姆斯認為他們如今同是天涯淪落人了——兩個被女朋友掃地出門的男人。
「如果有半點機會的話,我很清楚自己想在卡菲提身上試什麼。」雷博思用手比成槍的形狀,模仿後座力的動作。
「我知道,約翰,可是,公平交易會的那些人很擔心,問題似乎比他們想像的嚴重很多。」
「是?」
不過,第二天早上卻出現了一個孤獨的意外:飯店員工和所有客人安全逃出後,焦黑的天花板和屋樑間卻出現一具屍體,一具焦黑、難以辨認的屍體。
「所以,」雷博思說,「羅利.金圖爾那邊怎麼樣了?」
「是,長官。」
派特.卡德搖搖頭,「你要開車的話就不能再喝了。」接著,他用清楚而準確的音調說,「艾迪,這位男士是警察,他來問布萊恩的事。」
五分鐘後,她疲倦地走回來,「很難面對?」雷博思問。
「何姆斯,血跡是從人行道上開始出現的,和圖書依我看來,他就是在那裡下車,而且他下車時已經受傷了。」
「在乾草市場附近,什麼酒吧……」
然後無可避免的,一天晚上,中央飯店燒掉了。對任何人來說這事都不算意外,連本地記者都幾乎懶得報導這場火災。當然,警方很高興,火災幫他們省下一場突襲行動。
「好了,約翰……」
華森微笑:「這樣說來,還好我們沒有配槍,是吧?」
「怕什麼?」
何姆斯搖搖頭,「我是說,在合理的範圍之內。」
「可是,你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標?」
「我不知道。」
「就是那一家。還有聽著,約翰?」
「長官,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派特.卡德想了一下,又給了艾迪.林根一杯酒。
「我不會開車。」
中央大火,E1在那裡!一樓的牌局。R兄弟介入(所以也許莫克也是?)試著找找看。
雷博思看不到血,不過那也沒有什麼意義,沒流血卻死掉的人比比皆是。天哪,布萊恩看起來真是安詳,簡直像是在看棺材裡的死人。他轉向警探。
「是沒錯,但我沒辦法不去想我們最後的談話竟然是在吵架,如果我們沒有吵架……」
「那麼,如果我需要聽貓王早期歌曲的話,我會知道要去哪裡找你。」
「喂?」
「我或許不該告訴你,可是你不只是他的同事,對不對?你是朋友。」她又呼出一口氣,「是布萊恩的筆記本,記錄的不是正式調查中的案件,是他自己在調查的一些事。」
雷博思繼續看著派特.卡德。他比林根大幾歲,看起來卻比較年輕,深色的頭髮往後梳——雷博思假設這是新款的馬尾造型——筆直的鬢角留到耳下。他高大而削瘦,看起來需要好好吃一頓,雷博思在肉販的鉛筆上看到的肉都比他身上還多。「也許,」卡德說,「也許他的確是跌倒。外面很暗,我們會加裝燈光照明。」
雷博思又把她拉向自己,「好了、好了,小妞,不是妳的錯。」
「我來問你們倆另一個問題。」雷博思站起來踱步,又回頭,剛好看見何姆斯和克拉克交換眼神。雷博思不禁開始猜想,這兩人之間一開始會彼此較勁,現在看來倒是合作愉快,不過雷博思希望他們之間的關係僅止合作。「那我問你們,」他說,「現在,我們對被害人知道多少?」
「你聽我說好不好!」雷博思閉嘴聽著,不論她說什麼,他都會照做,毫無疑問。「他們以為你在這裡,分局有人打電話來,是布萊恩.何姆斯。」
「是?」
「恕我無禮,長官。我是說,我們應該放手。」
「聽好,這很重要。」
「他怎麼了?」
「是我的錯!是我!」
「什麼?」
「也許,」雷博思輕蔑地說,「不過,他還走得到表哥的店,這一點倒是有意思。」
雷博思瞪著走廊的牆壁,頭頂的燈光刺痛他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聽何姆斯提過什麼筆記本。
星期天,他又去了牛津街,但似乎沒有人在家。他的鑰匙還是開不了門,所以佩弦絲要不是已經換過門鎖,就是躲在裡面某處,和孩子們一起度過她那個版本的冷靜期。
「我們吵了一架,他去了那家酒吧,然後……」
「他在嗎?」
「不,不是妳的錯。」雷博思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堅定。「現在,告訴我,布萊恩這本小黑書收在哪裡?」
在起火前就已經死亡的屍體。
「什麼黑色記事本?」他問。
艾迪.林根點點頭:「他跌倒,撞到頭。」
一個收到驅逐通知的龍蛇混雜之處。
「傷心咖啡店?」
「我可以看看他嗎?」
「是的。」
「你這白癡,蠢蛋!」他嘶聲說,「你這愚蠢的白癡!」
雷博思從不認為這是一家足以信賴的醫院,這兒看起來似乎只有善意以及填不滿的員工輪值表。他站在何姆斯的病床旁,這是院方可以接受的最近距離。
林根作勢再要了一杯酒,卡德倒了,他喝下後回答:「我不知道,也許吧,也許他們只是想嚇跑客人。時機不對。」
「喔!拜託,麥可!」終於,麥可.雷博思從哥哥身上挑起了一些反應。那些學生至少懂得表現得像做錯事的犯人。「算你們運氣好,」雷博思告訴他們,「現在,我對這些事一點也不在乎。」
「我沒辦法控制,」林根說,伸出杯子。「我是驚嚇過度。現在,趕快再給我一杯,以免我做出真的非常愚蠢的事。」
雷博思點點頭,沒說什麼,眼睛看著同事俯臥的身形。另一位警探還在沒完沒了地說著何姆斯的呼吸正常,慣常地保證再保證。雷博思向倒臥的身軀走去,站在蹲下的醫生旁。醫生甚至沒有向上瞄一眼,只是命令手拿電筒的制服警察往左邊照一點。接著,他開始檢查何姆斯另一邊的頭蓋骨。
艾迪.林根靠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另一個人在吧檯後倒著兩杯金賓波本威士忌,除此之外,不見其他人影。雷博思介紹自己後,受邀坐下。酒
https://www.hetubook.com•com保介紹自己是派特.卡德。「情況很好,長官。」雷博思不知道農夫是否知道佩弦絲的事。想當然不。
他也這樣相信,不過並不確定元兇是誰:收保護費的嘍囉?嫉妒的餐廳老闆?單純的搶劫?很難判斷。
「也許他是要去看醫生,可是半路必須停下來,」克拉克提供意見。
「你在說什麼?」雷博思問。
位在王子街上的中央飯店曾經是旅人的天堂,也因為離威佛利車站不遠而成為商務旅遊人士的暫居之地。不過,到了後期飯店逐漸式微,正當的生意愈來愈少,旁門生意反倒興旺。飯店裡令人窒息的房間可以按時計費或出租整個下午。此外,倘若房客要求,客房服務也包括香檳和等量的白粉。
「可能吧。」林根抬起頭,看進雷博思的眼裡。「也許是搶劫,或者,也許是個警告。」
妮兒.史戴波頓點點頭,「你知道,」她輕聲地說,「我想,我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當然。」雷博思比比手勢指向何姆斯的床。妮兒.史戴波頓接近床邊時,他轉身給他們一些隱私,並不是說這樣的姿態真的有什麼意義。何姆斯還昏迷不醒,身上一堆線連著監視器,頭部纏裹得緊緊地。不過,他幾乎可以聽出妮兒對疏遠的情人所使用的字眼,她說話的音調讓他想到佩弦絲,讓他也有點希望自己能失去意識躺著。想到有人說自己的好話,那種感覺真好。
林根看起來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覺得受傷。卡德又甩了他一耳光。
「是的,」雷博思說,「那是我放黑錢的地方,你的大概只要放進褲子後口袋就夠了。」雖然克拉克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但何姆斯看起來卻沒有要放棄的意思。雷博思吐一口氣,低聲說:「我剛加入了無家可歸的行列。」
「妮兒,他說過什麼?」
救護車把布萊恩.何姆斯送到愛丁堡皇家醫院。
「長官,他會開車,但是目前名下沒有車子。」
病房很安靜,只有他們兩個站著,但她用近乎呢喃的聲音說話。接著她大嘆一口氣。雷博思心想,不知道她有沒有上過表演課。
「我認為只是搶劫。」
「那正是我的意思。」雷博思從手上的購物袋裡拿出一瓶威士忌,「但這個有。」
「你可以從偽裝成我去見『農夫』華森開始。」
艾迪.林根大概快三十歲,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上十歲。稀薄的直髮蓋在巨大橢圓型的頭上,腦袋則不安地陷在更大的橢圓型身體上。雷博思見過各式各樣的胖廚師,林根的確是某個高明廚師美味料理的活廣告。他麵糰般的臉上留有酗酒帶來的耗損——不只是今天晚上豪飲,而是經年累月、持續、大量的飲酒。雷博思看他一口喝掉一吋的琥珀色火焰。
「來吧,約翰,」麥可說,遞出一支吸了一半的菸,「沒什麼壞處。」
「是,當然。」
突然之間,雷博思知道分局長為什麼想先聊一聊。「不會是跟大葛有關吧,是嗎?」他問。
雷博思擔心吵醒病人,帶著她離開病房。
也就是說,中央飯店成了妓院,而且一點也不低調地為市内較邊緣的人士提供各式各樣的滿包括為市内的惡棍舉辦婚禮和單身派對,或是未成年酒客可以在此安全地暢飲自如,並且能放心任何誠實的警察都不會上門來打擾。熟悉感滋生了更多的藐視,酒吧被用來販毒,或是進行其他更可口的交易。因此,中央飯店不只成了妓院,還成了龍蛇混雜之處。
「約翰,」華森說,使出他分析性格的能力,「我知道你的感受,不過,讓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
「看不出來他們拿了什麼東西。」
「不完全是日記,只是他以前有時會聽到一些謠言、酒館裡流傳的八卦,他就記在那本黑色記事本上,以後有機會再深入調查。對他而言,這像是一種嗜好。不過,也許他認為這是提早升遷的方法之一,我不知道。我們以前常常為了這件事吵架,我根本見不到他,他實在太忙了。」
「是的,長官。」
「我們會好好談,但時機還沒到。給我一點時間。」
「約翰?」
何姆斯的表情亮起來,雷博思補上一句,「他媽的一句話都不准說,記得,只有你知道。」
「很好。我們有個任務,和公平交易會的聯合行動。」
「地下錢莊,」華森說。「我忘了問你,要喝咖啡嗎?」雷博思搖搖頭,看著華森從椅子上彎腰,由於空間不夠,他只好把咖啡壺放在桌子旁的地板上。就雷博思所知,咖啡壺已經在新的米色地毯上翻倒過兩次了。華森再坐正時,肉肉的手上拿著一杯惡魔的飲料,分局長的咖啡在愛丁堡是小小的傳奇。
其他人則毫無選擇餘地。
「噓……妮兒,不是妳的錯。這種事,什麼時候都有可能發生。」
含蓄的說法是,早在傷心咖啡店開張之前的許多年,艾迪.林根就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的「飲酒問題」。也正由於這一點,人們認為這家餐廳會如同林和-圖-書根其他的嘗試一樣以失敗告終。只是,他們猜錯了。唯一的原因是艾迪找到一個經理,這人不但是某種財務大師,而且還正直、強壯得像建築物的樑柱。他不但沒有剝削艾迪,還把他管得好好的,讓他工作時間就待在該在的地方——廚房裡。
他已經打過三次電話給佩弦絲,每次都是答錄機,他告訴答錄機他知道她在家,為什麼不拿起電話呢?
「我知道很重要,我知道我很愚蠢,可是妳一定要相信——」
「沒什麼好抱怨的。」
「聽好,」雷博思說,「這個傢伙,他抱著肚子上兩英吋寬的傷口,蹣跚地走了好幾百碼,為什麼?」沒有人回答。「為什麼?」雷博思固執地說,「他明明經過好幾家店,為什麼一定要停在他表哥的店裡?」
「長官,你覺得這件事和那位表哥有關嗎?」
雷博思轉向卡德,他正以相當厭倦的眼神瞪著艾迪.林根,「你呢,卡德先生,你有什麼想法嗎?」
想當然爾。「我去說句話,」雷博思說。
不到七分鐘,雷博思的車已經停在傷心咖啡店外。能避開一堆紅燈的時間,就能體會愛丁堡的美麗之處。傷心咖啡店在一年多前開幕,主廚是貓王的歌迷,使用了大量的私人收藏品來裝潢餐廳内部,而主廚的烹飪技術是連雷博思這種從來沒有喜歡過貓王的人,都認為這間店值得一試。何姆斯打從店一開幕就把這地方掛在嘴上,沒完沒了地表達他有多垂涎名為「藍色麂皮泡芙」的甜點。這咖啡店也有酒吧,提供加了裝飾的雞尾酒、一九五〇年代的音樂,以及瓶裝美國啤酒,但他們的售價在大刀酒館會引發騷動。雷博思的印象是,何姆斯和老闆成了朋友。理當如此,因為自從何姆斯和妮兒分手之後,他花了很多時間泡在那裡,當然也花了不少錢。
「什麼樣的聯合行動?」
那個晚上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癱在沙發上,啜飲著威士忌,隨著唱盤上的每一首音樂哼著。他整個週末都待在同樣的位置,學生似乎不介意,倒是他反而要求他們把大麻拿走。他們繞著他打掃公寓,麥可也幫忙。到了星期六晚上,大家都上酒館去了,只剩下電視機和幾瓶啤酒陪著雷博思。看起來,麥可似乎沒有跟學生提自己坐過牢的紀錄,雷博思希望他繼續三緘其口。麥可有提議自己搬出去,至少讓哥哥睡儲藏室,但雷博思拒絕了,他不確定是什麼原因。
「再給我一杯。」
「艾迪.林根。」
林根慢慢地搖頭,「不,沒有,並沒有。」
「約翰,請到我辦公室一下。」
「那本黑色記事本,」她說。雷博思似乎了解地點點頭、蹙眉頭。
也就是說,同樣古老的悲慘故事。在銀行借不到錢、也沒有家產能典當的人,還是可以到地下錢莊借錢,只要不在意風險有多高。當然,問題是利息會變成好幾倍,欠款會累積得很快,帶來更多更高昂的利息。這是最糟的一種惡性循環,因為,在最後的最後等待著的,是威脅、恫嚇、挨打以及更糟糕的事。
「可是,」雷博思停下來,「長官,我並無不敬之意,但這完全是浪費時間、人力。我們會部署跟監行動,會拍一些照片,逮捕幾個跑腿的可憐笨蛋,但是沒有人會作證。檢察官想抓到大葛的話,就應該給我們資源,才能夠有適當規模的行動。」
「先生,你的行為非常值得嘉許。」雷博思從不舒服的吧檯椅子上站起來,「目前暫時如此,如果想到什麼事,特別是想到什麼名字的話,請打電話給我們。」
現在,他站在「農夫」華森的辦公室門口,低頭看著自己。果不其然,他今天早上到牛津街的時候,佩弦絲在門外留了一個行李箱給他。沒有紙條,只有行李箱。他在警局的廁所裡換上乾淨衣服;雖然有點皺,但和他平常穿的差不多。不過,他沒有領帶可以搭配:除了深藍色的西裝,佩弦絲還放了兩條可怕的棕色領帶(這是他的嗎?),棕色領帶跟什麼都不搭。開門前,他先敲了敲門。
「遵命,長官,」何姆斯說,電話鈴聲適時響起,雷博思拿起話筒,他想也許是佩弦絲打來的。
「情況如何?」
情況當然是如此,但問題是沒有人像約翰.雷博思這麼想抓到人稱「大葛」的莫瑞斯.傑拉德.卡菲提。他巴不得來一場全面追殺,讓他拿著匕首,捅下最後一刀,好確認那混蛋真的死透了。卡菲提是個人渣,不過,卻是個聰明的人渣,他身邊總是不乏願意幫他坐牢的走狗。雷博思試了這麼多次,都沒辦法把他關進牢裡,以致他寧願完全別想到他。如今,農夫告訴他有這麼個「行動」,這代表沒日沒夜的長時間跟監,一大堆文書工作,然後只逮捕幾個初出茅廬、滿臉粉刺的莽漢。
當天晚上十一點,雷博思在公寓裡看電視。一如往常,其他人都不在,他www.hetubook.com.com們不是在大學圖書館讀書,就是在酒館。既然麥可也不在,那就很有可能是一夥人上酒館去了。他知道學生很小心,估計他至少會趕走一個房客,以便要回自己的臥室。他們像等著驅逐通知的人一樣地在公寓裡移動。
布萊恩.何姆斯警官、席芳.克拉克警佐和雷博思坐在刑事組辦公室他們自己的那一區,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坐在剛煮好的溏心蛋上。
答案就在他身邊。由救護車送至到醫院時,何姆斯的衣物都被褪下來。不過即使在這樣的冷清時分,雷博思的證件還是能讓他進到醫院的物品管理部門。他在一個A4信封裡找到那本記事本,也看了看其他東西:皮夾、行事曆、證件、手錶、鑰匙、零錢。這些物品在和主人分開之後,完全失去了個人特色,也讓雷博思深信這不只是一起單純的打劫。
警方不可能永遠視而不見,尤其是來自社會大眾的投訴愈來愈多。愈來愈多的人渣被引介到中央飯店,又製造出更多人渣,直到沒有真正的酒客願意進門。後來會到中央飯店的客人不是為了找女人、廉價毒品,就是為了打架。如果不是為了這些目的而進門,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雷博思很快坐正,「佩弦絲,感謝老天妳——」
「不是他要什麼,他們是為了他的事打電話來找你。」
從外觀看起來,這地方一點也不特別:正面淺色水泥牆中間有個狹窄的四方型窗戶,窗子的大半面積被啤酒的霓虹燈廣告遮住,巨大的霓虹燈架在屋頂上閃爍著餐廳的名字。不過,這裡不是案發現場。現場在餐廳後方與客用停車場之間的一條窄巷,窄到只剛好夠停一輛福特Cortina汽車,這種空間以任何餐廳的標準來看都過於狹窄了,或許因此連帶放在那兒的垃圾桶也是塞滿的。雷博思猜大部分的顧客都停在餐廳前方的馬路邊。而何姆斯之所以會把車子停在這裡,一方面是因為他常來,另外也是車子停在前面時,曾經被刮過。
他們起身,何姆斯對著雷博思放在桌子後方的大行李箱點點頭,本來應該是看不到的。「我該知道嗎?」
「他已經出院了,長官,」席芳.克拉克說。
「日記?」他問。
妮兒回家時還在哭,沒有交代要留給布萊恩的口信。雷博思只知道她懷疑這一陣毒打和那記事本有關,也許她懷疑的沒錯。他坐在何姆斯病房外的走廊上,一面喝水一面翻著這本便宜的假皮小冊子。何姆斯用了類似速記的方式記錄,不過,這些密碼還沒有複雜到足以迷惑另一名警察。大部分的情報都針對單一夜晚和單一事件——動物權利團體潛入費提斯總部檔案室的那一夜。在這其中,他們發現愛丁堡最受尊敬的一位市民與一起男娼醜聞有關,不過,這對約翰.雷博思並不是新聞。他好奇的是其他的記載,特別是和中央飯店有關的部分。
星期一早上,關於雷博思探長心情惡劣的風聲已經傳遍聖藍納分局——而且這次是史無前例的糟。雖然有些人不太相信,以致幾乎願意近身親自體驗一番……但只是「幾乎願意」。
「他住在達基區,」克拉克提供資料,「在醫院當技工,已婚,有一個兒子。」她聳聳肩。
「就這麼多?」雷博思問。
「天啊,約翰。」她的眼淚又汨汨流下。他站起身,一把擁她入懷。她在他耳邊不斷地說著:「今天晚上我們才說過話,我對他很凶,現在發生這種事……」
雷博思跳起來,「這麼幾年下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他總是逍遙法外,你很清楚這一點,我也是!」通常他會一邊走動一邊引述,但此處根本沒有空間讓他走,他只能像星期天在山丘路底部大聲嚷嚷的人一樣站著。「想用地下錢莊的案子來逮他,根本就是浪費時間。我們討論過不下十數次了,也已經說好不想點其他方法來抓他,只是白費力氣。」
警探點點頭,「靠在吧檯上。」
「了解。」何姆斯想到什麼,「你知道,我晚上多半都在傷心咖啡店吃飯……」
「他好像遇上什麼……我不知道,總之他受傷了。」
「我他媽的不是在想像。」林根一掌拍在吧檯上,眼睛還看著雷博思,「你知道是什麼情形嗎?要不是保護費——他們喜歡說是保險——不然就是其他餐廳聯合起來對付你,因為他們不喜歡自己做不到的生意被你做到了。幹這一行,你可以有很多敵人。」
如今,他比以前更努力工作(這也是兩人衝突的原因之一,她的上下班時間很固定,他卻一點也不)。他讓雷博思想起一條磨損、褪色的工作褲,距離生命終點已經不遠。
「去他媽的公交會。」
「不多,」何姆斯說。
「情況?」
「後腦勺傷得不輕,至少昏迷有二十多分鐘了,也就過了這麼久才發現他。這地方的老闆一發現他,就立刻打電話報案。看來有可能是頭蓋骨破裂。」
他沒有笑多久,酒精正在奪去他的注意力。「再一杯,」他要求。派特.卡德沉默地倒hetubook.com.com滿酒杯。杯子是他們去邁阿密旅行時買的,當時還買了另外一些紀念品,購物的錢不少是來自派特.卡德自己以及他父母的口袋。他把杯子放在林根面前,舉杯,自己喝下。林根開始抱怨的時候,卡德甩了他一巴掌。
艾迪還是喝酒,不過他可以邊喝邊煮,那不成問題。有需要專注的眼、穩定的手時,就交由一、兩個學徒廚師負責。根據何姆斯的說法,傷心咖啡店因而興旺起來。不過,他還沒有說服雷博思來一頓「貓王克里奧蝦仁」或是「愛我嫩腰牛排」。至少今晚之前,雷博思還沒有被說服走進大門。
「勞德戴爾督察長會詳述細節,不過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看看事情可以怎麼進行。」
「雷博思探長。」
她聳聳肩,「記事本裡的東西。」她又搖搖頭。「我不確定是什麼,但我不得不覺得……覺得在某方面是我的責任,如果我們沒有……」
「妳說什麼都好,佩弦絲。再見。」約翰.雷博思放下手上的電話,抓起外套。
雷博思在門口停下來,「對了,卡德先生?」
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雷博思全知道——如果不知道就不能算是愛丁堡的警探了。然而,何姆斯這小小的黑色筆記本丟出如此讓人手癢的線索,看起來如此誘人的線索,使得雷博思再讀一次相關的部分。
離開餐廳的時候,雷博思聽到艾迪.林根大笑。
「喔?」
合理的範圍之内。雷博思不知道要求學生讓他睡在沙發上,讓他弟弟睡在儲藏室,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合理,也許他可以提議減少租金。他星期五晚上無預警出現在公寓時,其中三個學生和麥可盤腿坐在地上捲大麻菸,他們聽的是滾石合唱團中期的專輯,雷博思驚訝地瞪著麥可手上的香菸紙。
「我是林根先生的伙伴。」他說話的方式讓雷博思不禁懷疑,這兩個年輕人的關係是否僅止於生意伙伴。何姆斯並沒有提到艾迪是同志。他的注意力轉向主廚。
夜已經愈來愈深,但他一點也不畏怯,只是靠著牆往下滑。當他正彎腰把頭靠在膝蓋上,用冰冷的手臂靠著地板時,他感覺到有人從高處低頭看著他。是妮兒.史戴波頓,在看到她滿是淚痕的臉孔之前,雷博思就已經依她的身高認出她來。
「再說一次那老闆叫什麼名字?」
直到五年前被火災夷為平地之前,中央飯店一直是愛丁堡的知名景點。關於火災有謠言傳說是保險詐欺,激得保險公司提供五千英鎊懸賞人證物證,但始終沒有人領賞。
不,他現在太累了,沒法解這個密碼。明天會有足夠的時間,也許明天布萊恩就會醒來。雷博思決定睡前為他禱告個一、兩句。
「你這麼認為嗎?」雷博思問。
雷博思不耐煩地點點頭。他在等著看她出點什麼小差錯,這麼想並非因為她是個英格蘭人,或是大學畢業生,或是她富有的雙親在新城買了間公寓給她,也不是因為她是個女的。這只是雷博思面對年輕女警官的方式。
「也許他們被打斷了。」
「他要什麼?」
「如果你今晚讓林根先生開車回家,我會在他開到乾草市場前就攔住他。你不能載他回家嗎?」
「喔?」
妮兒搖搖頭,「只是他說過的話,在我們……」她手摀著嘴巴,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在我們分手之前。」
「嗯,也許如此。可是我不喜歡謎團,不論那是多小的謎團。所以,趕快滾蛋去滿足我的好奇心。」
「克拉克,聰明的女孩,」她對「女孩」二字很不以為然,但雷博思已經接著說,「而且,他休假半天卻沒有告訴他太太。」他又坐下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要你們倆再詢問他一次,告訴他,對於他什麼都不肯說,讓我們很不滿意。如果他不想說出來,我們會糾纏到他想出一番說詞為止,讓他知道我們是認真的。」雷博思停下來,「然後,再查查那個肉販。」
雷博思點點頭,「那麼,你心裡可有數?艾迪,你有想到任何特定的人嗎?」
「噓……妮兒,不是妳的錯。」
「長官,有什麼事?」
「有人從巷子裡出來?那他們怎麼逃跑的?停車場是死巷。」
「進來,約翰,進來。」在雷博思的眼裡,農夫在聖藍納分局的安頓上也有一些麻煩,這地方的感覺就是不對勁。「坐下。」雷博思環顧四周找椅子,牆邊有一張,上面堆滿檔案夾。他拿起檔案夾,試著在地板上找地方放。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分局長辦公室可使用的空間看起來比雷博思的還要小。「還在等那些要命的檔案櫃,」華森說。雷博思把椅子拉到桌前坐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