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時間是晚上六點五十五分。
還有三十四個小時。
「一個禮拜前準備的。」
彼得森回到辦公室說:「侯藍局長認為他們是在鬼扯,他說他們的策略就是不違法犯紀。否認我們有搜索的正當理由。」
李奇說:「當然。」
「多久以前的?」
「那妳就別提什麼『我的內心原則』了。」李奇說。
「我們還需要準備什麼嗎?」
雪還在下,但警局和珍妮.索爾特家之間的道路尚可通行,白天的時候至少鏟過一次雪。鏟雪板在道路兩旁堆出陡峭的雪坡,因此車轍現在看起來就像一條大溝裡的四條小溝。雪吸走了聲響,世界一片寂靜。雪花在被汽車大燈照到前是無形的,它們筆直、毫不寬容地落在龜速前進的車子前方。
「看來它們正好派得上用場。」
她說:「我知道你來這裡的真正理由,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要在屋子裡巡視——你自願在警報響起後過來保護我,現在要先熟悉地形。我非常感謝你的好心,儘管你的內心原則不會讓你在鎮上停留太久。開庭可能是一個月後的事,在那之前你得買多少件新衣服?」
「我聽彼得森先生說過。」
「很好。」
「你怕變得和我們一樣?」
李奇說:「妳就算撒手不幹也沒什麼好丟臉的,沒有人會怪妳。那一票人遲早也會因為別的事情被定罪。」
「是恐懼症所致,還是癖好?或者是有意識的抉擇?」
「我有一些。」
時間是傍晚五點五十五分。
「我不認為有。」
她說:「我想你今晚應該要在床上讀讀它。」
珍妮.索爾特說:「拿去看看吧。」
「我會說我是陸軍的人,要進行一年兩次的視察。」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查出真相。」
「我很自在,但我不喜歡打擾別人太久。」
「因為你纏著我追問的據點並不存在。」
「他是告訴妳,還是警告妳啊?」
她說:「你的行為究竟出自什麼原因並不重要,我很高興你能過來。你想待多久我都歡迎。」
李奇說:「妳方便的話我才住下。」
「妳真是準備充足。」
她沒接話。
「波爾頓警察部門剛成立時,他是榮譽局長,獲授槍枝。你認為它們還能用嗎?」
「他們自己就www.hetubook•com.com有很多狀況要處理了。」
「怎麼會沒有?」
「你打算就這樣大剌剌地跑過去?」
彼得森問:「你怎麼看?」
「我有縫紉機油。」
李奇問:「他服役過嗎?」
她說:「我知道你要在這裡過夜。」
「什麼方法?」
「這就是你的答案?你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退休的水管工會在剩下的人生歲月裡隨身攜帶扳手嗎?」
她微笑。並問:「你有武器嗎?」
「妳看得到的這些就是我全部的行李了。」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準備要放棄你交辦的事了。」
他們喝完咖啡後,珍妮.索爾特便開始煮晚餐。李奇提議外出用餐,但她說幫六個人煮五人份的晚餐是件簡單的事。李奇因此得知值夜班的警察大多會在傍晚起床,和日班警察組成一個四人小組。這很令人安心。
電話在晚餐時間響了,是彼得森從警局打來的。他告訴珍妮.索爾特警局角落那張桌子的電話響了,是憲兵一一〇特調組打來的。那個女人不肯和他談,要李奇回電給她。
「我說的恐懼症可能是對承諾或人際糾葛的恐懼,癖好代表你有愛,可能是愛自由或機會。不過嚴格來說,癖好會逐漸演變成異常嗜好,像你可能就偏好祕密行事。如果有人開飛機飛在雷達偵測不到的低空,我們就得問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他無法接受被雷達偵測到,還是飛在那個高度所見的風景自有吸引人的獨到之處?」
「有幾發子彈?」
「偵查。」
珍妮.索爾特說:「這是我外公的。」
珍妮.索爾特動手倒咖啡了。這次她直接倒進高高的瓷杯中,彷彿是因為她認為銀托盤、儀式性的行為都與苦行者不對盤,也彷彿是因為她注意到之前那個過小的杯子他拿得很不順手。
「我找亞曼達,謝謝。」
李奇默不作聲。
「恐怕會。除非包包裡頭是空的,但這樣就沒有帶包包的意義了。要在小包包內裝東西就代表我得挑選、抉擇、評估,而這過程缺乏合乎邏輯的和圖書終點。我很快就會去弄一個大包包來了,接著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月後,我就會變得和你們一樣。」
「不,我認為過著和所有人相同的生活是舒適、令人心安的,但有些事我就是辦不到。我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妳有任何一種油嗎?」
「或許答案是三吧。」李奇說:「有意識的抉擇。」
「那就可以了。」
李奇走上珍妮.索爾特家的門廊,扯動拉鐘索。想像屋內那個坐在樓梯最後一階的警察為此起身,踏過波斯地毯。門開了。看來屋內的警察調換過位置,因為來開門的警察之前是守在圖書室窗邊的。她長得很高,金髮往後紮成一個運動風的馬尾,手放在槍上。機敏,但不緊繃,具備職業級的謹慎,然而這個行程表外的小插曲也令她頗開心的。
「八件。」李奇說。
它的重量不是來自於書頁。李奇翻開皮革書皮,以為自己會看到褪色書頁上印著網版印刷版畫或手繪線描畫,書頁間說不定會插入棉紙以保護插圖。結果書皮連著一個蓋子,蓋子下方的盒子內有兩個鋪著棕色天鵝絨的凹槽。一對史密斯與威森左輪手槍安放其中,彼此緊鄰,各自的槍口都對著對方的槍托,看起來就像文章當中的上下引號。那是史密森與威森的軍警用左輪手槍,槍管四英寸長,可能已經有一百年或五十年的歷史了。造型樸素、簡單,材質為金屬,胡桃木做的槍握把上有防滑格紋,使用點三八特製子彈,槍托底部有吊繩孔,供軍官或一般官員使用。
李奇搖搖頭。「你應該要載我到珍妮.索爾特那裡才對,她那裡有空房間。她說巴士出事後她自願出借房間,還說監獄緊急應變計畫的事她也知情。這就像加密的訊息——她希望有個警報響起後不需離開的人陪在自己身邊。設身處地為她想想吧。」
「不,我去。」李奇說:「反正我本來就得過去看個一眼,搞清楚它到底是什麼。」
李奇從架上抽出書,它沉甸甸的。
「妳是在嘲笑我嗎?」
「我想,所有人生來顯然都不是一個樣。」
喀一聲,接著有個嗓音直接開始說話,中間並沒有撥號聲,這代表她早就將話筒拿在手中。她說:「不是你瘋了就是這個世界瘋了。」
和*圖*書
李奇將借來的大衣掛到帽架上,往圖書室移動。珍妮.索爾特就坐在上次他坐的扶手椅上。沒在讀書,就只是坐著。有個女警在她身後,就是身材嬌小、之前守在大門口的那位黑人女性。她盯著窗外,窗簾是完全拉開的狀態。
「咖啡是一定要的。」李奇跟著她走進廚房,看著她拿古董級的咖啡壺裝水。流理台上的水龍頭看起來也是同年代的東西。不過房間內沒有任何東西給人破舊、寒酸的感覺,好東西就是好東西,不管用多久都一樣。
「就憑你一個人?」
「中途退出是非常丟臉的事。」她說:「我不會那麼做的。」
「不會的,他們不是一般民眾。」
「沒有。」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想那麼多。」
「彈藥。」
關上一道堅固的門(開啟方向是朝外)就能將向樓上延伸的樓梯阻絕於外,門內側還裝有托架,可拿鐵條穿過去將門完全封住。這避難所防範龍捲風的效果肯定很好,不用懷疑。說不定拿來當防空洞也很恰當,九成九可抵禦小型槍枝的射擊。李奇曾看過點五十口徑機關槍轟爛各種東西的場面,不過一英尺厚、紋理細密的百年老硬木大概可以撐到機關槍管過熱彎曲為止。
珍妮.索爾特說:「你之前咖啡還沒喝完就匆匆忙忙離開了,要我再煮一些給你嗎?」
「你要我們過去察看?」
鏟過雪的路面變窄了,因此彼得森無法開進珍妮.索爾特家所在的巷子裡。橫向停放的警車已將路口完全封住。紅色警燈慵懶地旋轉著,雪花被染成粉紅色,看起來就像石榴石或飛濺的血。李奇下車,拉上大衣拉鍊,笨拙地擠過警車車尾和雪牆之間的縫隙。車內的警察完全沒在注意他。李奇獨自走在巷道中央,舉步維艱。早上警察換班時留下的足跡早已消失、敉平、模糊不清。寒冷的白晝漸漸遠去,荒涼的夜晚正要來接替。
「你好?」
「不然呢?」
那一本老舊的大書,高約一點五英尺,厚約四英寸,皮革書脊上有水平凸紋,燙金的古怪書名:《史密斯先生與威森先生的手槍史——精編附插圖》。聽起來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書。如果真的是,那麼裡頭寫的東西就沒什麼道理可言了。史密斯與威森在十九世紀晚期、和圖書二十世紀初期製造了許多手槍,但沒有多到可以寫成四英寸厚的書。
她指著一個矮櫃說:「那裡有本書你可能會有興趣,是歷史類的大部頭著作,皮革書皮。」
「已經有人在幫你查了。」
「你拒絕持有家當,做到這地步就有點太極端了,歷史告訴我們苦行生活相當誘人,但大多數過著苦行生活的人至少還是會持有衣物。上衣之類的,儘管它們可能只是毛髮製成的。」
李奇轉身背對窗戶,發現珍妮.索爾特進門了。她說:「我們可以談談嗎?」
彼得森再度離開,李奇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辦公室盯著窗外。雪還在下,雪花在黃色燈光照射下持續墜落。天色暗了,白晝即將落幕。附近的十二萬居民正瑟縮在家中取暖、看著電視,準備吃晚餐。北方的監獄傳來嘈雜聲響,至於西方的飛車黨,鬼才知道他們在幹嘛。某個狙擊手正蟄伏某處,準備開第二槍。
彼得森思考了一秒,然後點點頭。張開嘴像是要說什麼,又自己打住。「我原本想說我可以帶你的行李過去,但你沒行李。」
「親眼觀測是無可取代的。」
彼得森問:「你什麼時候要去?」
李奇得到珍妮的允許,趁她煮飯的時候四處走動巡看。他對一、二樓沒興趣,他要看的是地下室。南達科他州有龍捲風,而他相當確定如此規模的大宅在興建時一定會規劃一個地下避難空間。他穿過廚房外的一道小後門,走下一段樓梯,有了滿意的發現:大草原上的表土豐厚,當初開鑿的工人不可能挖到岩床,因此眼前的空間基本上是巨大的箱子,六面都是木板,用上了大量的木材以及固定用的鐵片。牆壁和地板都很厚,非常穩固。天花板也很厚,龍捲風直搗房屋時建材就不會塌進避難空間。連結地板和天花板的樑柱叢生在空間內,彼此距離不超過六英尺,每根都是砍下樹幹、磨平表面製成的。其中四根裝上牆板,構成一個收納暖爐的空間,裡頭放著生鏽的綠色電暖爐。一條細長的燃料管線延伸而出,大概接往埋藏在院子裡的油槽吧。爐上還有一個幫浦,粗鐵管形成複雜的網絡往上延伸,穿過天花板。這是個老舊的裝置,說不定是鎮上最早裝的暖爐,但它功hetubook•com•com能正常。燃燒器轟轟響,幫浦嗡嗡轉,管線發出嘶嘶聲。暖爐讓整個地下室保持溫暖。
「一盒,一百發。」
他帶著受鼓舞的心情回到樓上,發現夜班員警醒了,和日班同事聚在廚房內。珍妮.索爾特在她們的包圍下晃過來晃過去,氣氛自在,感覺已經形成了慣例。這詭異的小家庭成員已習慣彼此的陪伴。烤箱正烤著食物,使廚房也連帶變得更溫暖,窗玻璃都起霧了。李奇走進圖書室,檢視房屋後方的景致。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一片隱約可見的平地朝寒冷的遠方延展而去。雪勢減緩了,飄落的雪花似乎也被空氣中的寒冷嚇了一跳。
「你在彼得森家住不自在嗎?」
「一個晚上就太久啊?」
李奇點點頭。左輪手槍通常是可靠、可長期使用的武器,要受過猛烈撞擊或嚴重生鏽才會無法擊發。他問:「有人用過嗎?」
「行不通的,他們會要你出示身分證明。」
「為什麼?」
李奇說:「也可能是我和世界都瘋了。」
「告訴金我已經買了一些新衣服,說你已經看到我穿在身上了。我想她有點擔心我。再幫我說我會小心保管她父親的大衣,我感謝她的殷勤招待。」
「你的旅行裝備還真輕盈啊。」
「把書放回去吧。」她說:「那些女警不需要知道這些。我的經驗指出,專家通常會被外行人的計畫惹毛。」
「我會盡快啟程。」李奇說:「晚上去沒意義,那就等明天天一亮吧。」
彼得森說他們局裡還有多出來的無標誌警車可以讓李奇使用。天亮時間視天候狀況而定,但大約會在七、八點之間,因此彼得森說:「我現在開車載你回家,你應該要先休息一下。」
還有三十三個小時。
珍妮.索爾特家的電話放在玄關,話機不像房子本身那樣歷史悠久,但也不是最近安裝的。它是上頭有撥號鍵的有線電話,但按鍵尺寸和打字機一樣大,放在一張小桌子上,桌子旁邊擺了一張椅子。在過去,一個家庭有一支電話就夠了,而打電話也像是某種社交形式——珍妮家的話機正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李奇撥出記憶中的號碼,等答錄機的聲音響起時再按下一下。
「我想,帶個小包包也沒什麼大礙的,你不會因此變成另一種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