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彼得森微微笑,他的車子不斷在雪中前行,滑向鎮上。
「我是講究實際。」
「他們會回來嗎?」
「你比他高了足足十八英寸,也就是一點五英尺。」
「我認為他們做得很不賴。」
「你真消極。」
她說:「沒有。」然後掛斷電話。
蘇珊.塔娜緩慢地穿過尖峰時刻的車潮,開了好一段時間才總算回到位於岩溪的辦公室。她將車子停在專用停車格後走進前門,爬上石階。扶手的材質依舊是金屬,二樓走廊依舊狹窄,地板依舊是亞麻地板,走廊左右兩邊依舊有成排的門扉,門上裝著槽紋玻璃窗,門後都通往一間辦公室。她心想:李奇離開後,一切都維持原狀,不曾改變。或許重新上過漆,但沒做過什麼根本性的改裝,每間辦公室內的器材都遵照現有的國防部協議採購。她的辦公室內放著那張赫赫有名的金屬桌、三支話機(總共有三十線可用)、有輪子的人造皮椅、檔案櫃、兩張給訪客坐的椅子(椅腳是可彎曲調整的塑膠管)。一個碗形的玻璃燈罩靠三條鐵鏈懸吊在天花板下方。裡頭裝著省電燈泡,她有台桌上型電腦,連接著穩定又快速的政府機關內部網路,還有另一台筆記型電腦連上另一個無線網路。牆上貼著符合現況的世界地圖。
她寫了封電子郵件人力資源司令部,申請可供她暫時瀏覽該檔案的密碼。
彼得森又點點滑鼠,捲動捲軸。「他很矮。」他說:「四呎十一。」
「就只有尚可?」
「厲害。」李奇說。
「我不這麼認為。」
他的嘴巴擠出一個介於有耐性和惱怒之間的扭曲笑容,彷彿在說他知道這照片非拍不可,又彷彿在告訴攝影師他只剩三秒鐘可用,一旦超出這時間他就要叫攝影師把相機吞下去。
他的相片就訂在檔案封面的內側。那是張彩色照片,悠久的歲月讓它褪去了些許顏色。他留著一頭不平整的短髮,眼珠是藍色的,有點內雙眼皮。他的視線直直投向前方,毫不畏縮,臉上有兩個顯見的疤痕,一個在左眼角,一個在上唇。他的臉像是一個有才能但沒時間的雕刻師從石頭上刻出來的,全是緊繃的平面。脖子清晰可辨;很粗,但確實看得出是脖子。肩膀寬闊,長臂,巨掌。
「除了那之外呢?」
「沒錯。」
監獄在警局正北方五英里外。通往高速公路的那條路被往北拓展了一小段,而監獄就坐落在那一小段新路的盡頭。那段路非常筆直,簡直像是有人在地圖上放一把尺畫出來的。已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人為它鏟過雪、撒過鹽,路面非常乾淨,因為行車來往非常頻繁。今天是探監日,小接送巴士不斷忙進忙出。
她知道李奇當年得過銅星勳章,因為他的個人檔案就放在她桌上。檔案又厚又舊,把硬紙板文件夾撐得緊緊的。她讀了好幾次。傑克(無中名).李奇,十月二十九日生。一家都是軍人,不過他不算是子承父業,因為他爸爸待在海軍;他母親是法國人。他從西點軍校畢業後服役十三年。打一開始就是憲兵——蘇珊認為這代表他站在正義的一方,儘管他老是在惹麻煩。他總是把該說的話說出來,不在意說話對象的身分地位。他也總是做該做的事,不管受影響的層級到底有多高。他到過蠻荒之地,也上過前線。他曾因為打斷平民的腿被降級為上尉。降級處分永遠有言外之意,沒說破的部分就是:老兄,你該滾了。他卻還是選擇留下,爬回少校,從來沒有人能像他爬回這麼高的位置。後來他成為一一〇特調組的第一任司令官。實質上的組織創立者。
「是一架波音七三七,原本是航空公司的,後來變成他的私人飛機。賣方應該是一家破產的墨西哥航空公司。」
彼得森載李奇到珍妮.索爾特家門口,讓他下車。這裡已成為他不分日夜固定會返回的新據點。他走上車道,踩得積雪路面嘎吱作響,守在玄關的女警開門讓他進去。珍妮.索爾特坐在圖書室內的老位子上,正在閱讀,夕陽餘光籠罩著她。另一名女警站在窗邊,背對室內。一切正常,沒有動靜。
李奇說:「他根本算是侏儒了。」
三輛車轉了最後一次彎,距離柏拉圖家大門只剩塵土飛揚的最後一英里路了。三個駕駛都知道對方現在正用望遠鏡觀察著自己,他們已無法回頭。車子穩穩維持五十五英里的時速,陣形緊密,在還不至於讓對方感受到威脅性的距離外就開始減速。有人說柏拉圖的門衛配有反坦克飛彈,或至少有火箭推進榴彈。外加對付政府直升機的地對空導彈。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流言,可以肯定的是沒人想知道答案。
「尚可。」
「狗不吠的那篇嗎?」
服役的十三年間,他獲頒銀星勳章、國防部傑出服役勳章、功績勳章、紫心勳章、陸軍傑出服役獎章、銅星動章,顯然非常有才幹。如果他採取配合上級的行事作風
https://www.hetubook.com.com,父親是陸軍、母親是美國人的話,那他早就當上參謀長了。李奇沒回應。
「侯藍局長為什麼要放他們走?」
李奇問:「關於哪方面的看法?」
整體來說,蘇珊覺得他是個有趣的人,與他為友收穫良多,與他為敵危險透頂。
「前半的資料一樣。」他說:「南美洲人,國籍不明,真實身分不明。年齡不詳,但據信是四十幾歲。據信住在墨西哥,在芝加哥、明尼蘇達、密爾瓦基、德梅因、印第安納波利斯經營當鋪,在這五個地方也涉嫌毒品交易、經營賣淫集團。」
他們開了八分鐘才開完那五英里路。李奇前七分鐘除了暮色深沉的天空和空氣中的冰屑外什麼也沒看到,後來就看到監獄了。一團光暈浮現在地平線,接著分解成一盞又一盞麇菌般的藍白色燈,高掛在閃著鋒芒的有刺鐵絲圍籬上。鐵絲圍籬非常長,可能有十二英尺高,厚度搞不好也有十二英尺,由內外兩層緊繃的鐵絲網構成,中間放滿了較鬆的線圈,疊得高高的,而固定在圍籬頂端的線圈還更多,它們隨風搖擺、顫動,在燈光下閃閃爍爍。光源來自運動場級的照明燈,燈柱極高,每隔三十英尺就設置一支。而監視塔每隔一百英尺就設置一個,它是支架微微往外開展的高聳建築。上頭有個燈火通明的玻璃小屋,還有通往小屋外的走廊。運動場級照明燈的光線原本就十分刺眼,打在平整白雪上反射過來後,亮度似乎又提升了一倍。鐵絲圍籬後方有個三百英尺寬的積雪區域,一系列新建的水泥建築群就坐落在那巨大長方形的中央,規模足足有大型村落那麼大,也可說它像個小鎮。建築物燈火通明,內外都有照明。沉悶單調的建築物正面上開了許多小窗,看起來就像船隻側面的舷窗,所有建築物的屋頂上都覆蓋著雪,彷彿蓋著一條統一配發的厚毯子。
彼得森將車停在他能找到的,離訪客入口最近的位置。門後方是個空蕩蕩的大廳,氣氛慘澹,風格制式,亞麻地板濕濕的,牆壁漆成薄荷綠色,天花扳上的管線是螢光色。裡頭放著一台閒置的行李檢查X光機、金屬探測門,還有三個閒閒沒事的獄卒。彼得森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彼得森。一分鐘後,他和李奇便被推進一道側門,進入待命室。這是個新造的房間,不過已經有些破損、折舊。房間內很熱,放了很久的咖啡、剛流的汗、潮濕的羊毛大衣、便宜的聚酯材質的制服紛紛發散出氣味。這裡放著五張低矮的椅子和桌子,桌上有台電腦。和-圖-書有個獄卒開機、輸入密碼後便離開了房間。
他被送往貝魯特的醫院急救,然後被飛機運往德國養傷。他的病歷大綱也收在檔案裡。他顯然是個健康的人,因為傷勢復元得很快,沒留下後遺症,只留下陸軍所謂的「醜疤」。會用上這詞,就代表那疤痕肯定是一團糟。他身高六呎五,德國當時的報告指出他體重是兩百四十磅,內臟沒什麼毛病,視力極佳。
「受贈之馬。」彼得森說:「搖錢樹。」
「他們之後就會找回自己的人性了,目前才做一年多。等那兩個門衛同時發懶,狀況就會來了。遲早會的,事情總是這樣發展。」
把進入監獄的流程反過來跑,外加一次全面性的搜車,你就能離開鎮外的監獄。彼得森將車開進第二、三道閘門圍起的空間內停定,接著就有兩個門衛拿手電筒出來。一個人檢查後車廂,另一個人檢查後座,之後他們交換工作,又檢查了一遍。第二道閘門打開了,彼得森往前開到第一、二閘門圍起的空間內,第三個門衛便出來檢查他們的身分證明,然後揮手示意他們離開。
還有十個小時。
對方說:「妳是想讓誰刮目相看嗎?」
「說得對。」
一千七百英里外的南方,三輛黑色Range Rover休旅車組成的小車隊在大熱天中朝柏拉圖的大宅駛去。它們的車齡都還不到一個月,車窗貼上黑膜,車款都是運動版。換句話說,它們都是換裝上機械增壓引擎(Jaguar也是用這款引擎)的Land Rover LR3,適合開在凹凸不平但挑戰性不高的道路,也就是柏拉圖宅第所在的米卻肯州的這一角會有的道路,每台車上都載著兩個人,因此總共有六個人。他們都是三十幾歲的當地人,幹這行已經有二十幾年了。他們身穿黑色西裝,身上帶著一大堆武器。
道路盡頭接上正門前的方形大廣場,廣場邊緣有一列列候車椅和垃圾桶。彼得森開車穿過廣場,來到門前。這大門其實是個隧道,有鐵絲圍成的牆壁和屋頂,高度足以讓囚車通過,寬度足以剷成一進一出的兩線道路,它們各自通往三道閘門,彼得森開進第一和第二道閘門圍成的空間,暫時被前、後兩道門鎖在裡頭。一個身穿冬季作業服的門衛走出來看了他們一眼,又退回崗位上,然後他們車子前方的閘門就開啟了。彼得森往前開三十英尺,之後整個流程再重複一遍,最後一道閘門便開啟了。彼得森開出隧道,朝建築群前進,建築群旁的大路上佈滿了車轍,積雪也被人的腳步踩得平平的,接駁巴士顯然一出閘門就放乘客下車了。李奇想像:他在咖啡店看到的那對母
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裹上飯店借來的棉被,舉步維艱地穿過雪地,又走回來。「他說是根據小鎮的行事規矩。」
彼得森接著又開始點擊滑鼠、捲動捲軸。又噘了幾次嘴,刻意地吸氣吐氣數次。他說:「這傢伙有自己的飛機。」
時間是傍晚五點五十五分。
「我是說,他們不該為了這一點小小的報酬就讓我冒這麼大的風險。」
「六呎五。」
「所以我安全了?」
「客廳還有一本是它的姐妹篇,你應該要看一下。」珍妮.索爾特說完放下書,從椅子上起身,李奇跟著她到前面的房間去。她關上房門,沒拿書給他,而是問:「飛車黨真的走了嗎?」
「你多高?」
她拿起話筒,撥電話給幫她查資料的那個空軍成員,問他有沒有新消息。答案是沒有。她問什麼時候會有,對方答快了,她說「快了」還不夠快。
李奇說:「真的。」
李奇個人檔案的最後一頁是標準格式的交叉引用索引表,列出其他和李奇相關的檔案記載。數量多達七十三,全是機密文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軍方文件實際上全都等於是機密文件。前七十二個引用資料都和他十三年的軍旅生涯有關,機密層級頗高,她不容易取得,顯然是作戰報告。第七十三個引用資料的機密層級較低,不過它非常古老,是李奇六歲那年的資料。他當時只是個小男孩,為他建檔實在太怪了。他父親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所以關於他家庭現況的報告應該會收在那邊的資料庫,而不會收在陸軍資料庫中。
「並沒有。」
「聯邦監獄,聯邦資料庫。」彼得森說。他顯然對它們不太熟,因為他不斷點滑鼠、敲鍵盤,花了好一段時間才連到某個地方。過程中不斷噘嘴,還突然深呼吸、吐氣。不過他最後還是移開鍵盤上的手,住後一靠,開始閱讀檔案了。
彼得森問:「你有什麼看法?」
「很多人都有啊。」
他們都曾替柏拉圖工作。
他有許多正規證照,被註記為小型武器專家。他曾以破紀錄的得分拿下三軍聯合舉辦的一千碼靶步槍射擊比賽冠軍。人事鑑定報告中記載了一些軼事:他的學科表現高於平均,野外操課表現良好,英語、法文流利,西班牙語還過得去,操作便攜式武器的技巧十分高超,肉搏戰的技巧高明到不行。蘇珊知道最後一個評語代表什麼意思:對上他就像對上一把電源開啟、凌空飛來的電鋸。
「真的?」
「對,我有這個打算。」
彼得森說:「有個人叫他侏儒,之後在醫院醒來發現自己的腳被截斷了。」
「妳打算退出?」
她坐到位子上,沒有留言。空軍沒給她任何情報,李奇也沒再打電話來。她和*圖*書將錄音筆插到USB槽上,把她和囚犯的對話上傳到電腦裡,等電腦內的聲音辨識軟體自動產生逐字稿。之後聲音檔和文字檔都會被送到該去的地方,德州、佛羅里達和紐約將會有逮捕行動。接著,她的單位會受到表揚,上級也會建議頒發銅星勳章給她——一切就像黑夜緊接在白天之後那樣自然。
傑克(無中名).李奇。
「尚可就可以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現在出庭作證,借用你的話來說,我只能『釘死』一個人。」
「我之前就想過了。妳的鄰居住在上風處,狗不叫不代表沒人來過這裡。」
三輛車停在大門的咫尺之外,六個人紛紛下車,離開黑色窗玻璃的庇護,站在傍晚的熱氣中。沒人逼近過來,他們知道對方在一段距離外就認出他們了,不過對方不會干涉他們的行動,對方覺得他們絕對不會構成威脅。不需要搜身,因為他們都有姐妹、媽媽、祖母、女性表親在對方手上。親戚臉皮被剝下來的畫面令人不快,與臉皮被剝掉的她們繼續生活更是令人不快。
李奇問:「有什麼新情報嗎?」
「這樣是不對的。」
他是個壯漢,但腦袋也很靈光。
她的前輩,但不是她該效仿的那種。
珍妮.索爾特拿開書說:「我正在讀福爾摩斯。」
陸軍到底為什麼會針對六歲兒童建檔?
「進駐完下個鎮,還會有下下個。」
確實厲害。監獄整體佔地極廣,有好幾英畝大。在黑暗大草原的襯托下,這巨大的發光體感覺就像外星人的太空船,它懸浮著,不確定該降落還是該咻一聲飛走,去尋找更舒適的地方。
詭異的軍旅生涯。
「這跟我們當初說好的完全不一樣。我打算釘死他們全部,如今他們卻只會變成其他鎮的麻煩。」
「對於他們維安工作的看法。」
「我們先前不知道那五座城市的名字。」
一個汽油引擎開始運轉了,齒輪咬合,大門開始往後退開。一分鐘後,三輛車都進入了大宅內,齒輪開始往反方向旋轉,大門再度關上。
「事情就是這樣運作。」
銀星動章和紫心勳章是在貝魯特拿到的。軍營爆炸的時候,他以陸軍聯絡官的身分和陸戰隊待在一起。傷勢嚴重,但隨後展露出英勇的一面。其他勳章的表揚理由都被省略了,代表他出的是祕密任務。
「沒什麼已獲證實的情報。有個標準規格的警告訊息,提醒執法人員要小心應付他。他畢竟是爬到組織頂端的硬漢,那可不是乖寶寶到得了的。他們猜他一定殺過幾百個人,這數字似乎只是入門標準。混德梅因還好,但混芝加哥確實讓人印象深刻。他不是業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