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扎
NEZAH
一一〇
「我聽說他們有種新的療法。這些東西吞噬二十四歲的病患,但對五十歲的人作用就慢多了;還有時間找到治療的。」
一個護士端水進來放到狄歐塔列弗桌子上。她告訴貝爾勃別讓病人太累,但貝爾勃卻揮手要她離開:「別來吵我們,我必須告訴他。真相。妳知道真相嗎?」
「聽著,你的病和我們的『計畫』並沒有關連。」
「他們都是猶太牧師。他們說的是同樣的話。你以為當猶太牧師談到《摩西五經》時,是在談一個卷軸嗎?他們是在談我們,談透過語言重造我們的軀體。現在,聽好。要操縱聖經上的字母,必須要萬分的虔誠,而我們卻沒有。但是每一本書都交織了上帝的名字。我們將所有的歷史書籍弄成字謎,卻沒有做過任何禱告。聽我說,該死。閱讀五卷書的人使世界保持運轉,而在他讀、研究、重寫之時,他也使自己的身體保持運轉,因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可在這世上找到對等物。為我把布沾濕……謝謝。如果你改變聖經,你就改變了世界;如果你改變了世界,你就改變了軀體,這便是我們當初所不明瞭的。
「猶太牧師梅耶在跟隨猶太牧師阿其巴學習時,將硫酸鹽倒到墨水裡,而他的導師卻一語不發。但是當梅耶牧師問伊斯瑪耶牧師他做的對不對時,伊斯瑪耶牧師對他說:孩子,你在做事時一定要萬分謹慎,因為這是個神聖的工作,所以你若少寫了一個字母或多寫了一個字母,都會毀滅整個世界……我們試過重寫《摩西https://m•hetubook.com.com五經》,可是我們卻一點也不理會字母是太多還是太少……」
「你別擔心我,我還不到五十歲,我的身體還很年輕,所以我有快點死的特權。只是我說話比較難過。把你必須說的告訴我,然後我可以休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的。」
「五卷書讓字脫出其鞘殼;字出現一下,然後又立刻隱藏起來。它只顯露片刻,且只對愛它的人顯露。它是個躲藏在遙遠宮殿内的美女,等待一個不為人知的人。如果有另一個人想要帶她走,用他的髒手碰她,她是不會理他的。她知道她的所愛;她開開門露一下面,立即又藏了起來。五卷書的真言只對真正愛它的人顯露。可是我們去碰它時卻未含真愛,只有嘲謔……」
「你這樣說話是因為你病了……」
「別胡說了。你的病是因為細胞……」
貝爾勃服從而尊敬地對他說出來龍去脈。
「傑可波,我被困在這床上,動彈不得,我無法決定你對我說的都只是發生在你的腦子裡,還是發生在外界。可是那無所謂。是你瘋了還是全世界都瘋了,並沒什麼不同。總之,有人很過分地在排列組合聖經裡的文字。」
「請便。我沒有什麼情況,只有需要。」
「我不懂……」
「可是那些人是心理醫生呀。他們那麼說是為了賺錢。他們並不是你的猶太牧師。」
「我們違反了神諭而犯罪,違反了創造且汙染了世界的上帝。現在你也和我一樣,受到了www.hetubook.com.com懲罰。你和我之間並沒什麼不同。」
「那妳走吧。我必須告訴我的朋友一件很重要的事。現在聽著,傑可波,就如人的軀體有四肢、關節和器官,《摩西五經》也有。而人的軀體也就像《摩西五經》。你在聽嗎?」
但是他並未立刻屈服。他把自己關在公寓裡,整整四天,一字一句地重讀檔案,想找到一個解釋。然後他寫下這篇敍述,最後的證言,告訴他自己、阿布拉非亞、我,或任何能夠讀到的人。最後,星期二那天,他離開了。
貝爾勃從未見過他的友人如此蒼白。狄歐塔列弗現在已沒什麼頭髮,連眉毛和睫毛也差不多都不見了。他看起來像個乒乓球。
「傑可波,在過去這幾個月裡當我還能閱讀之時,我讀了很多字典,研究字的歷史,好明瞭我的身體究竟有了什麼變化。我像個猶太牧師般仔細研讀。你有沒有想過語言學詞彙:『音位轉換』(metathesis)與腫瘤學的『病毒遷徙』(metastasis)十分相近呢?什麼叫『音位轉換』?也就是把『clasp』說成『claps』,把『beloved』說成『bevoled』。這便是提穆拉(temurah)。字典說『音位轉換』表示調換位置或互相調換,而『病毒遷徙』也表示遷移和轉變。字典真是愚蠢!這兩個字的字根是相同的,不是動詞『metatithemi』便是動詞『methistemi』。『metatith
www.hetubook.com.comemi』的意思是我轉換,我調動,我變動,我代換,我撤廢一條法令,我改變一種意義。而『methistemi』呢?也是一樣的:我移動,我改變,我變動,我調換陳腐之語,我失去理性。當我們在追尋字母之後的秘密意義時,我們便都失去了理性了。我的細胞們也一樣,順從而盡職地。所以我現在才會奄奄一息,傑可波,你也知道的。」他精疲力竭地靠臥到床上。這時醫生進來了,對貝爾勃低聲說他不該讓一個快死的人承受這樣的壓力。
「我?先生,真奇怪的問題……」
「我們只是在開玩笑。」
「因此我們所做的是不經允許的事,我們也無充分的準備。我們操縱聖經的文字,無異於建造一個機器人。」
「和《摩西五經》是開不得玩笑的。」
好吧,他寫道,警察追緝我的原因和狄歐塔列弗罹患癌症的原因是一樣的。可憐的老友,他快死了,而我,沒有癌症,我在做什麼呢?我要到巴黎去找腫瘍的原則。
然後,像科幻片中怪物那樣呼吸喘急的狄歐塔列弗說話了。他也有如怪物一般的透明,即在裡外之間、肉與皮膚之間、腹部上的細毛之間都缺乏一種分隔,只有X光或某種已呈嚴重之病勢可顯現出來的五臟六腑的黏密糾結。
「我這樣說話是因為我終於了解到自己身體裡的一切。我日復一日地研究,現在我知道體內的各種變化,可是我不能介入,因為細胞已不聽使喚了。只因我勸服自己相信並沒有什麼次序,對任何文字都可和圖書以為所欲為,所以我才會瀕於死亡。我一輩子都如此相信,我,我自己的腦子。而我的腦子必然也將這信息傳給了我的細胞。我為什麼要巴望它們比我的腦子聰明呢?我要死了,這是因為我們的想像力超乎了應有的界限。」
——素都.沙迪亞,《以賽拉談》
在巴黎,經過初次會晤後,貝爾勃必然意識到「他們」是不會相信他的。他的話太不戲劇化,太過簡單了。那是「他們」所要的啟示,至死不變。貝爾勃並無啟示可以給他們,而且——他最後的怯懦——他怕死。所以他想掩飾行蹤,才會打電話給我。可是「他們」抓到他了。
貝爾勃離開了。這便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狄歐塔列弗。
「原諒我,」貝爾勃問:「我們可以討論我的情況嗎?」
「你不會懂的。你現在正拘禁於你的創造物中。可是在外界你的故事卻仍未顯露。你依然可以逃脫,只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我卻不同。我的體內已在經歷著我們在『計畫』中所做的一切……」
我相信貝爾勃到巴黎去是去對他們說沒有秘密,說真正的秘密是讓細胞根據其本能的智慧進行,說尋求表面之下的奧秘會將世界貶低為一個惡性瘤,說全世界最蠢最惡性的人便是貝爾勃他自己,一無所知卻又發明了一切。這一步必然使他損失慘重,可是他接受自己是個懦夫的前提已經太久了,而安其利又向他表明了英雄是難得一見的。
「世上可有一本建立世界卻不是聖經的書和圖書嗎?給我喝點水。不,不是用杯子;將那一塊布弄濕……謝謝。現在聽著。重組聖經上的字母就表示重組世界,那是無可避免的。任何篇章,甚至只是一個拼音。像你的華格納醫生那樣的人,他們不是說,一個玩文字遊戲和猜字遊戲而違犯了語言的人,有一顆醜惡的心靈且憎恨他的父親嗎?」
事情是這樣的:猶太牧師伊斯瑪耶.艾利夏和他的門徒在研讀以賽拉書時,弄錯了其運轉,所以逆向而行,結果沉到地底,地心臍部,這都是因字母的力量。
「沒有嗎?那你解釋你的情況吧。這世界的反應也和我的細胞一樣。」
「我們是在和歷史開玩笑,和其他人所寫的東西……」
貝爾勃再度用濕布為他朋友潤潤唇。「因此呢?」
「細胞是什麼呢?有幾個月,我們和虔誠的猶太牧師一樣,為聖經的字彙排出不同的組合。GCC,CGC,GCG,CGG。從我們嘴裡說出的,我們的細胞會學習。我的細胞做了什麼呢?它們發明了一個不同的計畫,所以現在它們自己在進行計畫,創造歷史,一個獨特的、私人的歷史。我的細胞學知了可以將聖經和全世界所有書籍的字加以顛倒,藉此而瀆神。它們也學到現在在我的身體內部這麼做。它們逆轉、移項、轉換,將自己改變成沒有聽說過的細胞,沒有意義的新細胞,或者與正確意義正好相反的細胞。必定有一個正確的意義和一個錯誤的意義;否則你就會死。我的細胞在沒有信仰的情況下,盲目地開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