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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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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五具棺材

第十四回 五具棺材

楊過道:「姑姑,你把他捉到了麼?」小龍女道:「捉到了。」楊過道:「你為甚麼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來她去捉一個全真教的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於是跟隨在後。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古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第一天就不聽。」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麼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呢?」楊過奇道:「捉甚麼?」小龍女不再答話,逕自去了。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有甚麼陳設,但東西兩壁都掛著一幅畫。西壁一幅中是兩個少女,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裝,另一個十四五歲,卻是丫鬟打扮,手裏捧著一隻面盆在旁侍候。兩個少女都是相貌極美,那年長女郎眉長入鬢,眼角之間隱隱帶著一層殺氣,楊過向她多望了幾眼,心中自然而然的大生敬畏之念。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張床有甚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只聽她身上綢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一個身,只是她凌空睡在一條細繩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小龍女道:「我說天下英雄想睡這石床而不得,絕非騙你,須知此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乃是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
小龍女一摸他額頭,覺得溫暖如常,心下大是奇怪,細細問他以前學過的功夫。楊過毫不隱瞞,將生母所授內功,歐陽鋒所傳的蛤蟆功,一一說了。小龍女心下細細琢磨,覺得他所說的兩種內功,是兩條絕不相同的路子,而與自己平時所練的內功,方法又截然有異。他所知的雖只粗淺門徑,但由此一斑可推想其餘,這兩種功夫都是搏大精深,實不在自己師門所傳之下。小龍女沉吟片刻,心想:「原來這孩子的內功已有極好根基,只是不得其用罷了,眼下倒不忙先傳他本門內功。」
聽她這麼說,楊過才知那是一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不禁好奇心起,問道:「龍姑姑,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呆了一呆,道:「李莫愁姑姑會回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裏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到這裏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小龍女冷冷的望著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向西走去。楊過伸袖抹了抹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亮,楊過盡力睜大眼睛,才隱約看得小龍女白衣的背影。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迴,走了一頓飯功夫,伸手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進了一間很大的石室。她從懷裏取出火摺,晃亮了點燃石桌上的油燈。楊過四下裏一看,不由得微微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並列放著五具石棺。
小龍女聽他一面說話,一面冷得發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床底下有甚麼古怪,怎麼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喜不喜歡睡?」楊過道:「我……我不喜歡。」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喜歡,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真是不分好歹。」
小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為甚麼?」楊過道:「我拜過兩個師父,他們都待我不好,我在夢裏也咒罵師父。所以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師父時連累到和圖書你。」小龍女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雖然刁鑽古怪,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吧,我答應你便是。」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冬冬冬的磕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日拜小龍女姑姑為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兇險,楊過要捨了自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有壞人欺侮姑姑,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小龍女的武功不知比楊過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清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到後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說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女心想:「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應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師父要脅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麼事?你倒說來聽聽。」楊過道:「我心裏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麼我就做甚麼,可是我口裏不叫你師父,只叫你姑姑。」
楊過躺在床上,不敢作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裏,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他又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過兒,你幹麼不作聲?」楊過道:「沒甚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女道:「哼,你在心裏罵我。」楊過道:「我沒罵你,你比我從前的師父們好。」小龍女奇道:「為甚麼?」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裏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鬧了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膽子練得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女道:「你沒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麼?」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心想:這孩子年紀還小,也不須避男女之嫌,嘆了口氣,道:「好,你跟我一房睡吧。」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來,那能睡著?過了良久,他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著。楊過又輕輕叫了兩聲,仍舊不見答應,心想:「我且下床休息片刻,諒她不會知道。」當下悄悄溜下床邊,站在當地,大氣不敢喘一口。
楊過極為聰明,經她一點撥,立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一來冰被身體偎熱,化而為水,二來冰雪之寒,不及此寒玉十成中一成。這寒玉另有一樁好處,大凡修練內功之人,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去和心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人一坐在上面,心火自清,所以練功時儘可勇精進,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必先殺你。」楊過年紀雖小,卻工心計,心道:「那必未必能夠,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走麼?」他還未拜師,又已與師父勾心鬥角起來。
他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的蓋已密密的蓋著,另外三具的棺蓋只卻推上一半,望過去棺中黑越越的,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首。小龍女指著左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裏。」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裏。」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裏,眼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是有僵屍在內,豈不嚇人?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裏。」
按下全真諸道不表,且說小龍女一手抱著楊過,一手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回到活死人墓中。她放下楊過,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自己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几,呆呆hetubook.com.com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麼?今日你這般哭她,他日你死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人哭你呢。」楊過一怔,覺得小龍女的話說得辛辣異常,但仔細想來,卻也未始沒有道理,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不禁又放聲大哭起來。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瞧也不瞧他一眼,道:「隨我走吧!」袖子一揮,室內四盞油燈一齊熄滅,登時黑成一片。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抱著棉襖,急忙跟出。
楊過拍手道:「啊喲,那你真是枉自活這一輩子啦。城裏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看呢。」當下把他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各種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雖然活了二十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不管他怎麼說,全都信以為真,聽到後來,不禁嘆了一口氣。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怒道:「你別胡說八道,祖師婆婆留下遺訓,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一躍而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裏。」過了一陣,也不聽見甚麼聲息,突覺耳上一涼,耳朵被人提了起來。
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怪物事,可見過這樣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床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成為習慣,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綴,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勤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須知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人不同,這一睡下來,氣血如舊運轉,倒將白天所練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這床上睡覺,睡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大力。」
楊過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為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為什麼?」楊過道:「姑姑,你心裏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拜我為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亂闖一陣,只覺地下潮濕,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墓道相通的山中谷道。楊過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能找到我。現下我走到了這裏,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一定會傷心得很呢。」當下摸到一塊石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著。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是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奇道:「為甚麼?你年紀比我大啊?」
一股氣只在全身週遊一轉,立覺寒氣大減,待得轉倒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轉覺睡在石床上涼涼的甚是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半個時辰,熱氣消失,又被床上的寒氣冷得醒了過來,當下又倒立用功。如此一醒一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絲毫不感困倦,反而精神大振。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的左手,扭住他背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了一聲,隨即悶聲不響。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疼痛難當,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輕輕,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身子往床上一擲,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當下和圖書帶他到自己的房中。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小龍女生得美貌無比,身上衣服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緻,那知一進房中,不由得大為失望,原來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石棺的墓室一般無異。一塊長條青石作床,床上鋪了一張草席,一塊白綢當作薄被,此外再無別物。
楊過嚇了一跳,道:「難道我也不能下山啦?」小龍女道:「那個自然。」楊過聽了倒也並不憂急,心道:「似桃花島這般孤懸海外,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古墓終難囚我一生。」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當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吧,我不睡這床啦。」小龍女道:「你與全真教的師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輸一句。誰待我好呢,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二十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流露情感,必有重譴。孫婆婆縱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的進修,是以養成了她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我有了此床,就不怕武氏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養心修性,絕了與世人爭競之心。」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就算不死在郝大通手裏,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你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小龍女道:「你到這裏來幹甚麼?」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又嗯了一聲,拉住他手便走。雖在黑暗之中,然而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姑姑,你怎麼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過適才在這一個多時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麼才好。
當下做了早飯,兩人吃了。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過兒,有一件事,你自己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為師呢,你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為師,我仍舊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
楊過瞧得大為欽服,在黑暗中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算得甚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好多的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的性子極易衝動,一聽小龍女真心教他,不由得死心塌地,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又流下淚來,哽咽著道:「姑姑,你待我這麼好,我以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甚麼稀奇。」楊過道:「倒不為這個,我只道你也與我從前的師父一樣,儘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指著那年長女郎道:「這是祖師婆婆,你磕頭吧。」楊過奇道:「她是祖師婆婆,怎麼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中琢磨著「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有寂寞淒涼之感,怔怔的望著和*圖*書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床睡倒。小龍女將孫婆婆的棉襖拿在一旁,叫他伸手取之不到。楊過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麼好高興的?我本事未必勝得了全真教的老道,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嘆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麼用。只是在這墓中左右無事,我就教你吧。你在這裏等著,我出去一會。」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嘆了一口長氣,道:「姑姑,適才,我真是擔心。」小龍女道:「擔心什麼?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你以為我獨自逃走了,心裏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用守了,又有什麼難過?」楊過生來熱情,小龍女卻是性冷逾冰,兩人心中想法竟是截然相反。
小龍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著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吧。」楊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那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當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頭。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著東壁上懸掛著的那幅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楊過一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著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卻看不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麼唾他?」小龍女道:「那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陽,我們有個規矩,拜了祖師之後,須得向他唾吐。」
楊過見小龍女臉上似笑非笑,對自己的痛苦大有幸災樂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子,在室東的一根釘子上繫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一端繫在西壁的一口釘上。那繩離地約摸一人來高,她輕輕一縱,橫臥在繩上,竟然以繩為床,同時一掌拍出,將蠟燭擊滅。
睡到床上,只覺澈骨冰涼,一驚之下,赤腳跳下床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麼?」楊過最是聰明不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床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床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著。」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我打十帚。」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才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身上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盤冷水,忍著氣問道:「姑姑,我有甚麼不好,為甚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麼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甚麼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甚麼好。」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兩位全真高手再去應援,李莫愁也當真狡猾,自知一人難與這許多好手為敵,竟用言語激動丘王諸人,與他們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用劇毒無比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餽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真諸道是領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視苦笑,鎩羽而歸。天幸丘處機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到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在那裏?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的床吧。」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的道:「我是你師父,我說甚麼,你就得聽話。你跟你全真教的師父打架,那由得你,哼哼,若是你違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道:「你不用這麼兇,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一點也不像師父,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裏,道:「你伸舌頭幹甚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逕自上床睡了。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將棺蓋向後推開,抱起孫婆婆,正要放入。楊過忽然想起孫婆婆臨死時的言語:「我身上這件棉襖,你好好收著,這………」她雖話未說完而死,但要自己收著她的棉襖,想是相識一場,留著作為他日之思,也是該的,於是搶上前去,叫道:「姑姑,婆婆的棉襖留著給我。」小龍女生平不喜旁人為情牽累,見楊過生就大喜大怒,大哭大笑的性兒,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如此戀戀不捨,覺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將棉襖從孫婆婆身上除了下來,拋下給他。楊過拿著棉襖,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向外一拉,喀隆一響,棺蓋與石棺的筍頭接了起來,蓋得緊密異常。
楊過覺這些語言雖然言之成理,總是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他記起小龍女適才之言,心道:「我就用爸爸教的內功試試。」當即雙手一揮,身子已頭上腳下的倒豎在石床之上,依著歐陽鋒所傳的訣竅,用起功來。
原來赤練仙子自在江南湖州連傷數人之後,知道結怨太深,遠走山西,但殺心不泯,在晉北又傷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攻之。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一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為惡多端,但她的祖師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翻臉不認人,動起手來,劉孫二人竟先後輸在她的手裏。
他這一出去,古墓中再無半點聲息。楊過心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麼人,但想她不會下終南山,一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又有甚麼用?他胡思亂想了一陣,走出大廳,沿著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著牆壁慢慢走回,那知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楊過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他本已走錯了路,這一慌亂,更是錯上加錯,他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岐路岔道,永遠走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但聽見回音逼在墓道之中,隱隱發悶。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嘻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呸,賤骨頭,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著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為我好啊。有的人心裏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愛你。」小龍女道:「這個我心裏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義父歐陽鋒,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加意誇張。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吧。」
楊過對全真教心中本有憎惡之意,於是不加思索,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陽畫像的背上,問道:「姑姑,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麼?」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幹麼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裏?」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與孫婆婆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的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做了壞事出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意他竟答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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