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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玦金環錄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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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教書匠投機成首富 守財奴挨罵發天良

第一回 教書匠投機成首富 守財奴挨罵發天良

不過在富有財產的人,遇人有急難的時候,慷慨拿出錢或米來救濟人的,古今以來指不勝屈。在當時身受其惠,與目擊其事的人有感念的、有欽佩的;而在數十百年以後的人,就聽說有如此這般一個仗義疏財的人物,也不過隨便談論一會兒罷了,絕沒有多大感人的力量;沒有多大感人的力量,便沒有使人追思紀述的價值。
這年因桃源一縣的收成極好,穀價大跌,僅賣四百文一石;一串錢能買二石半穀。曾漢卿知道穀價不能再賤,祇有增高的了,便將所有積蓄全數囤了穀子。果然不久就因搬運出境的太多,本地倒缺少了食穀;價值一日一日的向上飛漲,到年底已漲到一串錢一石,曾漢卿還不肯賣出去;直到次年二三月,穀價已漲到四倍,每石賣一串六百文,曾漢卿才將囤穀發賣。就這一次生意,曾漢卿的本錢更充足了。自後無論囤甚麼貨物,無不利市三倍。他夫婦並不因手中有了錢,改變節儉的常態。曾漢卿整整的教了十年蒙館,每年已有三四千石穀的出息了,因教書妨礙他經營生意的時間,才把教蒙館的事業停止了,一意做囤買囤賣。
曾彭壽正吃著,見坐在旁邊吃飯的客人,除蔬菜之外還有一碗蛋。小孩嘴饞,遂向曾漢卿說道:「我也照這人的樣,買一碗蛋來吃好麼?」曾漢卿聽得,看了看旁邊桌上,半晌嘆了口氣說道:「小孩子真不知道物力艱難,你要知道這飯店不比家裡,家裡養了雞鴨,要吃蛋不花錢買。我家還有蛋賣給人。這飯店裡的蛋,不但要花錢,並賣的比我家貴些!五文錢才能吃一個蛋,吃下去一點兒不飽肚。拿這五文錢買飯吃,能買一碗半,我一頓還吃不了。好孩子!將就點兒罷。等回到家裡,那怕你每天要吃一個蛋,我也拚著給你吃。」
這時曾漢卿已有三十歲了。曾家歷代種田,祇漢卿是讀書的;然就因漢卿讀書的原故,不曾發跡,便不能生利。混到二十歲,曾家已是一貧如洗了;夫妻兒女簡直無法生活。有人勸他設館教書,他就租了觀音廟的餘屋,收納左近人家的子弟;三五串錢,教一年詩云子曰。這種生活自是艱苦極了!
在嘉慶二年以後,見過仙人巖的人,當然都見過這種石刻。見了這種石刻而不知道曾義士是誰的,也都有一種同樣的感想:以為曾義士必是一個疏財仗義的人,才肯單獨拿出十萬石穀來,救活一郡飢民。既是由一個堂堂巡撫部院出名,刊碑勒石稱為義士,又能單獨捐助十萬石穀救飢;「仗義疏財」四個字,自是受之無愧。
桃源縣在湖南省屬七十五縣當中,祇算是一www•hetubook•com•com個很小的縣;地位既不當交通要衝,又沒有特殊的出產,因此商務終古不得發達。湘西本是多山之地,然桃源的山水,雖不十分蠻惡,但也絕少秀麗,足供騷人雅士流連欣賞的所在。一縣之中,就祇有名叫仙人巖的一個地方,比較的能使人驚異。
在曾漢卿並沒有望曾彭壽科名發達的心思,祇求能把曾彭壽的身體練習得強壯點兒就於願已足了。因此又恐怕練苦了,曾彭壽的身體吃不住,有時自己須去甚麼地方,總得帶箸曾彭壽同走。曾漢卿活到七十來歲,在陸地上行走,一次也不曾用過車轎騾馬代步。每年到府裡完糧,務必親自用包袱馱著銀兩,並攜帶來回幾日需用的乾糧,從來不捨得在飯店裡買一頓飯吃。後來田地越多,完糧的銀兩也跟著增加了。漸漸不能包袱馱著走,便做兩個麻布袋裝了,一肩連乾糧挑起來。雖是年紀老了,挑的很覺吃力,然情願挨著苦,將一日的路程,慢慢的分做三五日走。
曾漢卿一聽這幾句話,心中說不出的暢快,面上不知不覺的露出笑容來。即聽得最初開口罵他的人,鼻孔裡冷笑了聲道:「從來沒聽得人說過老吝嗇有好處給人,你既說受過他的好處,我倒要請教請教!看畢竟是甚麼好處。若果是我錯罵了他,就教我立刻向他叩頭陪禮也使得。」
如此起居變態、茶飯無心的鬧了三晝夜,忽然獨自|拍著巴掌,哈哈大笑,對著他的老婆和寡媳說出一番話來。究竟說些甚麼?須待下回分解。
誰知他剛把這念頭轉了,便見其中一人笑嘻嘻的望著方才說話的三人,說道:「你們當著曾百萬罵曾百萬,未免太給曾百萬過不去了。我是受過曾百萬好處的人,心裡倒有點兒替他難受。你們若不相信曾百萬是個好老人家,不妨聽我將所受他老人家的好處說出來。據我想來,和我一般曾受他老人家好處的,絕不止我一個。」
祖孫兩個分挑了四袋銀子,緩緩的向府裡行走。曾漢卿因愛惜孫兒,怕他吃不來乾糧,平生祇這一次,在飯店買飯吃。祇是飯雖在飯店裡買了吃,下飯的菜卻仍是不捨得買,僅買了一碗豆腐、一碗白菜。在曾漢卿的心中,已自以為是窮奢極欲的了。
同在飯店裡吃飯的二十多人,聽完這人的話,都大笑起來。曾漢卿萬想不到這人更罵的厲害,祇罵得低著頭,那裡還敢回罵半句?急匆匆的付了飯錢,帶著曾彭壽,挑起布袋就走。曾彭壽此時的年紀雖輕,然眼見飯店裡這些客人,對他祖父的神情言語,心裡也免不了有些氣忿,在路上問曾漢卿m.hetubook.com.com道:「那些在飯店裡的人,都是和我們家裡吵過嘴,有些嫌隙的麼?一個個多望著你老人家有氣的樣子,是甚麼道理呢?」
這話一說出來,隔座又有一個吃飯的客人,接聲說道:「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即如今年這麼厲害的蟲荒水荒,府裡的太爺出了告示,教一般富人捐錢米辦賑,聽說富戶人家捐助的錢米,已經不少了。不過一府的地方太大了,離接新又還有好幾個月,終嫌捐助的不夠。這個老吝嗇鬼,因府裡派人勸他樂捐,好不容易才勸得他捐了一百石穀。他捐了一百石穀之後,立刻把他的穀價抬高,並好意思對人明說那一百石穀價,照理應該在穀裡面收回來。像這樣的行為,我看稍微有點兒天良的強盜,也絕不出此!」
曾漢卿從來也沒被人當面這麼責罵過,心中好生難受。滿擬回答幾句,祇是他一看在這飯店裡同吃飯的旅客共有二十多個,都像是認識他的;一個個橫眉怒目的望著他,覺得回答起來,彼眾我寡,必討不了便宜。再看有兩個種田的人,認得是離他家不遠,時常到他家糴穀的,即時心裡作念道:「這兩人每次到我家糴穀,我並不曾抬高過價,有時短少幾文錢,我也沒扣減他們的穀。」這麼一想,他的膽氣便略壯了些兒;以為若彼此對罵起來,這兩個人必然因有過這點兒好處,出頭幫他說幾句公道話。
偏巧那一段江流,惟有石壁下最深最急。有許多好奇的人,想盡了無窮方法,祇希望到石巖中探看一遭,尚且辦不到;因為用木搭架,水深了不能生根,船又不能在急流中停住不動。石壁頂上,雖有可以立足之處,然十多丈的石壁,下臨不測之淵;無論如何膽壯的人,一到上面,祇朝下一望,就不由得心虛腿軟了。想用繩索把人從頂上垂下來,不但沒人敢下去,並沒人敢在上面擔任收放繩索的職務。並且這樣光平如鏡的一片石壁,即算有大本領的人,能在中間鑿這麼一個石巖,然鑿成了又有甚麼用處呢?這種心理,祇要是親眼見過仙人巖的人,無不如此。
那吃蛋的客人,好像很注意曾漢卿祖孫二人的言動,至此忽仰天長嘆了一聲,接箸對同桌的說道:「聽得麼!這種守財奴,活在世界上,也能算得一個人麼?」同桌的高聲答道:「豈但不能算一個人!像這老吝嗇鬼這般把應該在世上流通的錢,整千整萬的揹在手中,一文也不肯放鬆出來;使地方上的錢都似石沉海底,休想有見面的時候,其罪惡實在比強盜還來得厲害呢!」
仙人巖下離水面二丈來高之處,刻了十四個見方m.hetubook.com.com二尺的大字道:「桃源曾義士以十萬穀活一郡飢民」。下面刻著一行小些兒的是:「嘉慶二年某月日湖南巡撫部院某某題」。
然則在下卻為甚麼巴巴的提出這十四個字的石刻來,做這部「玉玦金環錄」的開場情節呢?這其間有兩個原因:一則這個仗義疏財的曾義士和從來所有的義士不同,而這十四個字的石刻,其感人力量之大,足抵得十萬雄師;二則這部「玉玦金環錄」的情節,就發生在這十四個字上面的仙人巖內,而情節中的主要人物,又恰巧是曾義士的孫兒。有這兩種原因,就不得不請這位義士來敬登場人物了。
然而這人命裡應該做個富翁,儘管艱苦到極處,自有種種發財的機會來。曾漢卿帶著妻室兒女,住在觀音廟裡教蒙館。第一年的束脩,僅夠一家人生活。第二年就比較的寬裕了些。夫妻節了又節,省了又省,恨不得連飯都不吃飽。教過五年蒙館之後,居然被他夫婦節省下一百多串錢來。
「他老人家見我答應了,便對我說道:『你們下力的人,沒閒坐得慣;教你閒坐著等,我真知道你反不舒服。我這後園裡有一塊菜土,多久應該鋤鬆鋤鬆,就因長工太忙,一向沒工夫去鋤。這是很輕快的勾當,不到吃飯的時分就鋤好了,你就替我去鋤鋤何如呢?』
三方廟裡祇有一個年已五十多歲的老廟祝,照顧神前香火,順便做點兒香燭生意。廟裡並沒有產業,廟祝全賴敬神的多少給點香貲,做他一身一口的生活。祇是這廟裡的觀音大士,大概不曾顯聖;香火極是冷淡,香貲不敷廟祝的生活,廟中的董事祇得把餘屋召租,租金給廟祝餬口。
「我見他老人家這般說,心想我吃他家一頓飯,本也應該替他家做點兒事才對;橫豎坐著也是白閒掉了時光,鋤鬆一塊菜土,打甚麼緊!隨即答應了。他老人家親自帶我到後園裡,指點我那塊菜土,給了我一把鋤頭,他老人家自帶上園門出去了,我就動手鋤起來。那塊菜土,又長又寬,累得我出了一身大汗。好容易鋤得快要完工了,祇見園門開處,他家的長工走來向我招手道:『不用鋤了,不用鋤了!來來來!我已開好了倉,量穀給你去罷,不要耽擱了你的工夫。』
曾義士名漢卿,是桃源縣的土著。曾漢卿當三十歲的時候,還是貧無立錐的一個鄉村中蒙館教書先生。他的蒙館,起首就開設在離仙人巖十多里路的一個觀音廟內。觀音廟附近,有一座很高的白石寶塔;這寶塔建築的年代,已很久遠了。塔邊有一條山澗,附近的居民,都順口叫這地方為「白塔澗」。白塔澗的觀音廟和-圖-書,規模並不甚小,也有五開間的兩重大殿。廟背後緊靠著一座高山;這山也陡峻非常,儼然與一架屏風相似,圍著觀音廟背後左右。
這種田的人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家每年吃飯的穀不夠,多是到曾家去糴,價錢往不比別家高;就祇解桶比平常每斛小半升,每石穀少兩升。然而我情願每石穀吃兩升虧,不願意到別家去糴。是甚麼道理呢?祇因我那白塔澗的田都是曾家的產業,周圍二、三十里路,除了曾家,沒第二家能有多少穀出糴。要我為幾石穀跑到幾十里路以外去糴,耽擱工夫太不合算,所以情願吃虧。這一層免我跑到遠處糴穀,已算是受他曾家的好處了。
三十年工夫,曾漢卿已成了桃源一縣的首富。白塔澗左近七、八里的房屋田地,九十都是曾漢卿的產業。桃源人稱曾家為曾百萬家。百萬的家資,在民國成立後,一般吃人不吐骨的大軍閥當中,算不了大財產;前清時候又在很小的桃源縣中,確是了不得的豪富了。然而曾漢卿雖有這麼豪富,年紀也有六十零歲了,卻是儉嗇成了天性,非但不肯浪費一文錢;他夫婦的衣服飲食,仍和在觀音廟教蒙館的時候一般無二。
這年,曾漢卿已有七十一歲,曾彭壽也有十四歲了。到了應去府裡完糧的時候,曾漢卿要帶著曾彭壽同去;為的防自己快要死了,死後的糧便須曾彭壽經手去完;不趁這未死之前,想帶曾彭壽閱歷一番,恐怕將來上人家的當。
湊巧曾漢卿的女婿,是桃源一個武舉人,姓成,單名一個澤字。成澤的兒子成章甫和曾彭壽同年,成澤想把兒子走自己這條道路,尋個出身,便勸曾漢卿也教曾彭壽習武,正合了曾漢卿不教孫兒讀書的意思。曾彭壽十二歲的時候,曾漢卿就把外孫成章甫接到家中,聘請了一個最有名的武師,教這兩個姑表兄弟的弓馬。
他一個兒子,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留下一個五歲的孫兒,曾漢卿看待得比甚麼寶貝還珍重。恐怕寡媳年輕貪睡,孫兒在半夜醒來,受了委屈,親自帶著孫兒同睡。替孫兒取個名子叫彭壽,也是怕孫兒和兒子一般短命的意思。因父親的身體孱弱,先天也不充足,曾漢卿尤其慮著他不得永年,打算將來不教他讓書。
「我聽了,不由得怔住了;但是他家長工既這麼說,我卻如何好意思說定要吃了飯去呢!不過一頓飯沒有撈著,倒賠了半天的氣力、一身的臭汗,終覺有些不甘心。即問長工道:『此刻是甚麼時候了呢?』長工連連說道:『早呢,早呢,我家的飯還不曾開火;你搬了穀回家,正好是吃午飯的時候。我東家因不肯耽擱你的工夫,我在山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砍柴,特地把我叫回來,教我趕緊開倉量穀給你。』我聽得這麼說,再也不好開口說甚麼了;惟有感激他老人家體恤我,怕我閒坐著不舒服,和不肯耽擱我的工夫的好處。」
曾漢卿從罵過曾彭壽這幾句話之後,直到完了糧回家,幾日間總是悶悶的不說甚麼,彷彿有極大的心事,不得解決似的。平時他因為圖省燈油,夜間睡得最早,祇待天光一黑,就上床睡了;家裡人若有點著燈,天黑了好一會還不睡的,他知道了,必起來責罵一番。這回自嘔了那些氣,半夜還在房中走來走去,不肯上床。平時他吃飯最快,不停箸的一口氣吃完;這時吃幾口,忽將碗箸放下,起身繞著桌子打幾個盤旋,一隻手不住的揉摸著肚皮,是這麼鬧一會又吃。他的老婆也七十來歲了,據說做了五十多年的夫妻,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態度。問他到底為著甚麼,他祇是把頭搖搖,不肯說出來。
曾漢卿平日原是極痛愛曾彭壽的,這時因在飯店裡嘔了那種無處伸訴的氣;而嘔氣的來由,又係為曾彭壽要吃蛋而起,所以對曾彭壽也沒好氣。恨了一聲說道:「你這畜牲還問我呢?不為你這畜牲要圖口腹快活,我那來的這些氣嘔!」幾句話罵得曾彭壽不敢開口了。
曾彭壽聽得祖父這般說,雖不敢再說甚麼,然望著旁邊桌上那碗蛋,簡直熬的饞涎欲滴。
那仙人巖在一個絕大絕高的石壁當中,那石壁在沅水江流最闊最深、又最湍激之處,光平如鏡。從壁巔到江面,足有十多丈高。下半壁中一個石巖,立在石壁的對面。遠遠望去,那巖就和一間小小的房屋一般;立在石壁之下的人,擡頭向上面望去,卻一點兒看不出甚麼。凡是從那地方經過的人,看了那個石巖,都生一種同樣的疑問:這巖是天然的呢?還是憑人力造成的呢?說是天然的吧,立在遠處所看得見的,分明是一間小小的端正房屋,天然的沒有這般巧!待說是憑人力造成的吧,那石巖離水面有七八丈高,絕無一點可以攀手踏腳的所在。
「還有一層,去年我到他家糴穀,一進門他就說道:『你是來糴穀的麼?偏巧我家的長工有事出去了,一時恐怕不得回來,沒人開倉量穀給你,這卻麼好呢?』我說長工司務不在家,我既來了,也祇好在這裡多等一會;若回去再來更得耽擱工夫。這時就承他老人家的盛情,連忙說道:『很好很好!若等到了吃飯的時候,你不嫌沒好菜,便在我家吃了飯,再搬穀回去。』我當時見他老人家對我這麼客氣,我們窮家小戶的人,見有人肯留著吃飯,可以撈得一頓飽,那有不歡天喜地答應的?當下就把穀價交了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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