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值夜班的那個年輕人腦袋似乎蠻靈光的,他交代了他們抵達到離開之間發生的事情,條理很清楚。」
「他說八成,這一點也不合理,如果他是他們的一分子,他就會知道犯罪地點的位置。在這情況下,他只會說:『我有情報要提供給内布拉斯加奧瑪哈地區辦公室。』句號。」
「您認為他不是他們的一分子?」
他不是反悔,而是因為時間耗盡才掛電話,另一個傢伙跑進去上廁所了。
那把槍也許在八英尺外,握住它的麥坤的長臂打得筆直,槍口略高於水平位置。他側身站立,頭偏向李奇,單眼閉上。
那個巨漢是他們的一分子,但是個叛徒。
索倫森說:「是,長官。」
不過這兩個選項都沒必要了。
她說:「感謝您,長官,這些情報對我幫助很大。」
就算使用的是槍管短的手槍也一樣。
李奇看不到雪佛蘭了,麥坤擋住了他的視線。這不是壞事,至少杜馮索看不到事發經過。
現在就幫我轉,不然你會砸掉自己的飯碗。
「也就是說,這可能代表他們只想加一點點油,因為目的地快到了,或是他們只打算補充先前的耗油,他們已經在其他地方加過油了。」
但這時他想:往好的一面看嘛。
「是丹佛機場那張卡嗎?」
「什麼事情?」
「保持聯絡。」主任探員說完掛斷了電話。
那個巨漢的第一句話很理性,耐心十足地解釋狀況:我有情報要提供,你們的内布拉斯加奧瑪哈地區辦公室八成很需要。建立情境,作為序曲,但這句話沒收到他想要的效果。緊急應變接線生並沒有立刻上軌道,因此巨漢失去了耐性:現在就轉。急迫,伴隨著響亮的呼吸聲,内心挫敗。嗓音當中還挾帶著一丁點納悶與不解,並在句首的「現在」稍微加重語氣。略有孤注一擲的味道。彷彿在說:我已經完成了儀式之舞的頭一步,但我真的、真的沒有時間接下去跳,我也真的,真的不懂你為何搞不清楚狀況。
她沒想出什麼答案,因為電話的來電鈴聲響了
和圖書,儀表板上、車門上的喇叭以及後行李架上的次低音喇叭爆出響亮、厚重的單調電子音。她調低一格音量,按下接聽。是她的值班探員從奧馬哈分區辦公室打來的,就是他沒及時接到那個男人的電話。
不幸中的大幸。
「長官,您聽過緊急應變電話的對話錄音了嗎?」
他說:「我打電話到愛荷華的加油站去了。」
「聽完了,他們顯然也把檔案轉給了我。」
非常不妙。
她又播了一次,把目標縮得更小。
朝八英尺外的人類頭顱開槍會造成毀滅性傷害。
槍響拔尖後,四周開始恢復平靜。李奇聽到鞋子刮磨塑膠地板的聲響,於是高舉雙手過肩抓住櫃檯底部,瞬間爆出肌力,將自己往右方一拉,頭探出櫃檯與牆面的縫隙,發現麥坤有點踉蹌地衝出大廳門,全速奔跑在平滑的小徑上,竄回車上。那輛車接著呼嘯而去,輪胎疾轉,磨出藍色的煙霧。李奇手忙腳亂地跪起身,剛好看到麥坤用力關上車門,金恩兇狠地甩車尾完成一百八十度迴轉,重回來時路,且再次向南加速駛離。車頭高起,車尾壓低,輪胎打旋、刮磨地面,準備重新抓地,掀起一陣煙霧。朦朧中閃過李奇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雪佛蘭後車窗框起的杜馮索的臉。她驚恐地轉頭回望,嘴巴大開。
那是她的主管探員,她的督導者,她的上司。姓裴瑞,今年五十四歲,幹了大半輩子的探員,野心十足。名字叫安東尼,大家當著他的面叫他東尼,背地裡稱他凍尼,因為他冷血至極。
那他為什麼要開車載兩個殺人犯和一個人質?
有四件事在同一時間發生:李奇突然發出口齒不清的咆哮,麥坤嚇得往後踩了一步,李奇整個身子垂直往下垮,麥坤扣下扳機。
對方停頓了一下,真的就只有那麼一拍,然後接話:現在就幫我轉,不然你會砸掉自己的飯碗。
飛太高的機率總是最大。
就幫我轉,不然你會砸掉自己的飯碗。
我有情報要提供,你們的內布拉斯加奧瑪哈地區辦www•hetubook•com•com公室八成很需要。
他說:「主管探員找妳。」
「他們沒監視器。」
不誇張。
那個八成很耐人尋味。算計與熟慮下的產物,聰明的一步棋。那個老兄實際上幾乎已百分之百確定自己該聯絡奧馬哈,但日後的狀況演變仍可能證實他最先的假定有誤,這不難設想到,而他不希望害偵辦程序脫軌。又或許,他希望把緊急應變接線員納為自己的夥伴,給他做最終決定的一些權力。潤滑溝通,加速流程。
索倫森沉思了一英里路,接著和緩地將車速推回時速九十英里,並回頭點開電子郵件信箱,將音響音量調大一格,重播一次錄音檔。
「我認為他是低階人員。他開車,還負責端咖啡,他不知道詳細案情。」
情報内容是?
射太高了。一方面是因為子彈飛過去時,李奇的頭已不在原位,重力拉了他一把。李奇耳邊呼嘯的槍響沒比某些槍發出的大,但在密閉空間内仍顯得震耳欲聾。他同時還聽到頭後方的牆板爆裂聲,下一秒膝蓋著地,接著是臀部、身體側面,最後整個人大字形倒在櫃檯後方,消失在對方視線範圍外。他手邊沒有計畫,眼下採取走一步算一步模式。先求活命,再掌握下一瞬間的局勢。倒地過程中,心中有個模糊念頭逐漸成形:他可以抬起櫃檯往外扔,砸向麥坤(前提是它沒被鎖死在地上),也可以往後一滾,撞開辦公室門。辦公室內一定有窗戶,氣候嚴寒,所以它一定關著,但他可以靠手肘破窗而出。割傷、瘀青總比腦袋中彈好多了。
物理法則。
「然後呢?」
「可是?」
他沒理由假設麥坤是射擊新手。
不妙。
把我的電話轉過去就是了,現在就轉。
電話另一頭傳來靜電干擾似的喀一聲,被擴音系統放得又大又響。接著有個嗓音說:「索倫森?」
凍尼,少鬼扯了,索倫森心想,他給人的感覺根本不像低階人員,腦袋似乎比你還靈光呢。
她又播了一次,專心聽通報者的部分,不去管接線和_圖_書員。
所有槍枝開火時,槍口都會上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基本的物理法則。擊發機關槍的射擊新手肯定會釘出一排不斷垂直向上的彈孔,這是免不了的經典失誤。射擊訓練百分之九十的內容都跟下壓槍口有關。消音器有助於壓低槍口,因為它能加重槍口重量。
我有情報要提供,你們的内布拉斯加奧瑪哈地區辦公室八成很需要。
下一刻,辦公室門開了一小縫,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探出頭來環顧四周,然後說:「我還是先說一聲吧,我已經叫警察來抓你了。」
戰或逃。
「我醒著,我也可以做點有用的事。」
「我們正在了解那張卡是否今晚之內還在其他地方使用過,目前還沒有結果。總之第二個男人加油時,第三個男人單獨進入商店内,等到門關上後才問有沒有付費電話。」
一如他知悉的原則:短槍管手槍槍擊失準的基本可能性有四種,就算子彈飛行距離只有八英尺、目標物跟人頭一樣大也不例外——飛太高,飛太低,太偏左,太偏右。
這是FBI,請問你的緊急狀況是?
點二二長來福子彈是世界上最早期發明的子彈之一,也是相當普及的彈藥,一八八七年起的年產量超過二十億。這是有原因的:它便宜,安靜,產生的後座力小,效能佳,裝進來福槍適合拿來打四百五十英尺外的老鼠、松鼠,二百五十英尺外的狗和狐狸,一百五十英尺外的土狼野獸。
李奇繼續跪在原地,寂靜再次降臨。白色石膏粉飄落到他肩膀與頭髮上,緩慢、輕盈,宛如爽身粉。青煙懸浮在停車門廊下方的夜晚空氣中,以逐漸消散的鬼魅雲朵之姿徐徐往前翻騰,依循著剛剛那輛車一百八十度迴轉的軌跡,像是在描述、解釋、證明著什麼。最後它徹底消散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按在扳機上的指節發白。
「不然你會砸掉自己的飯碗」就是一例。他說這句話前的停頓時間很短,沒什麼思考。他完全知道該怎麼施壓,可見他應付過值班人員,也許他自己就值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班。
「您親自打的嗎?」
子彈沒射中李奇。
座車狂飆,茱莉亞.索倫森的耳邊滿是轟然颯響,但她還是聽到自己的手機發出叮的一聲。她打開電子郵件信箱,發現華盛頓特區的緊急應變接線員寄了信過來,信中附加了一個音訊檔。她的手機座跟車內音響系統相連通。音響系統只是福特車提供的基本款式,不怎麼高檔,但音量和清晰度相當夠。她轉大音量,按下播放鍵,聽完十五秒鐘長的電話錄音檔。其中一個通話者人在胡佛大樓,另一個據說在愛荷華州。
然後就沒了。
接著又是一小段的沉默,切換成一片死寂,再切換成新的撥號音。
索倫森放慢車速到時速八十英里,看了一眼前方路況,再看看後照鏡,接著說:「轉給我吧。」
那把槍是史密斯威森二二一三,是該公司為數龐大的槍枝種類中最小的一款。槍管長三英寸,使用點二二長來福槍緣發式子彈,彈匣內有八發子彈。輕巧但威力十足的武器。麥坤動作極快,而且是不尋常地快,像魔術師、幻術士。上一刻還不在,下一刻就變出來了。
「您有沒有發現什麼亮點?」
「我們不那麼認為,幾乎可以確定兩者來源不同。第二個有趣的點是,那輛車只加了三點多加侖,這讓那個收銀員覺得很奇怪。當地人平均每次加油量是十一加侖,只有拿罐子裝油要給割草機用的人例外。」
不妙。
他又為什麼要打電話通報,然後貿然掛斷?
「那輛車是深藍色的雪佛蘭Impala,車牌號碼他沒記。車上有四個人,三男一女。起先一男一女待在車上,第二個男人在加油。第一個有趣的點是,他用的是偽造的信用卡。」
現在就幫我轉。
六秒鐘,二十三個字,語氣帶有迫切性,卻又散發出某種詭異的氣定神閒感。鼻音非常重,呼吸聲很大,完全就是鼻子受重傷者會有的特徵。M唸起來有點B的味道,所以「資訊」聽起來像「資敘」,https://www•hetubook•com.com「奧馬哈」聽起來像「奧把哈」。
「沒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當時已經三更半夜了,每個人看起來都有點疲倦、面無表情,但他們並沒有對彼此口出惡言,感覺彼此關係並不緊張,看起來也不會很匆忙,以上是我掌握到的部分。」
先生貴姓大名?
李奇一動也不動。
但麥坤若失手,肯定是以「射太高」的形式失手。
「氣氛如何?有沒有什麼古怪之處?」
把我的電話轉過去就是了,現在就轉。
「對,那個年輕人說他人高馬大,頂著斷掉的鼻梁。傷口完全沒處理,血塊凝結在上面。年輕人承認自己起先有點怕他,因為他看起來像是殺人恐怖電影裡跑出來的野人。衣服髒到不行,頭髮蓬亂。不過他說起話來的感覺跟一般人沒差別,最後給人相當和善的印象。那個年輕人於是為他指出付費電話的所在位置。它在廁所附近,不在年輕人的視線範圍内,所以無法確定他到底有沒有用電話。就在這時,待在車上的男人進來上廁所,恐怖電影男則走出廁所去裝咖啡,之後和上完廁所的男人一起離開,那輛車最後安穩地開往南方。」
這是李奇信奉的教條。
他十萬火急又氣定神閒的古怪態度顯然解釋了一件事:他習慣打電話進行重要通報,或進行相關指示。他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警覺性高又聰明的聆聽者也需要一些時間提高大腦轉速。但他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習慣靠電話進行百萬美元等級交易的企業大亨若在大半夜打電話給FBI,還是會膽怯。但那個老兄似乎覺得這是家常便飯。那句「你們的分區辦公室」不代表他也是FBI成員(至少現在不是),但他似乎對FBI的運作瞭若指掌。就某個角度來看,那句「你們的」顯示他自認是FBI的同行,或跟FBI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你們的分區辦公室,我的分區辦公室。
直覺再度告訴她:他習慣打電話進行重要通報,因為他懂官僚遊戲的一些基本動作。
「他就是那個駕駛對吧?」
把我的電話轉過去就是了,現在就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