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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金釵

作者:王度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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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銀髯鐵臂老鏢頭隱居 美景芳春小俠女救父

第一回 銀髯鐵臂老鏢頭隱居 美景芳春小俠女救父

飯後,那地裡鬼崔三已把孫正禮找來了。這孫正禮年有三十餘歲,高大的身材,膂力驚人,拳腳更是打得好,人送給他一個綽號叫作「五爪鷹」。早先他也是俞老鏢頭手下的夥計,給俞老鏢頭出過很多的力,俞老鏢頭也時常指點他的武藝,因此孫正禮總叫俞老鏢頭為師父。今天孫正禮正在城裡劉財主家教拳,忽見地裡鬼崔三來找他,說是俞老師父叫他今天去;所以吃過晚飯,五爪鷹孫正禮就跟著崔三來見俞老鏢頭。
車走了五六里地,已然遠遠望見鉅鹿縣的北門城樓。這時忽然面前來了四匹馬,第一匹黑馬上是一個年有二十多歲大眼睛、紫紅臉的年輕漢子,來到俞老鏢頭的車前,就喝道:「下來,下來!」俞老鏢頭這時臉上已然變了顏色,那四個人全都下了馬,各自抽出一口明亮亮的鋼刀來。那紫紅臉的人,對著俞老鏢頭冷笑說:「到了今天,我父親的大仇可算報了!」說時一齊上前,要拉俞老鏢頭下車。
俞老鏢頭想不到竟遇著這事,如今帶著妻女,手中又無兵器,可怎麼辦?正要跟他們講幾句話,這時忽然秀蓮姑娘由車裡鑽出來,向那四個人連連擺手急說:「你們先別動手,我問你們到底是為什麼?」那四個人看了看秀蓮姑娘,就向俞老鏢頭說:「嘿!你還有這麼好模樣的女兒。」俞老鏢頭把秀蓮護住,同那四個人怒斥道:「你們先退後一步,我這就下車去,要殺要砍隨你們!」
這時,正是正月中旬的天氣,忽然有俞老鏢頭的師侄金鏢郁天傑,從河南彭德府來到鉅鹿縣,特地給師叔拜年。俞老鏢頭留他在家中住了兩天,叔侄二人說了許多話。郁天傑走後,俞老鏢頭就彷彿十分憂愁,像有一件很要緊的事,卻不能對老妻和女兒去說。
但那四個人哪裡肯聽這話,有一個黃臉膛的掄刀向俞老鏢頭就砍。秀蓮姑娘突然跳下車去,把那人持刀的手腕托住,很快地就奪刀在手。她把鋼刀颼颼掄了兩下,逼得那四個人不得不退後兩步。這時俞老鏢頭在車上叫道:「秀蓮,快把刀給我!」那三個手裡還有兵刃的,哪容秀蓮把刀遞給她的父親,就一齊掄刀來砍秀蓮。秀蓮姑娘掄刀如飛,五六下,就一刀砍在一個胖子的背上,胖子「哎喲」一聲躺在地下。秀蓮姑娘敵住那兩個人,這時俞老鏢頭也跳下車去,將那受傷胖子手中的刀奪在手;掄刀過去,一面與那兩個人交戰,一面急急地說:「秀蓮往後去!」但是秀蓮姑娘的鋼刀,寒光飛舞,正敵住那紫紅臉的人,哪肯退後!
可是有一次,俞老鏢頭忽然單身走了一趟河南,去了有一個多月。由河南一回來,他就把夥計們全都遣散,鏢行的招牌摘下;從此歇業,不再保鏢。俞老鏢頭為人也比早先變得更為和善了,並且輕易也不常出門。一般認識俞老鏢頭的人,都在背地裡互相談論;有的說俞老鏢頭的鏢車在外面出了事,他栽了觔斗;又有的說他在外面一定是做了什麼犯法的事情。可是自從雄遠鏢行歇業以後,至今五、六載,既沒聽說有人找俞老鏢頭,叫他賠償鏢銀;又沒有官人來捉他,可見一般人對他是妄加猜度了。
這時,鐵翅鵰俞老鏢頭之名,已漸不為人所注意;可是他那個女兒俞秀蓮姑娘,在滿城裡卻沒有一個人不知。因為俞姑娘實在生得太美麗了,聽說她身材不高不低,十分窈窕,瓜子臉兒,兩隻水靈靈的眼睛,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櫻桃小口的兩旁,陪襯著兩個笑渦;雖然腳稍大些,但掩不住二八芳年的處女風流。
一連又過了一個多月,這天是三月清明,按照習俗,家家要到祖墳上焚紙掃和*圖*書墓。俞老鏢頭把他早先手下的一個夥計,名叫地裡鬼崔三的人,找來給看著家。俞老鏢頭雇了一輛騾車,秀蓮姑娘和她的母親坐在車裡,俞老鏢頭跨著車轅,這輛車就出了巷口,順著大街往北門走去。走在大街上,有路過的熟人,看見車上掛著燒紙和金錢紙錠等物,就向俞老鏢頭低著腰招呼道:「俞老叔上墳燒紙去嗎?」俞老鏢頭在車上含笑點頭,說:「可不是嗎!」同時,路過的人自然難免要往車廂裡去望。那位本城的絕色美人兒俞姑娘,就穿著淺紅的衣裳,像這三月開的桃花一般地坐在裡面了。
當日老鏢頭也沒到茶館裡去。畫眉掛在簷下,不住唧唧喳喳地亂叫,老鏢頭也彷彿沒有聽見;只是背著手,揚著頭在院中來回地走,像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當日老鏢頭精神極為驚覺,只要聽得門一響,他就先回到屋裡拿上刀,才出去開門。俞秀蓮姑娘也不|穿素日的肥袖衣裳,只穿著練武藝時的那身窄袖窄襟的青布短衣褲,時時擡頭凝望著她閨房中壁間懸掛的那一對雙刀,心說:只要父親的仇人來,不用父親自己動手,我就非要跟他拚命不可,也叫父親曉得,他老人家不是白白的把武藝傳授給我了!
說話時,他用手指了指靠著桌子正擦眼淚的老妻,說:「你母親見過他,名叫寶刀何飛龍,在年輕時與我是最好的朋友。那時我們都在北京作鏢頭,我在泰興鏢行,他在保安鏢行,沒事時我們一同飲酒,一同談天,真如兄弟一般。可是他這個人武藝雖然高強,心地也不錯;只是太好女色,時常勾引良家婦女。我百般勸他,他也不聽。後來因為結識了一個婦人,與另一個男子爭風吃醋,他動刀把人殺了。幸虧我幫助他三十兩銀子,他才逃出北京,奔到河南。在河南聽說他當了幾年強盜,後來不知怎麼會發了財,改名為何文亮,在衛輝府置了田產,並且也有了妻子和孩兒,但是我們卻彼此不通音信了。
當下俞老鏢頭又繼續著說:「我殺死何飛龍以後,他的家裡因此事與盜案有關,也不敢去告狀;胡舉人因為妻子被辱,也不願聲張,事情就私了啦!這件事除了我的師侄郁天傑和幾個夥計,因為是他們跟著鏢車,曉得詳情以外,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回到家裡來,心中十分難過。第一是我的鏢車在外面出了事,就是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也沒有臉再開這座鏢行。第二是何飛龍本來是我多年的好友,雖然他後來學壞了,做了那件天地所不容的事,而且與我翻了臉;但我親自動手,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朋友給殺死了,事後想著也未免心中難過。所以我就將鏢行關了門,亦不再走江湖。
秀蓮姑娘聽她父親說了與何家結仇的始末,她就安慰她的父親說:「爸爸,今天的事情一過,你也就再用不著憂愁了。他的兒子和女婿,本領也不過如此。今天他教咱們打走了,一定就怕了咱們,再也不敢找爸爸搗亂來了。」俞老鏢頭搖頭說:「咳,你真是小孩子的見解!今天攔住我們車的那四個人,大概就有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在內。這幾個人我倒不怕,我所憂慮的就是那個金槍張玉瑾。」
秀蓮姑娘在屋裡梳著頭,隔著玻璃往院中去看,只見鋼刀颼颼地響,寒光隨著老鏢頭的身子繚繞,煞是好刀法!可是老鏢頭這趟刀,練了不過一刻鐘,就收住了刀勢。他臉也紅了,頭上也流下汗來,口中喘著氣,吹得雪白的鬍子亂動。秀蓮姑娘的眼淚不住亂滾,由鏡裡斜看著,見門簾一啟,母親進屋來了。秀蓮姑娘趕緊用手巾擦臉,又擦了些胭脂,就把淚痕掩去hetubook.com.com了。
俞老鏢頭的鬍子是比早先更白,可是身體卻仍如早先一般硬朗。每天只在清晨提個畫眉籠子,到茶館裡找熟人談天,少時就回到家裡閉門不出。俞老鏢頭家中的人口也很簡單,只有老妻劉氏和女兒秀蓮,住著自置的幾間瓦房。
因為俞秀蓮姑娘生在鏢師之家,舉止未免豪爽,不似一般書香之家的小姐永遠不出閨房。俞秀蓮家中沒用著婆子丫鬟,買針買線總要她自己出門去叫貨郎,因此就時常被人睹見她的芳姿。那些看過她的人,只要是個年輕的人,就莫不魂銷心醉,腦筋裡留下不可消磨的美麗印象。自然,有不少當地的富家公子、輕薄兒郎,對秀蓮姑娘就懷著野心;可是又曉得這位姑娘的父親,就是那號稱鐵翅鵰的俞老鏢頭,誰敢因為要接近這一朵鮮花,去惹那老鵰的鐵翅呀?秀蓮姑娘貌雖風流,但性極端淑,輕易不用眼睛看人,每日除了從母親做些針黹之外,便隨她父親學習武技。
秀蓮姑娘似乎猜得不錯,當夜她父親果然沒睡好覺,到半夜裡還聽見她的父親在床上嘆氣,那口鋼刀在老鏢頭的枕頭旁邊放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老鏢頭就在院中耍了一趟刀,彷彿是練習的樣子。
本來俞老鏢頭是給北京泰興鏢行保鏢,泰興鏢行因為有他這麼一個鏢頭,曾作了二十多年的好生意,稱為京中頭一家鏢店。到了四十餘歲時,俞老鏢頭不願再依人作計,就回到家鄉鉅鹿,開了一家雄遠鏢行。他這鏢行也用不著許多鏢頭;若是應了買賣,只是在車前插上他的鏢旗,鏢車的夥計帶上他幾張名帖,便無論走多遠的路,也是毫無舛錯。因此他這鏢店很得一些客商的信任,十幾年來買賣也非常之好。
這時,二三十個走路的人,齊都過來。有人認得俞老鏢頭,就說:「俞老叔跟姑娘受驚了!」又有人說:「把這幾個強盜綁起來,送到衙門去!」俞老鏢頭一面向眾人拱手道謝,一面說:「不要綁他們,他們不是強盜,卻是跟我有仇的人。冤家宜解不宜結,問問他們,若是也不願打官司,就叫他們去吧。」這時那三個人攙著一個受傷的,提著兩口刀,牽著四匹馬,什麼話也不說,就往北走去了。
那三口刀又交戰了十幾合。這時忽有一個少年,由人叢中跑過去,手持一口寶劍,把俞老鏢頭父女和那紫紅臉的漢子,三口鬥得正緊的鋼刀分開,說道:「別動手啦!別動手啦!有什麼話對我說。」
俞老鏢頭的車進了城,回到家門首,俞老鏢頭先叫秀蓮姑娘攙著她母親下車,叫開門進去;然後俞老鏢頭開發了車錢,手提著奪來的那兩口刀,也進了門。崔三迎面問道:「老叔回來了!」俞老鏢頭答道,「回來了,累你看家!你先走吧,回頭把孫正禮叫來。」崔三答應一聲,用眼看了看老鏢頭手中提著的那兩口鋼刀,就出門走了。
車走到下午一時許,就到了墳地。俞家累代都是以武藝謀生的人,沒有什麼顯赫的人物,所以墳地上不但沒有一座碑,連一棵樹也沒有。秀蓮和她母親下了車,俞老鏢頭帶著她們,按著每一座墳都叩頭燒紙;然後又到在附近住的著墳人的家中歇了一會兒,喝些茶,吃些粗點心;然後又坐著車往回裡去走。
「六年以前,我答應了一個買賣,是新河縣的胡舉人得了河南武陟縣的知縣,我就派了兩個夥計拿著我的名帖,保護胡舉人夫婦到任上去。不料走在衛輝府,就被何飛龍勾結了山賊,把胡舉人劫住;銀錢、行李全沒搶去,只把胡舉人一位二十來歲的夫人搶到山上一座廟裡,留下三天才給放了。夥計回來向我報m.hetubook.com•com信,我就十分憤恨,親自到了衛輝府找著何飛龍。我本來還跟他講四十年前的交情,只向他嚴詞質問,不料他竟翻臉不認人,十分兇橫。我就與他交起手來,不料就一刀將他殺死!」
說到這裡,俞老鏢頭覺得很難過,秀蓮姑娘卻聽得很入神。俞老太太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跟丈夫住在北京時見過的那個何飛龍。那時何飛龍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白淨臉、大眼睛,永遠穿著綢緞的衣裳;管自己叫大嫂子,跟丈夫天天在一起。後來他犯了人命案,就一去不知下落。現在想著他也快到六十歲了,卻不料已被丈夫在六年以前給殺死了!
「這事過了五、六年我也就忘了。不料兩月前,郁天傑來給我拜年,他忽然對我說,現在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全都長大了,一個叫鐵塔何三虎,一個叫紫臉鬼何七虎,並有他的女婿金槍張玉瑾和他女兒女魔王何劍娥。在這幾年以內,他們全都學會了一身驚人的武藝。現在想起了報仇,並聽他們曾對人說過,在三個月以內,必要到鉅鹿來殺死我。所以郁天傑走後,我就時刻防備,可是後來沒見仇人找我來,我也就懈怠了。卻不料今天因為上墳燒紙,竟遇見這件事!」
五爪鷹孫正禮一聽,他就拍了胸脯說:「師父別著急,都有我了!我現在就在劉家教兩個徒弟,教完拳我就沒事了。由今天起我就搬到這裡來住,無論白日或是黑夜,若有什麼不知死活的江湖小輩到這裡來,師父跟姑娘全不要管,我非得打他們一個屁滾尿流不可!」俞老鏢頭曉得孫正禮不是誇口,近幾年來他的武藝真練得不錯了,當下就點頭說:「好,你跟崔三都把舖蓋搬來,就住在外院吧。」
因為今天有那件事情發生,俞老鏢頭對於自己有仇人的事,也無法再隱瞞,遂把自己與何飛龍的兒子何三虎、何七虎及金槍張玉瑾結仇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就說:「我老了,精神、力氣都不成了。秀蓮雖然武藝也學得不錯了,但究竟是女孩子。再說她早已許了人家,倘若有什麼舛錯,我也難以見親家之面。所以我把你請來,叫你幫助幫助我。」
老鏢頭就親自把門關好,並用一塊大石頭把門頂住,就進到屋裡。秀蓮姑娘趕緊給她父親倒茶,俞老太太就問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四個人為什麼那樣地兇?俞老鏢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等我歇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們!」遂把兩口刀立在牆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氣。秀蓮只想聽她父親說那四個匪人的來歷,問道:「爸爸喝茶呀?」老鏢頭從女兒的手中把茶碗接來喝了一口,便望著秀蓮姑娘說:「今天幸虧有你跟著,要不然,我非遭仇人的毒手不可!」
到了晚間,把大門關得特別地嚴,並囑咐老妻和女兒說:「從明天起,外面若有人打門,你們不許去開,非得先告訴我,才能開門。」秀蓮姑娘聽了,很覺得詫異,便問:「爸爸,為什麼事,要這樣小心呢?」俞老鏢頭彷彿很煩惱地說道:「你女孩子家,不要多問!」秀蓮姑娘的父親,向來沒這樣厲聲說過她,當下她便不敢再問了。
俞老鏢頭聽了女兒這句話,不由得笑了。本來自己平素不大注意女兒的武藝,以為一個女孩子家,就無論刀法拳術學得怎樣好,也敵不過身高力大的男子漢。可是今天在城外見秀蓮姑娘空手奪刀,力敵四個莽漢,而且還被她砍傷了一個。她那身手的靈敏、刀法的純熟、爭鬥時的勇敢,真是出於自己的意想之外,足見生下女兒也不見得不如男子。如今又聽了女兒這幾句激昂勇敢的話,就不禁心中寬慰了些,點頭說:「好吧,我m.hetubook•com•com也不發愁了,反正他們要是打算報仇,我無論躲到哪裡去,他們也會追了去的。現在咱們還在這裡住著,每日要小心些,看他們還有什麼手段對付我?假若那個金槍張玉瑾來了,咱們爺兒兩個也許能夠把他打走。」
秀蓮姑娘在旁忙問道:「張玉瑾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俞老鏢頭說:「此人我沒見過,不過在前幾年我就聽人說,此人的武藝十分高強,一桿槍沒遇見過對手。現在也就是三十來歲,想不到他娶的是何飛龍的女兒。聽郁天傑說,張玉瑾恨我刺骨,他罵我是沒義氣的人。大概他早晚必來尋我,以替他丈人報仇。」秀蓮姑娘聽完了她父親這話,不住冷笑,芳容上帶著怒色,向她父親說:「爸爸別著急,那張玉瑾若來,叫我抵擋他。別說是一個張玉瑾,就是他們來幾十個人,我也不能叫他們傷了爸爸一根鬍子!」
俞老鏢頭與一個有黑鬍子的人交手,那人敵不過俞老鏢頭,轉身就跑。此時那紫紅臉的人反倒落得人單勢孤,一口鋼刀敵住俞老鏢頭父女;雖然他武藝高強,但也難以取勝。這時道旁聚了許多行人,齊呼道:「喂喂!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可是都因為被他們的刀光繚繞,弄得大家眼睛都亂了,誰也不敢近前來解勸。
他父女這樣小心防備著,一連過了十幾天,一點事也沒有發生,更沒有什麼陌生的人來找俞老鏢頭。這時秀蓮姑娘才算放心,可是又憂愁父親也許是有了神經病;本來是一點事也沒有,他老人家自己這樣疑神疑鬼,未必不是舊日受過什麼刺|激,做過什麼虧心事,到了現在才這樣的。此時老鏢頭見無事發生,一切舉止也就恢復了往日的狀態,每天早晨照樣提著畫眉籠子上茶館,在家中跟老妻和女兒照樣有說有笑,彷彿他的心裡已再沒有什麼恐懼似的。
本書所說,就是直隸省鉅鹿縣,在前清時代出了一位老俠客。此人姓俞名雄遠,年紀有六十多歲了。他自幼學得一身超人的武藝,十八歲時就入了鏢行,闖蕩江湖,保鏢各地;曾折服過許多江湖豪強,作過許多慷慨仗義的事情。江湖上的人送給他一個綽號,叫作「鐵翅鵰」。後來他年紀老了,人家就直呼他為「老鵰」,俞老鏢頭也很喜歡人家這樣的叫他。
秀蓮姑娘見她父親現在的心彷彿寬慰了些,便很高興地同她父親又談了些旁的閒話,這時俞老太太忙著去做晚飯。
出了北門,順著車轍往東走去,俞氏的祖塋在北門外東北方向,約有十六里路,所以騾車也得走很多時候。此時遍野麥苗青青,村舍旁桃花向人露著笑靨,黃的、白的小蝴蝶在野草野花之間飛舞,溫軟的東風撫著人的臉和手。秀蓮姑娘在車裡嬌聲呼道:「爸爸,你瞧,這麥苗兒都長了這麼高啦!」俞老鏢頭漫答應著道:「真是的!今年一定是好年成。」說話時他卻眼望著那麥田之間無數的累累的墳墓;有的墳上堆著燒過了的紙灰,有的墳旁還有穿孝的人哭泣。俞老鏢頭摸摸他那被春風吹得亂動的白髯,心中發出一種莫名的悵惘,彷彿感覺到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恐怕過不了幾年,也就要長眠於地下了!
當下孫正禮和崔三就搬來舖蓋,在俞家外院的兩間西屋裡居住。由此,孫正禮每日除了到劉家教一會兒拳之外,便在俞家住著。他把一口鋼刀擦得雪亮,每夜要到院中和房上巡查三四次,可是一連過了兩三天,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河北省(昔稱直隸),南控黃河,北依燕山;東面是一片汪洋的渤海,西面則是緜亙數百里的太行山;山上並有偉大歷史遺跡的長城,當中是一片廣大的平原。沙河、滹沱河、永定和*圖*書河等幾條大川,就在這廣大平原的胸膛上流動著。由於地理的形勢,可知古代燕、趙等國,是何以能在此稱霸爭雄,而北京又為什麼能作數百年的國都了。此地人民生性質樸,講忠孝,尚義俠,重然諾,善武技,所以唐代的韓文公曾說:「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而屠沽市井之中,也有肝膽相照的美談,這完全是歷史與地理環境所造成的一種民風。
那紫紅臉的漢子,正喜有這麼一個人從中解勸。他趕緊收住刀勢,退後幾步,不住地氣喘吁吁,他那張臉此時就像燒焦了的茄子一般的又黑又紫。這時趕車的人才從車裡頭鑽出來,俞老太太還是不住地打哆嗦。那兩個跑了的匪人,又走回來由地下把他們那背上挨了俞秀蓮一刀的同伴拉起。
他的老妻劉氏,跟了俞雄遠半輩子,常常見她丈夫有時自己對著自己笑,有時自己連聲嘆氣,所以如今對老鏢頭這樣的舉動倒不什介意。可是秀蓮姑娘卻沒看慣她父親這樣難受過,當時芳心十分難受。用眼看了看她母親,只見母親依舊近著燈光在縫衣服,並不問父親是因何這樣,秀蓮不由就落下幾滴眼淚。雖然再不敢向父親去詢問,可是心中也略略的明白。猜著大概是父親在外有什麼仇人,現在那仇人必是要來報仇。所以前天郁天傑到這裡來,一定不是專為給父親拜年;必是把仇人要來報復的消息告訴了父親,所以父親才這樣小心謹慎地提防著。
秀蓮姑娘聽父親稱讚了自己這句,又回想起方才那樣緊急危迫的情形,心裡一陣難過,眼淚滴滴地落下來。老鏢頭從來沒哭過,但此時他也不禁落下幾點老淚,又嘆了口氣,便向女兒說:「在六年以前,那時你已十一歲了,大概你還記得,我曾到過一趟河南。從河南回來,我就把鏢行收了,再也不做買賣。我和今天那幾個人的深仇大恨,也就是從那時結起!」說到這裡,眼淚越發像湧泉一般地流下,帶著悽慘的聲音說:「你有一個何二叔……」
老鏢頭又把壁上懸著的一口鋼刀摘下,「鏘」的一聲抽了出來。這口刀作深青色,老鏢頭用過它二十多年。這口刀也喝過幾個惡人的鮮血,可是現在老鏢頭已有好幾年沒有用它了,拿在手中掂了掂,覺得有些沉重。老鏢頭不由長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到底我是老了,逞不得強了!」說到這裡不禁想起:自己快到五十歲時才生了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女兒。雖然也跟著自己學了一身的武藝,可是到底不中用,假若秀蓮是一個男孩子,那何至於自己煩惱?想到這裡,感覺到老境的淒涼,不由又嘆了一聲。
這裡的人,有的看了俞秀蓮一眼就走了;有的就問俞老鏢頭跟那幾個人有什麼仇;有的就不住稱讚秀蓮姑娘的武藝高強。那剛才給勸架的提著寶劍的少年,也問俞老鏢頭與那幾個人爭鬥的原因。老鏢頭卻向那少年說:「我是以保鏢為生的,闖了半輩子江湖,自然難免與人結仇,所以今天才出了這事。幸仗閣下從中給勸開了,不然一定要出人命。其實打官司我也不怕,不過我老了,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說時,又叫女兒向眾人道謝。秀蓮姑娘把兩隻手擱在前胸,向眾人拜了拜,然後就上車了。俞老鏢頭也向眾人拱手,遂就跨上車轅,趕車的人揮動鞭子就走了。行路的人和那少年也各自走去。
這時秀蓮姑娘心中的感想,卻與她的父親不同。她卻對這新垂絲的綠柳、才開放的桃花和這遍野芳菲,心中發生無限的青春快樂。那位老太太像是個木頭人,她坐在車的最裡邊,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只盼著快到了墳地,燒完紙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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