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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小普開始長牙,半夜醒來哭鬧,吵醒夫妻倆時。葛萊德一聽到兒子喊著,「媽媽……媽媽……媽媽」,腦海就浮現同袍喬伊臨終前哭著喊媽媽的情景。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過正常生活,知道自己非孤獨終老不可。
後來,發生爆炸,他趕在消防車抵達之前,倉皇地將家當丟入手推車,逃離廂型車,不過,還是擔心有東西遺漏。
寥寥幾盞燈指引著通往主建物的車道。不想被保全監視器拍到的葛萊德提高警覺,在附近繞行,沒靠近建築物。他猜想,應該有保全人員努力撐著眼皮值勤。當他繞到後方,經過一處空地——白天時大概當停車場吧——看見有個角落被圍起來,面積還不小,讓他想到以前他位於史泰登島的家,也有一個類似這樣的車棚。不過,這個大得多,大得非常非常多,他低聲自言自語。
不管多晚才找到地方睡覺,他的生理時鐘總是會在早晨六點鐘就喚醒他。將報紙破布扔進手推車後,他將外套全扣上,然後打開車尾門。幾分鐘後,他就在幾個街口外,又是一個拖著腳步,漫無目的的流浪漢。
一九七〇年代中期之後,葛萊德.哈區基斯就在不計其數的城鎮街道生活著。他從越戰帶著一身獎章回到家鄉——紐約州的史泰登島——受到英雄式的熱烈歡迎,然而,戰爭陰霾也如影隨形。有些記憶可以找越戰醫院的心理醫生談,但有一件事他怎樣都說不出口,即便這事總是歷歷在目地浮現心頭。在越南,他和排裡年紀最小的士兵喬伊.凱利抱在一起,經歷敵軍猛烈砲火的攻擊m.hetubook.com.com。
之後幾天他沒回廂型車,後來回去時也沒事。看來,她沒告訴其他人。
或許,他永遠都不會再回廂型車,即便星期五他忽然想起匆忙逃離時,搞丟了那張全家福照片。但他也只是聳聳肩。反正,他幾乎不再看照片了,所以,照片在不在身上,有何差別呢?親友家人,他差不多全忘光了。只是,如果連喬伊也能一併遺忘,那該有多好。
他知道,隔天最好別靠近燒毀後的家具複合館,因為,根據他從布魯克林區的垃圾桶撿來的報紙,爆炸當時,複合館的某個老員工和老闆的女兒就在現場,現在,他們兩個被認為有縱火嫌疑——奇怪,那晚怎麼沒聽見他們的聲音——所以,那裡一定到處都是警察。
不過,在車底下睡一晚也不錯,只要趕在一大早有人來之前離開,就不成問題。這時,渾身發冷,還拖著厚重手推車的葛萊德心血來潮,試試車尾的大車門。扣住兩扇門的栓子被他一撥,門開了,那聲音,就像歡迎鈴。
﹡出自聖經詩篇二十三篇「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有時,他會聽見別輛車子開走,猜想它大概要送貨到遠方。有時,甚至聽到喃喃人聲,但很快就確定那些人對他不構成威脅。
葛萊德雙手抱著他,捧住自己內臟的喬伊有氣無力地說:「告訴媽媽,我愛她。」然後哭著喊道,「媽媽……媽媽……媽媽。」從他身上汩汩流出的血液浸濕了葛萊德的制服,他就這麼躺在葛萊德的懷裡死去。
兩年多前,葛萊德在康納利家具複合館展開了www.hetubook.com.com他的新生活。那天晚上十一點左右,他帶著一只購物車上地鐵,來來回回坐,坐到睡飽醒來,在最近的地鐵站下車。下車後他發現那裡是長島市。葛萊德隱約記得他似乎來過這一帶,當時這裡有好幾座老舊倉庫,有些空空蕩蕩,有些蓋到一半。他靠著方向感——這是他少數僅存的敏銳感官之一——拖著手推車,走到了康納利複合館。矗立在污塵當中的這間家具複合館,宛如地表上的一顆璀亮明珠。
那一晚,聖誕節前夕,佩姬帶寶寶回娘家——她的雙親提早退休後,搬到了佛羅里達州的德拉海郡,享受快樂的退休生活——葛萊德知道,該是結束的時候。他先喝掉一整瓶的上等紅酒,然後穿上法藍絨襯衫、厚牛仔褲和厚靴子。將保暖手套塞入那件暖和的牛仔外套口袋中,開始寫字條。「我的美人兒佩姬.莫妮卡.法利,我的小傢伙小普,對不起,我很愛你們。可是我無法繼續面對這樣的人生,我把所有的存款留給妳和我們的小普。拜託,千萬別把那些錢用來尋找我。」
數數停在那裡的廂型車。三桶,都很大,大到可以放入所有的家當。或許兩輛沒那麼大。他一輛一輛試拉門把,三輛都上鎖。
葛萊德難過地想著,我一定會懷念我的祕密基地。待在那裡,那麼舒服,那麼安全,我甚至沒夢過死在我懷裡的小兵喬伊。
他通常六點離開,帶著全部家當,不留任何痕跡,除了一堆愈積愈多的報紙。
他把家門鎖好,然後離開位於史泰登島的小農舍,開始他毫無方向目的卻長www.hetubook.com.com達四十年的徒步流浪……
他從髒兮兮的衣服口袋裡掏出筆型手電筒,將光束往車內一照,立刻低聲歡呼。車內四周和地板都鋪了厚厚的棉墊。葛萊德爬進去,將手推車拉高,拖入車裡,然後關上車門。
接下來呢,發生什麼事?他記不得了,因為他喝了很多酒,倒頭就睡。醒來時就沒看見她。挨了一拳,她應該沒事吧?可是,她好像開始尖叫?我把她丟入手推車,將她推走嗎?沒有,我應該沒這麼做。反正,就是沒再看到她的人。
此刻,六十八歲的他,無邊小圓帽底下的頭頂幾乎禿光,步履因多年前跌落地鐵階梯的骨裂舊傷而蹣跚。如果翻找垃圾桶時沒剛好發現用過的刮鬍刀,他就任自己亂鬍叢生。葛萊德,就這樣自暴自棄地獨活著。
他嗅一嗅,很高興鼻腔裡滿是潮霉味,因為這代表很久沒人開過車門了。他興奮期待,以顫抖的手從手推車裡拿出充當睡墊用的一大疊報紙,以及可當被子的破布和雜物。好幾年沒睡得這麼舒適了。他知道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安心地吸了幾口酒後,便沉沉睡去。
於是,他開始喝酒。起初是辛苦一天後和佩姬對飲雞尾酒,後來就變成晚餐時喝,晚餐後也要喝。佩姬表示擔憂後,他開始發揮巧思,到處藏酒。後來,眼見他的脾氣日趨暴躁,她拜託他去尋求專業協助。「戰爭的陰影又找上你了,」她告訴他,「葛萊德,你必須去越戰醫院找醫生。」
葛萊德娶了高中女友佩姬——「美人兒佩姬.莫妮卡.法利」。史泰登島的地方報紙曾給她這個稱號,兩人看hetubook.com.com到時笑得捧腹彎腰。偶爾,葛萊德打電話給老婆,說晚點才會到家時,會故意說:「我有這個榮幸跟美人兒佩姬.莫妮卡.法利小姐講電話嗎?」
能帶給葛萊德安慰的杖和竿﹡是一瓶瓶的酒。在無數個寒夜中,它們麻痺他的痛苦,溫暖他年邁的身軀——儘管慈善機構的義工經常試圖將他從冷冽寒風中拯救出來,他就是不領情,寧可餐風露宿。他一向很懂得怎麼在街上討生活,教會墓圍、荒廢建物,不管落腳在哪個城市,他都能找到棲身之所。現在,來到紐約這個大都會,更有廢棄的地鐵站可以棲息,要不,一些機構或店家休息打烊後,也可以到其附屬的停車場,窩在兩輛車之間度過一晚。
葛萊德深深愛著妻小,但寶寶的哭聲每每讓他想起喬伊,尤其是他拚命想遺留在過往的那段回憶。
遊民生活幾十年來,他變得脾氣暴躁。在費城時,他曾攻擊一個想把他拖進收容所的警察,差點在牢房蹲一晚。後來他同意去收容所,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那裡一堆人,吵得要死。
那晚,他又回到廂型車,之後,這裡成了他的夜間庇護所。
三年後小葛萊德出生,他們很快就給兒子取了綽號「小普」。
終於回紐約市後,他在紐約的五個行政區之間晃來晃去,不過也有一些固定作息。他經常去聖方濟的免費食物供應站用餐,同時也了解一下其他地方有哪些收容所會提供食物。但有一個地方他絕對不會去,那就是史泰登島,即便他猜想佩姬早就帶著小普去佛羅里達州投靠娘家。
在那場爆炸發生之前——當時他匆忙逃離現場,
和圖書差點就被警察和消防隊員發現——夜宿廂型車那兩年,只遇到一件討厭的事。那晚稍早,他發現有個女孩從地鐵站開始就一直跟著他不放,而且還搶在他關上車門前,擠入了廂型車。她說,她是大學生,想跟他聊一聊。他不理會,自顧自地鋪好報紙,蓋上被子,還閉上了眼,但她繼續說個不停,害他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吸幾口酒。他記得,他坐起身,往她的臉揮出一拳。
葛萊德沒署名,但他把飯廳展示櫃上的戰績勳章拿下來,放在桌上——它們在他的常常拂拭之下,個個晶晶亮亮。接著,他想到,應該把那張框起來的全家福照片帶著,於是,他把照片連同相框一起放入已塞進兩瓶酒的後背包。
他在街上乞討,只要乞來的錢讓他隨時有酒喝,他就心滿意足。一開始他落腳在費城,想法子討生活,甚至還學了一些常見的雜工本領,可以額外賺點零用錢。不過,後來他察覺到,晚上跟他窩一起的流浪漢對他太過親切,讓他有所警覺。最後,他決定到巴爾的摩,在那裡又待了幾年。有一天,他忽然有股衝動想回紐約,一眨眼,離家已數十年。
喬伊經常把母親掛在嘴邊,說他們母子的感情有多好,還有他爸爸在他出生不久後就死掉。那次,葛萊德和喬伊肩並肩爬過用來掩護的樹叢時,喬伊被擊中。
憑著對工地事物的天生直覺,他順利地在當地某建築公司謀得一職,而且很快成為老闆的得力助手。
這時,他看到了。最後一輛。夜空多雲,不過月光足以讓他看見這輛出過車禍的廂型車。引擎蓋凹陷,側邊車門卡住,擋風玻璃碎裂,輪胎塌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