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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玦金環錄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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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聽殘忍話傳法留神 動惻隱心移金濟困

第二十七回 聽殘忍話傳法留神 動惻隱心移金濟困

「胡慶魁聽了這話,心裡好不難過。暗想:丫鬟不聽指教,未嘗全不可打;但是打了還不改變,儘好或嫁或賣,打發他出去,何必留在跟前是這般淘氣?
「胡慶魁伸手推門,推不動,即聽得房裡有呻|吟之聲。在門上敲了兩下,喊道:『開門呢!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羅金亮在房裡已聽出是胡慶魁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的樣子,發出帶顫聲音,問道:『是胡老師麼?有甚麼要緊的事情,請暫時回到前邊去,我立刻就出來見老師。』胡慶魁道:『你且把門開了。我還有一個印訣忘記傳你,幸虧剛纔想了起來;過了這個時辰,今日便不能傳了;你不得這個印訣,就練習十年八載也不中用。』羅金亮聽了,信以為實。暗想:怪道我的法水不靈,原來還有個印訣不曾傳我;冤枉使王雲卿這小子整受了兩日兩夜的苦。顧不得怕胡老師知道,便開門放他進來。一面開門,一面用埋怨的聲口說道:『原來老師忘記傳我的印訣,險些兒不把我急死了。』
「胡慶魁料知他是怕人看見,即迎上去,說道:『老媽媽有甚麼事,這般傷心哭泣?此時這裡沒有人,儘管對我說出來。我力量做得到的事,準替你幫忙。』這老婆子聽了,也不說甚麼,雙膝往地下一跪,就朝著胡慶魁叩頭。胡慶魁閃過一邊,說道:『老媽媽,快不要行這大禮,我不敢當。請起來到我房裡去,有話好和我說。』老婆子爬起身來,說道:『求胡老爺救我兒子的性命!我不敢到胡老爺房裡去,恐怕我家老爺來了看見,那就連我也沒有命了。』胡慶魁詫異道:『這是甚麼話?我房裡不能來人的嗎?怎麼你家老爺看見你在我房裡,就要你的性命?你家老爺是誰?』
「他心裡雖這麼想,口裡卻不好對那當差的說出來。這夜睡剛不久,又被照例的哭聲驚醒了。胡慶魁心想:未必個個丫頭頑皮到這樣,我何不偷進上房去瞧瞧,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隨即下床整了整衣服,也不開房門,就從窗眼裡飛上房簷。穿房越脊的到了上房,聽哭聲所在的那間房裡,燈光輝亮,照得窗紗透明。胡慶魁看窗外沒有人影,便下地走近窗前,聚著眼光向房裡窺探。
「羅金亮道:『救不活倒不要緊。他祇有一個寡婦娘,也在舍間當老媽子,老實得連話都不敢大聲說。我踢死他的兒子,胡亂給他幾串棺木錢,就不愁他不依。請老師將印訣傳給我,再敕一碗水試試看如何?』胡慶魁又裝做吃驚的神氣,說道:『哎呀!他母親是個寡婦嗎?他有幾個兄弟?』羅金亮道:『他若有兄弟,倒得防他有報仇的人。他不但沒有兄弟,姊妹都沒有,並且附近還沒有他親近的族人;這種人不容易對付嗎?』胡慶魁冷笑道:『原來此間有這樣人。』羅金亮以為這話是說王雲卿的,還催著要傳印訣。
「羅金亮道:『老師傅給我的咒詞,祇念了一夜,就念得口熟如流了。因想試驗法水靈不靈,一時找不著受了傷的人來試,湊巧這小子送茶進來,我就一腳把他的腿踢斷。以為有這法水噴上去,立時便可復原;想不到老師忘記將印訣傳我,噴下去的水,一點兒靈驗也沒有。我還祇道是我的心不誠,不敢出來對老師說,祇得敕一碗水噴過,又誠心誠意的敕一碗再噴。老師何以說怕無救呢?』胡慶魁道:『我看他這傷處的皮色不對,十九難救了。』
「『老爺也不請傷科醫生和法師來治,自己左一口冷水,右一口冷水,向我兒子腿上噴去,當然越噴越腫起來了;又不許人到書房裡去看。我聽得桃紅丫頭說,纔知道老爺現在正延了胡老爺住在家裡,教他治跌打損傷的法術;踢斷我兒子的腿,是存心要試驗他法術的。我三十零歲守寡,祇望這個兒子養老;若被老爺踢死了,或踢成了一個殘廢的人,胡老爺替我想想,我將來依著何人養老呢?我昨日曾跪在老爺面前,求和*圖*書老爺開恩,請胡老爺進去醫治。
「羅金亮喜道:『既是這般容易,那就求老師傅授我這碗水,再學旁的法術。』胡慶魁道:『學會雖不要一個時辰,祇是行使起來,要得心應手,就非每日按時練習不可。』羅金亮道:『傳授這法術的時日,可以隨便,不必選擇嗎?』胡慶魁道:『時日倒不必選擇,隨時隨地都可以。不過,照例六耳不傳師,所以用得著府上的花園。』羅金亮道:『怎麼謂之六耳不傳師?』胡慶魁道:『六隻耳朵是三個人,傳師不能有三個人在一塊;並且傳授的話,不能使第三個人聽得。我知道府上的花園很大,將園門關閉起來,在園外的人,是聽不清園中說話聲息的。』
「胡慶魁跨進房門,問道:『忘記傳你的印訣,何至就把你險些兒急死了呢?』話纔說出,就看見床上仰躺著一個後生,右腿露了出來,腫得有吊桶粗細。故意吃驚的樣子,問羅金亮道:『這人是那裡來的?腿如何傷到這個模樣?』羅金亮笑道:『就是為這小子的傷治不好,險些兒把我急死了。』胡慶魁也笑著問道:『你受了他的錢,替他包治嗎?』羅金亮道:『我纔學法,那裡就受人家的錢,替人家包治?這小子就是在我書房裡伺候的王雲卿,胡老師不是見過的嗎?』胡慶魁仔細看了一眼,道:『不錯。他怎麼傷到這般厲害?祇怕已是無救的了。』
「老婆子道:『我家老爺,就是這裡的羅老爺;跟著胡老爺學法的。』胡慶魁笑道:『我祇道是甚麼閻老爺呀!可以要你的性命,原來就是這裡的羅老爺。他也是個人,如何見你到了我房裡,就要你的性命?你放心好了,凡事有我替你作主。這裡不好說話。』說著,先舉步回房。老婆子雖跟著在背後走,然害怕的神氣完全露出來了。胡慶魁帶到自己房裡,讓他坐了,說道:『你不用害怕,祇管從容把事情說給我聽。你兒子有甚麼事要我救他的性命?』
「羅金亮也不知道胡慶魁是甚麼用意,心裡猜度,以為是閉目請神。等了好一會,看蠟燭已燒去一大半了,心裡又著急起來,祇得低聲催促道:『蠟燭已快要完了,請傳授我罷!』胡慶魁這纔慢慢的張開兩眼,向羅金亮打量了一下,有聲沒氣的應了句:『好。』便站起身來,傳了咒語諱字。將水敕好了,左手提起雄雞,右手握住快刀,問羅金亮道:『你說我這一刀劈下去,能不能將雄雞的頭劈斷?』羅金亮道:『這一刀下去,自然劈斷。』
「『老爺不但不肯,反對我罵道:「踢斷你兒子一條腿,算得甚麼事?我有大法術,自然能接得上;就是接不上,老爺有的是錢,多賞你幾串便了。你還有甚麼屁放!老爺特地拿你兒子試法的,誰敢說請胡老爺進來醫治?你若敢在胡老爺跟前露了半個字,那時休怪老爺無情。錢是一文也沒有,還得連你母子一同趕出去;並且吩咐襄陽一府的傷科醫生和法師,不許替你兒子診治老爺是這般一罵,嚇得我不敢開口了。』
話說鄭五繼續說道:「胡慶魁因是從小練武藝的人,又身犯重案,無論在甚麼地方睡覺,都異常警醒;就是很小的聲息,一入他的耳孔,他就立時醒了。他自到羅家居住;每夜睡夢中,總被一陣哭聲驚醒轉來。仔細聽時,知道是上房裡打得子女啼哭;不過哭聲並不高大,也聽不出用東西扑打的聲音。初聽兩夜卻不在意,以為人家內室的事,作客的用不著管這些閒賬;及至每夜聽得聲音且極悽惻可憐,他倒有些忍耐不住了。
「羅金亮道:『我迎接老師傅到寒舍來,無非欽慕老師傅的道術高妙;要商量的事,也就是想求老師傅把道術傳授一點兒給我。我想學道術的心思,已存了好幾年,無奈遇不著像老師傅這般本領的人,以致不能如願。於今是我合該有這緣法,天使老師傅到我襄陽來,偏巧跌死一個和-圖-書泥水匠,以顯出老師傅的法力。我原打算見面就拜求傳授的,待仔細一想:老師傅的法術是何等貴重的東西,豈肯輕易傳給初次見面的人?所以迎接到寒舍來住著,聊表我欽慕之意。若不是老師傅如此逼問我,我斷不敢就說出來。』
「老婆子說道:『我姓王,我的丈夫早已去世了,遺腹生了個兒子叫王雲卿,今年十八歲了。祇因家道貧寒,不能度日,母子兩人都在這裡伺候羅老爺、羅太太。平日老爺太太對我母子,雖沒有甚麼好處,然也和對這些當差的老媽子一樣,並不十分刻薄。祇是前夜二更時分,老爺獨自在書房裡,我兒子捧了一杯茶送進去。老爺一句話也不說,忽然跳起身來,對準我兒子的腿彎裡就是一腳踢去;踢得我兒子登時倒地,一條右腿已被踢斷了。我兒子問為甚麼事踢他?老爺還笑嘻嘻的說:「不要緊,我替你接上就是了。」可憐痛的我兒子幾番昏死過去。
「胡慶魁吩咐他母子二人道:『你們且在這裡等著,不可走開,我去去就來。』說畢,匆匆走出來到羅家賬房裡,伸手向賬房說道:『請你把東家學法的六百兩師傅錢兌給我,我有用處。』這賬房曾受了羅金亮的吩咐,自然說兌就兌。胡慶魁捧著六封銀子回房,祇見羅金亮正在房裡板起面孔,厲聲詰問老婆子的話;好像是責備老婆子,不應該將王雲卿斷腿的事使胡慶魁知道。老婆子和王雲卿都嚇得跪在地下,遍身篩糠也似的發抖。
「胡慶魁道:『這是沒有一定的。法有大小,師傅錢也就跟著有多有少;須看你自己想學甚麼法,說出來纔能定價。』羅金亮道:『老師傅不要存心客氣。我要學法術是不吝惜銀錢的,應該要多少儘管說;將來若因送的師傅錢少了,以致所學的法術不靈,那時就悔之不及了。我第一件想學的,就是治跌打損傷的法術;此外想學的還多。不知道容易學不容易學?』
「次日,羅金亮又辦了一桌盛席,陪款胡慶魁。酒過數巡,胡慶魁開口說道:『承主人的盛意,是這麼過分的款待我,我毫無報答,心裡實在不安。主人有甚麼事商量,請即說出來罷!若再不說,我祇好告辭了。』
「不窺探倒也罷了,這一看,險些兒把胡慶魁氣得要破窗而入,一刀將那個比蛇蝎還毒的姨太太劈殺!原來看見房中有一張煙榻,榻上擺著一副鴉片煙器具,羅金亮正橫躺著燒煙。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丫頭,面朝煙榻跪著,頭上翻頂著一把很大的紫檀靠椅,椅的四腳朝天,上面故一個白銅面盆,盆裡滿貯清水;那丫頭雙手扶住椅靠背,兢兢業業的,低聲哭著求饒。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蓬鬆著滿腦頭髮,手拈著一枝燒鴉片煙的鐵籤,就煙燈上燒紅,隨手向那丫頭身上戳去;丫頭痛極了,略略閃避,面盆裡的水便蕩了出來。就聽得罵道:『老娘戳你一下,你還敢躲閃嗎?你又把老娘的水蕩出來了,你若不舐得乾乾淨淨,老娘今夜饒了你就不算是個人!』接連厲聲叱了幾句:『舐呢!舐呢!』
「羅金亮捧了這幾件東西,跟著胡慶魁走進花園,隨手便將園門鎖了。胡慶魁看園裡有一座假山,足有四、五丈高下。胡慶魁走上假山頂,向四周望了望,笑道:『這地方正好傳授。我當日學這碗水,是在一座高山之上;於今我傳徒弟,也須在山上纔好。不過,我當日試用第一碗水,是我師傅被解開了的肢體;此刻這一層卻學不到,祇可用雄雞代替,你將來施用的時候,便可知道人畜是一般的了。』羅金亮點好了香燭,呆呆的立在旁邊,等候胡慶魁傳授。胡慶魁盤膝坐在山頭,祇是閉目不語。
「胡慶魁點了點頭,對準雞頸項橫劈過去。但是雄雞頸項的毛很深厚,又軟滑不受力,這一刀劈下去,不但不將雄雞頸劈斷,連雞毛也不曾劈下一片。笑問羅金亮道:『怎麼又劈不斷呢?』和圖書羅金亮道:『提起來是懸空的,能向兩邊蕩動,所以劈不斷;放下地來劈,就容易斷了。』胡慶魁遂將快刀和雄雞都遞給羅金亮,道:『你劈斷下來給我看看!』羅金亮接過來,按在假山石上,果然一刀把雞頸劈斷了;鮮血直射出來,雞翅膀連撲幾下,就倒地不動了。胡慶魁忙將右腳在地下一跺,伸右手指著雞頸劈斷之處,喝了一聲:『止!』鮮血便立時止住不出了。對羅金亮道:『你把這雞頭再劈成兩半個。』羅金亮也依言劈了。
「胡慶魁笑道:『第三種倒可以用得著府上的花園了。不過,第三種是就本人心愛的幾樣法術學習。不是我說小氣話,從來學法的都是如此;學法是要師傅錢的,所以有「無錢法不靈」的一句俗話。我雖知道你府上富有財產,然不是存心騙你的錢。反是學第一、二種,祇要人物對賬,一文錢也不能取。』羅金亮不待胡慶魁再說下去,即搶著說道:『老師傅不要說的這般客氣。我求老師傅傳授法術,自然要送贄敬;世間那有拿法術白傳授給人家的!祇請問老師傅要多少錢,傳多少法術!』
「胡慶魁道:『我就是要教你相信這雞確是死了!你於今可將雞頭仍舊合攏來,對頸項接上去,含這法水連噴三口,看是如何?』羅金亮如法炮製。第三口法水剛噴下去,胡慶魁在旁又是一飛右腳,這雄雞應之而起,彷彿受了大驚的樣子,帶飛的逃下假山去了。羅金亮看了,拍手喜道:『這纔算得是真正的妙法。』胡慶魁復指點他每日練習的時期和方法。羅金亮自去練習。又過了幾日,這日胡慶魁正獨自坐在房中,忽覺窗外有人窺探,仔細看時,那人又將頭縮回去了;一會兒,又伸頭從窗隙裡向房中張望。胡慶魁忍不住問:『是那個?』窗外沒人答應,祇是聽得有腳聲走開去了。
「羅金亮見此情形,明知阻攔不住;沒得倒把胡慶魁得罪了,學不著法,白丟了幾百兩銀子。祇得忍氣吞聲的立在一旁,望著胡慶魁護送王雲卿母子,帶了六百兩銀子走了,纔怒氣不息的回到自己妻子房裡,拷問一個丫頭老媽子:『是誰將王雲卿受傷的事,說給王婆婆聽的?』說話的那丫頭,本人雖不肯承認,然同夥的不願代人受過,便同聲將這丫頭攀供出來;可憐這丫頭就此難星照命了。胡慶魁護送王雲卿母子,到離羅家十里以外,代雇了船隻,吩咐他母子逃往他鄉去。自己因厭惡羅金亮之為人,原是打算就此不回頭去的;不回去倒也罷了,無奈他合該撞出禍來,忽轉著一個心思。」甚麼心思?下回分解。
「胡慶魁放下銀兩,一手扳著羅金亮的肩頭,往旁邊一推,道:『你有話可向我說,此時的王雲卿,不能再受你的驚嚇了。你們娘兒兩個起來,還祇管跪著做甚麼?世間乞食叫化的,難道不是人嗎?既遇了這種狠毒的東家,如何還用著戀戀不捨?我這裡有六百兩銀子,是我儻來之物;你王雲卿的腿,也就是斷在這六百兩銀子上。我於今就把這銀子送給你娘兒兩個,拿去好好的經營,大概也不至愁穿愁吃的了。你們就此拿著遠走高飛罷!』
「羅金亮當即回頭向立在背後的當差說道:『快去賬房裡封六百兩銀子來!』當差的應聲待走,胡慶魁連忙搖手,道:『不必這麼性急。銀子存在賬房裡,我何時要用,何時去取;此時拿給我,也沒有地方收檢。』羅金亮遂向當差的道:『老師傅既這麼說,你就傳我的話去吩咐賬房,胡老師有六百兩銀子存在我賬上,聽憑胡老師支取。』當差的依著言語吩咐賬房去了。羅金亮待終了筵席,就催促胡慶魁道:『我想學法的心,比火還急,求老師今日便去花園裡傳授我好麼?』胡慶魁見他這麼著急,祇得答應:『使得!』教羅金亮預備一隻大雄雞、一碗清水、一副香燭、一把快刀;這些東西都是能咄嗟立辦的。
「胡慶魁點頭道:『和*圖*書我治跌打損傷祇有一盌水,無論傷到如何厲害,有我這盌水,包管起死回生。但是我這盌水,通中國知道的不過幾人,不是小法術。學會這盌水,定價六百兩銀子;多給我一兩不要,少給我一兩不靈。』羅金亮心想:六百兩銀子雖是大價錢,然我學會了這碗水,要賺回六百兩銀子也是一件容易的事;祇要遇著有銀的人受了傷,索他幾百兩銀子包治,是極平常的事,這本錢何愁收不回來?想罷,即欣然答道:『六百兩銀子算得甚麼?便再多幾百兩,我也情願奉送。不知多少時日纔可以學會?』胡慶魁道:『不須一個時辰就學會了。』
「胡慶魁暗想:這裡並沒有第二個人,可見得從窗隙裡窺探我的,就是這老婆子了。他心裡不是有十分難過的事,不至這般哭泣;既有難過的事在心,又何至無端的來窺探我呢?難道他有困難的事,知道我能幫助他,有心想來求我嗎?然則既看了我獨自坐在房中,何以不進房對我開口,要是這般藏頭露尾的窺探呢?我左右閒著沒事,這裡又沒有旁人,何不叫他來問問?想罷,故意咳嗽了一聲。那老婆子果然回頭,望了胡慶魁眼,連忙向各處望了一望。
「胡慶魁想:我在這裡已住了不少的日子,除了他家的太太、姨太太而外,沒有曾見過我的人,無端是這麼窺探我做甚麼呢?倒要追出去看看是那個。比及追出房門看時,僅有一個老婆子模樣的人向那邊走去,舉手在臉上揩抹著,好像揩眼淚的樣子;一路走著並不回頭,看不出是怎麼樣面貌的老婆子。再看他用右手揩抹了,又用左手揩抹,接著灑了一把鼻涕,即停步靠牆根立著;這纔看出他是一個年約五十歲的老婆子,不知為著甚麼事,哭泣得很傷心的樣子。
「胡慶魁道:『學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種是長生不老法,要修心養性,在深山窮谷裡習練的。一種卻病延年法,儘是病入膏肓,也可以起死回生;不過也得在塵世以外去覓一清淨池,拋開家室妻孥,纔得專心一志,容易成功。』羅金亮道:『老師傅都會施麼?』胡慶魁道:『會施,會施。』羅金亮道:『請都傳授我,使得麼?』胡慶魁聽了,忍不住大笑道:『我有甚麼使不得?祖師的傳授是這般卻使不得;若是這般使得時,秦始皇、漢武帝都已成仙成道了。』羅金亮現出很不稱意的樣子,躊躇了一回,說道:『然則我祇能學第三種了,請問學第三種是如何的辦法?』
「次日,乘羅金亮不在眼前的時候,向羅家當差的問道:『你們上房裡每夜似乎有打得女子哭的聲音,究竟是誰打的誰哭?』當差的笑道:『你老不知道嗎?我家太太、姨太太,每人都有一個丫頭。沒有一個丫頭不是頑皮的,一夜不打就皮膚作癢,挨打差不多是她們一定的功課。太太、姨太太打慣了,一夜不打他們一頓,也好像有些難過;便是他們老爺,也生性歡喜看太太、姨太太打丫頭。這夜我老爺在那個姨太太房裡歇宿,那個房裡的丫頭,辦得挨大半夜的打。這是照例的事,我們的耳裡聽慣了,一點兒不覺得希奇。』
「胡慶魁聽到這裡,已忍不住髮指眥裂,怒氣沖天,托地跳了起來,說道:『不用再說了,再說要把我氣死!幸喜那日在假山上,我盤膝閉目等著他拜師,他不知道,我和他並沒有師徒名分;若不然,我此時真悔不及了。你不可走開,就坐在這房裡等我,我去救了你兒子便來,我還有話和你說。』老婆子哭道:『胡老爺不能就這麼去。』胡慶魁道:『為甚麼不能就這麼去?』老婆子道:『胡老爺這麼一去,我家老爺必知道是我來求的。老爺平日無論甚麼事,說得出就做得出。若真個把我母子趕出去,像現在這樣荒年,真是乞食無路呢!』
「胡慶魁忍耐著火性,安慰他道:『你安心坐下來,我進去自有說法,豈有反累得你母子乞食無路的道理!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若離開了我這間房,我回頭找不著你,就不管你的事了。』這老婆子還待說話,胡慶魁已拔步走出了房門,並且隨手將門帶關了。胡慶魁曾到過羅金亮的書房,直衝進去。見房門緊閉,正待上前推門,祇見旁邊走出兩個當差的,厲聲問道:『誰呢?老爺吩咐了不許推門。』胡慶魁也不理會。當差的看清楚了是胡老爺,便不敢上前阻擋了。
「胡慶魁問道:『這雞頸劈斷了沒有?』羅金亮道:『是我親手劈下來的,如何沒斷?』胡慶魁又問道:『雞頭劈開了沒有?』羅金亮道:『也是我親手劈的,現在此地,怎麼沒開?』胡慶魁又問道:『這雄雞的頸劈斷了,頭也劈開了,已死了沒有?』羅金亮道:『自然是已經死了。』胡慶魁又問道:『你相信確是已經死了麼?』羅金亮見胡慶魁專問些這樣不相干的話,差不多和逗著小孩子玩耍的一般;他是從小就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平日除了他的姨太太而外,沒人敢在他跟前說半句開玩笑的話;此時對於胡慶魁雖不敢驕傲不願意的樣子,心裡卻已很不舒服了。隨口答道:『劈開了頭,劈斷了頸,還有誰不相信確是死了?』
「胡慶魁不作理會;見床邊有大半碗清水,端起來用指畫了幾畫,含在口中朝王雲卿的腿上噴去,喝聲:『起來!』作怪極了!王雲卿真個和沒有受傷的一樣,應聲而起。又噴了一口,又喝道:『下床來!』王雲卿應聲下床立著。噴第三口時,喝:『走!』王雲卿已與好人一般的能走動了。羅金亮稱讚道:『妙啊!』胡慶魁彷彿沒聽得,牽了王雲卿的手,便往外走,直走到自己住的房間裡。見那老婆子還坐在房中掩面哭泣,胡慶魁道:『你還在這裡哭些甚麼?你瞧瞧,這是那個?』說時王雲卿已上前呼喚母親。老婆子看見兒子好好的立在眼前,並沒有傷損的樣子,這纔轉悲為喜,一把拉住王雲卿問長問短。
「這丫頭兢兢業業的將頭上靠椅取下來,但是無論如何仔細,靠椅上面放的那盆水,因已滿齊盆邊,不動就罷了,一動便不能不溢出來;祇見點點滴滴的就頭上淋滴而下,將床前的地板溼了一大塊。即見那少婦一手指著溼的地板,一手推著羅金亮,說道:『你瞧,你瞧!這是你想出來的新刑法,弄得我房裡這般水汪汪的,腳都不能下。看你怎麼說?你不教他舐乾淨,你自己便得舐乾淨,還一塊乾地板給我。』羅金亮從容放下煙槍,坐起來指著丫頭罵道:『你還不舐,更待何時?』
「羅金亮看了胡慶魁這般目中無人的舉動,忍不住氣湧上來,忿然對胡慶魁說道:『我家的當差老媽子,如何能由得你是這麼隨意叫他們走?』胡慶魁冷笑道:『為甚麼不能由我叫他們走?』羅金亮道:『你知道他娘兒兩個在我家押了銀子的麼?不將押身的銀子還來,誰也不能叫他們離開我的大門。』胡慶魁道:『他母子共押了多少銀子?』羅金亮做著手勢道:『七百兩。』王雲卿母子聽了,都待辯白。胡慶魁忙搖手止住,道:『你們不說用了。七百兩銀子算不了甚麼,你向我討還就是。你是識趣的,便不可阻擋。』隨又對王雲卿母子道:『我親身送你們出去,凡事有我承當,不用害怕。』
「這丫頭那裡敢違拗,立時伏下身軀,雙手撐在地板上,伸長舌尖舐水。羅金亮現出很開心的樣子,對少婦笑道:『你看這個樣子像不像狗舐米湯?』少婦也笑著,點頭道:『樣子卻像,祇舐的聲音不像。這畜牲的舌頭太短小了,舐的聲響不大。』羅金亮笑道:『你喜歡舌頭大嗎?』說著一對狗男女,就互相嘲笑起來了。胡慶魁在窗外看了刺眼,聽了噁心,祇得忍住一肚子的忿怒回房安歇。心想:這種富家子弟,平居邪淫無恥,原不足責;但是甚麼心肝,怎忍是這般蹧蹋下人,供自己的快樂?未免太可惡了!此時胡慶魁已存了個相機規勸羅金亮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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