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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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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鱷魚潭中

第五十一回 鱷魚潭中

只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少了一些嗎?」正是公孫谷主的聲音。小龍女向楊過深深的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去,低頭出室,再不回頭。公孫谷主向楊過道:「楊兄弟,再過六個時辰,我便取靈藥來救你。這六個時辰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慾之念,縱有痛楚,亦不難熬。」說著出室關門,逕自去了。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身上,並未覺得她有何異狀,耳聽得當先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後面又有兩頭緊緊跟隨,若是發出劈空掌,原可將之擊落潭中,但轉瞬又復來攻,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於是蓄勢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裏雙掌齊發,拍拍兩聲,一齊擊在二鱷頭上。那鱷魚轉動並不靈敏,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硬,只是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卻並不致命。就在此時,後面二鱷又已攻到。楊過左足踢出,將一鱷踢下岩去,但用力太過,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也向岩下滑落。
谷主道:「好,我的女兒真是個大仁大義之人,勝於為父的多了。」一劍往她頭頂劈了下去。
那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是涼氣透骨。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孫綠萼卻已身子微微發抖,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心想這少女命在頃刻,心中定然又是難過又是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只見潭中群鱷爭食,你搶我奪,神情極是猙獰可怖,於是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倘若一齊死了,你來世想轉生作什麼東西?像這樣難看的鱷魚,我是一定不變的。」公孫綠萼微微一笑,道:「那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吧,又美又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花,也只有如你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呀,不是變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如果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楊過默然不答,心中極是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那賊谷主最後終非敵手。他武功雖高,卻也未必就強得過金輪法王。偏生事不湊巧,姑姑劍室中給情花刺傷,而這素心劍法又須兩人心靈相通,情意綿綿,方始發出威力。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
綠萼奇道:「這是你袋裏的東西,怎麼反來問我?」楊過凝神一看,見是一用粗個藍布所包的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包中共有四樣東西,其中有一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粒珠子,發出柔和的瑩光,古人言道珠稱夜光,果然不虛。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那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了?」綠萼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怎麼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幹麼不服啊?你不知這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餘說了一連串的問話,竟沒讓楊過有答話的餘暇。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心道:「這賊谷主當真在此。」見那石室東首有窗,於是走到窗下,探首向內一張,不出所料,公孫綠萼果然已被擒獲。但見公孫谷主居中坐著,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谷主見荊杖送到,長臂一伸,早已接著,冷冷的道:「萼兒,你是我親生骨肉,到底如何叛我?」公孫綠萼低頭不語,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你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又非蠢人,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人公然說將出來,還是心中疾跳,臉上現紅。
楊過想:「這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改口把「老頑童」稱為「周老前輩」。綠萼也已明白了一半,道:「是他交給你的麼?」楊過道:「不,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子,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身邊,我也是毫不知覺。唉,我楊過的本和圖書事,真是他的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的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眾除去衣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楊過身上雖中情花的劇毒,但武功卻絲毫未失,適才這一足踢出,實有數百斤之力,踢中鱷魚後,只覺自己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是游泳自如,可以想見其皮甲之堅。他心想:憑著自己空手,實是奈何不了這許多兇鱷,鬥到後來,自己與公孫綠萼終於會膏鱷吻,如何想個法子,才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他伸手出去想摸一塊大石作為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已爬近,忙問:「你身上有佩劍麼?」公孫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餘下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於楊過的懷中,不由得大羞,但心中同時卻又甜甜的有如中酒。
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公孫綠萼見他不答,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是漆黑一團,什麼都瞧不見。」楊過笑道:「那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吧。」他說著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意示慰撫,那知道一拍之下,卻是冰涼柔膩,滑不留手,原來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了貼身的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
於是牙齒一咬,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沉丹田,用起功來。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一名綠衫弟子端了一隻盤子走進室來,盤中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你好好吃一個飽。」於是拿著饅頭,從漁網的孔中餵到楊過口裏。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為情花所傷。楊過張嘴把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賊谷主廝拼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卻好。」突然門口綠影一晃,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一聲不響的走到他身後,伸拳在他背心一拳。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被打得昏暈過去。
這時當先一條兇鱷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張開大口,往他足上咬來。楊過將足一縮,一腳踢出,正中鱷魚下顎。那鱷魚一個觔斗,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的鱷魚一陣騷亂,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綠萼聰明伶俐,已明白他的心意,見他將丹藥又放回瓶中,輕嘆一聲,道:「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痴情,我爹爹寧不自愧,你不是盼望爹爹來救我,卻是盼望我將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生命。」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這種東西兇猛殘忍,比陸上的虎狼還要厲害,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也是不敢招惹,總是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當下坐穩身子,雙臂潛運功力,凝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夾攻。耳聽得三條兇猛一步步的爬近,公孫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係以上乘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涼堅硬之物,心下大驚:「難道世間真有毒|龍?」手上一使勁,騰身而起,那怪物卻被他按入了水底。楊過深深吸了口氣,準擬再次潛入水中,那知右足足底竟然踏在岩石之上,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一撞之下,一條腿好不疼痛。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心道:「適才姑姑何不一掌將我打死?」他越想越是難過氣惱,心想:「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全都算不了什麼。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卻任姑姑落在他的手中,終生受他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假和*圖*書仁假義的郭靖黃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即此,登時全身振奮起來:「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從他手中救她回來,我還得苦練武功,替死去的父母報仇。」原來在他心中,將母親之死,也算在郭靖夫婦的帳上,他想若是父親不給人害死,母親有人依靠,無須捕蛇為生,那就不致為毒蛇所噬而喪生了。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一動。他是少年男子,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容顏悄麗,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但隨即想起:「她是為救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獸不若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
楊過雖將那兇鱷扳死,背上卻也出了一背冷汗。綠萼道:「你沒有受傷吧?」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是溫柔,又是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沒有。」只是適才用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覺著死鱷冰冷的身軀躺在岩上,一動也不動,心下極是欽佩,道:「你空手怎麼將牠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聲長嘆,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耐,縱聲大叫出來,兩頭鱷魚本來又向岩上爬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只嚇得又躍回潭中。
公孫綠萼微微一笑,心想你對我如此感激,我便被父親處死,也是心甘了,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時便回。」說著翩然出房。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
公孫谷主何等本領,楊過這麼一碰窗格,早已知覺,當下已有計較,走到三隻丹爐之旁,將中間一隻丹爐推開,將東首的推到中間,將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爹爹!」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但我谷中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那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谷主嘆道:「你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谷中的規矩,你好好去吧!」說著抽出黑劍,舉在半空,突然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聲道:「饒他!」
但心喜之餘,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一摸索,原來是深淵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繼續夾攻,忙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吐水。只聽得岩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漸重,又有兩條怪物爬了上來。公孫綠萼翻身坐起,自然而然的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什麼?」楊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公孫綠萼不動,只是摟得他更加緊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到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麼一枚」,不由得一怔,道:「怎麼瓶中只有一粒?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有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有何法子救她?」綠萼嘆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這絕情丹谷中本有兩枚,後來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這丹藥調製之法現已失傳,連我爹爹也不知道,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的劇毒,小小刺傷,數日後固可自愈,中毒一深,卻令谷主難辦,因為一枚丹藥只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道:「你爹爹怎地還不來救你?」
她驚叫一聲,右手按在岩石,運勁竄上,楊過又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將她救了上來,但這麼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楊過身邊,張開巨口,逕往他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口的雙顎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楊過雙手齊出,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顎,一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只聽得喀喇一響,www.hetubook.com.com那鱷魚的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的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已活不了幾日,聽公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如此疼痛難當,只要再挨幾次,必當自盡,然自己一死之後,公孫綠萼無人救護,豈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我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於回心轉意,將她救回。」他心中思念此事,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孫姑娘,別害怕,我想你爹爹就會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向來鍾愛,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
他在門背後等了良久,時候一刻刻的過去,公孫綠萼卻始終不見現身。那綠衫弟子早已甦醒,身處漁網之中,臉色又是驚惶,又是憤怒,楊過越等越是擔憂,初時還想丹房中有人,盜藥一時不得其便,但時間一久,心想縱然取藥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一聲,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為我干冒大險,我如何不設法救她?於是將門開了一縫,向外一張,幸喜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於是輕輕溜了出來,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
兩人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兒承你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是心懷安暢。你將我一掌打死,自己遠遠的走吧!」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一個俊俏的青年郎君,何以老天便乖惡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突覺喉頭發甜,似乎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說道:「過兒,你我同受苦楚。」
楊過微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雙目能在暗中見物,自己的窘態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大羞。二人先前抵禦群鱷攻擊,雖則偎倚在一起,危急中絕未想到兒女之私,這時一個一縮手,一個一發窘,倒反而著了痕跡。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了願意代已就死的陸無雙,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正自彷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在轉角後一縮,只見兩名綠衫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一條荊杖,那是行刑之具,楊過心中一動:「難道綠萼被她父親所擒,因而要處她刑罰麼?」當下放輕腳步,跟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從石廊中轉來轉去,來到一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啟稟谷主,荊杖取到。」於是推門入內。
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人在半空時叫道:「此事與她無干,不如殺我。」右足在地下一點,正要伸手去抓公孫谷主手腕搶他黑劍,突覺足底一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暗叫不妙,一提氣,身子斗然向上拔起,這無所借力、半空高拔之技,乃是絕頂的輕功,只聽公孫谷主叫道:「可惜了好功夫!」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公孫綠萼身不由主的向後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綠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的雙膝。谷主道:「你取去了絕情丹,教我怎去救他?好,你不承認,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耽一天。你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的小子口中,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你吧!」說著走向室門。公孫綠萼知道情花的劇毒,稍給刺傷尚須為害三日,似楊過這等身中千針萬刺,十二個時辰內不救便得慢慢痛死,見父親要走出丹房,那便是將楊過處死,叫道:「爹爹!」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瓶裏的丹藥倒在掌中,只見瓶中傾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來,遍體黑色,又腥又臭。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扁平,如這般四四方方的丹藥,楊過卻和*圖*書是從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麼一枚,你快吃吧,別掉在潭裏,那可糟了。」
楊過一看,原來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驚道:「你……你……」公孫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你。」說著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情花,放了楊過出來。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孫綠萼道:「我拼著身受重責便是。」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來之後不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哥,若有人進來,你躲在門後。你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給你。」楊過心中好生感激,但也知她是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竟然說不下去了。
公孫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將腰帶繫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於是伸手摸了出來,交給楊過道:「這是什麼東西?你要不要用?」楊過接過手來,奇道:「那是什麼啊?」
她從前對父親的神情心中雖覺奇怪,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父親中心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明是父親佈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那三隻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那麼他身上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要不救,他本已難以活命,何況他又跌入了鱷潭,然而何以父親要在自己肩頭推了一掌,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力,那裏還有父女之情?她越想越是難過,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言行,當時茫然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全是因「怕」字而起,只是何以父親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害怕,卻萬萬推想不透。
公孫綠萼突然抬起頭來,朗聲說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那裏還顧念到女兒?」公孫谷主「哼」了一聲,並不接口。公孫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姑一人,女兒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別無他意。」楊過心中大是激動,暗想:「這賊谷主乖戾妄為,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公孫谷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說來,那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公孫綠萼道:「女兒怎敢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麼?」綠萼道:「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吧。」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你從中多事?」
公孫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恨我的。」她停了片刻,想起了許多奇怪之事,忽道:「楊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心中是在怕我。」楊過奇道:「他怎麼會怕你?那倒奇了。」綠萼道:「是啊,從前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之間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隱瞞著什麼重要事情,怕我知道。」
公孫谷主平日喜怒不形於色,處分谷中大小諸事,極盡持平,對待諸弟子又甚仁惠,是以上下悅服,但公孫綠萼卻深知父親內心忮刻,此番楊過如此一鬧,那是非殺了他不可。公孫谷主被女兒說穿心事,更是惱怒,道:「哼,當真是養虎成患,把你養得這麼大,想不到今日反咬我一口。拿來!」說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什麼?」谷主道:「你還裝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谷主站起身來,道:「那麼那裏去了?」
楊過見她被谷主這一推勢道甚勁,若是兩人撞上了她非受內傷不可,忙伸掌在她背脊上輕輕一托,潛以內勁消解來勢,就這麼一來,自己卻已無法向旁移動地位,與公孫綠萼倆一齊筆直落下,但覺足底空虛,直墜了三十餘丈尚未著地。楊過心中雖然驚惶,仍想到要顧住綠萼和_圖_書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火山油鍋?思念未定,撲通一聲,兩人一齊摔入了水中,一直往下急沉,原來那丹房之下竟是一個深淵。
公孫綠萼側頭沉吟,心中似在思量到底該不該說,突然臉上現出堅定神色,對著父親道:「爹爹,女兒受你撫育大恩,那楊公子是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若是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他釋放,女兒怎敢到丹房中來?」谷主厲聲說道:「那你為何來了?」公孫綠萼朗聲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今晚與龍姑姑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將他害死,好絕了龍姑姑之念。」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被楊過弄死的那頭鱷魚屍體,一時倒不向岩上攻來。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隱事,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止端嚴,處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無不對他極是敬重。今日他對你確是不對,但以往從來沒有這種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道水仙幽谷中過去的情事,自然更加難以代她猜測。
身子與水相觸的這一瞬之間,楊過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百丈高處直墜下來,縱然身有內功,也須受到重傷。只因衝力太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楊過閉住呼吸,待沉勢一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昇。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股腥臭之氣,同時左首水波激動,似有什麼巨大的水族來襲。一個念頭在楊過心中如電光石火般一轉:「那賊谷主既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右手一掌劈空掌向左猛劈出去,但聽砰的一聲巨響,波濤凶湧,楊過借著這一掌之勢,已抱著公孫綠萼昇出水面。
楊過打量室中,只見桌上、櫃中,列滿藥瓶,壁上還掛著許多不知名的草藥,西首並列著三隻丹爐,這一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著公孫谷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進丹房,確是想取丹藥去救楊公子,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否則何以會給爹爹知覺?」谷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又好端端的在廳上沒離開過一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萼忽地雙膝跪下,哭道:「爹爹,你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不許回來,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
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會放在我的袋中,那真是奇了。」借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綠萼也看清楚了近處的物事,只見小包中除了匕首與絕情丹外,還有一張紙片,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道:「這半截靈芝,是那老頑童折的。」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芝房歸我經管,這靈芝正是芝房中之物,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踢爐折芝,都是他的手筆。」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綠萼忙道:「怎麼?」
谷主道:「你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們出去。」谷主道:「我谷中眾心如一,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你不信女兒的話,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公孫谷主倒料不到女兒如此烈性,忙揮手命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一物。
楊過此時心想:「我雖遭際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婆、洪七公、義父歐陽鋒、黃藥師這些人,又如程英、陸無雙,以及此間的公孫綠萼,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出生時的時辰八字必是極為古怪,否則何以善我者如此之意,惡我者又如此之惡?」其實他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是他天性趨於極端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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