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神鵰俠侶(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十七回 真藥假藥

第八十七回 真藥假藥

黃蓉這般說來,實是讓裘千尺佔盡了便宜。要知裘千尺除了棗核釘厲害之外,別無傷敵的手段,而黃蓉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了她的心坎,裘千尺道:「你是丐幫的幫主,諒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得用兵刃暗器格打?」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著道:「我媽只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兵器格打。」黃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洩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麼成?」她適才長劍被棗核釘擊斷,知道這暗器的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格,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於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我若不設法使老太婆交出解藥,咱們終生有愧於心。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凌厲的外門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是凶險,一個不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這老太婆焉肯交出解藥?」
盛放真藥和假藥的兩個瓷瓶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自己也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偷了丹藥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偏狹狠惡,那懂得世上卻有捨卻自身以救旁人之人,當下說道:「將丹藥拿去交給郭夫人。」綠萼道:「是!」雙手捧著瓷瓶,走向黃蓉。
陸無雙道:「表姊,瞧瞧這裏躲的是誰?」程英見楊龍二人腳步迅速,走得已遠,拉著陸無雙的手臂道:「跟著楊大哥,這兒道路盤旋曲折,別失散了。」陸無雙加快腳步,低聲道:「躲在樹叢中的,恐怕是李莫愁。」程英道:「你怎知道?」陸無雙道:「我從小跟她在一起,聞得出她的氣息。」程英一驚,提氣疾趨,她自知表姊妹二人實不是李莫愁的敵手,反正她中毒已深,想來活不久長。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為外人所知,萼兒,俯耳過來。」黃蓉一聽,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啊喲」,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那便易於猜測她的真意,豈知裘千尺也已料想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極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只聽到「那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十字,但她一看這情勢,早已猜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十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時,但見她眉尖緊蹙,不住「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釘便了。」說著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約摸相距四丈,說道:「請發射吧!」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兩步,隨即覺得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而腳步也登時停住。黃蓉一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只見她瞧著楊過的那副眼光之中,禁不住流露出無限的深情和焦慮,心念微動,已是恍然大悟,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咱們假藥,但她痴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這老兒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兩枚鐵釘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按照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是最堅硬的岩石也能射入,何兄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兩枚,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我先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從此報了殺兄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裹噴出。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鐵釘透喉而過,強仇立斃於當場。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什麼?」綠萼道:「說什麼同病相憐、各具隻眼,因為那個道姑也是瞎了一隻眼睛的。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我聽著氣不過……」說到這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www•hetubook•com•com一動,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堆到了情花叢裏。」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不定,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樣?休得瞞我。」綠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我身上這些難道不是情花麼?」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說不得謊,做娘還能不知道麼?」綠萼露機一動,咬牙道:「媽,我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和他作對。說我要娘不要爺。」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入磚瓦底的泥中一掏,果然有兩個小瓷並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捨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能知道吧!」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瓶子是從東首取出的,裘千尺和黃蓉都為以是從西首取出。
黃蓉待他唸兩句佛號,便問幾句:「我的傷能治麼?」「棗核釘能起出麼?」每問一句話,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臉有憂色,詢問自己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那料得到自己的奸計,已盡給對方知悉。
其實黃蓉實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谷,但鑑貌辨色,眼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與適才出廳時那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她谷中必有內變,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是說得嘴硬,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又道:「裘老谷主,令兄乃是自行失足從鵰背上摔下深谷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於懷,小妹不避不讓,任你連打三枚棗核釘如何?只是打過之後,小妹不論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小妹僥倖不死,固然最好,倘若死了,這裏許多朋友絕不記恨,仍是助你解脫大難,以退內敵。你說這項買賣做是不做?」
楊過微笑道:「說是睡著了。那也不妨,只是他一覺要睡三日三夜。」他想此刻身處險境,到處均有敵人耳目,天竺神僧用花刺刺體以驗毒性之事,眼下還不能對陸無雙明言。陸無雙道:「他睡得這麼安穩大覺,也真是福氣。」便在此時,忽聽得一片細碎的腳步聲,遠遠而來。楊過低聲道:「別作聲,有人來啦!」這兩句話說得聲音很低,但遠處那人,耳音極佳,竟已知覺,登時停住了腳步,過了片刻,那人又拔步走動,但改了方向,卻是走向天竺僧和朱子柳藏身之處的磚窯。小龍女叫道:「啊喲,不好,敵人到磚窯去找朱大叔啦!」楊過道:「別作聲!咱們瞧瞧去。」忽聽得身後樹叢中輕輕一響,又似有人,陸無雙道:「到處都是狐狸老鼠。」拾起地下一塊小石,向響聲之處擲去。那知石子投入樹叢,竟無落地之聲,顯是給人伸手接去了。
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雖見黃蓉等好手聚集,卻也不以為意,心想:「我便算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麼?」正要大模大樣的往外闖出,猛見楊過破門直入,這股聲威,迥非月前交手時可比。他一驚之下,不敢正面和他為敵,雙足一點,騰身而起,要從屋頂破洞中重行躍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服食,遏制了毒性,然後騰出時日來調製藥材,重配靈丹給她清毒,至於殺裘千尺、奪絕情谷,那是來日方長,不必著急。
他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黃蓉是何等機伶之人,只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字,即明其理。原來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說,具此大神通者當深禪定中,「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種說法過於玄妙,令人難信,但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道真假藥之辨關連楊過的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他身子一起,黃蓉搶過打狗棒,使個www.hetubook.com.com「纏」字訣,跟著躍高,往他腳上纏去。裘千尺喝道:「好賊子!」呼呼兩聲,兩枚棗核釘往公孫止小腹上射去。公孫止縱起之時,早已防備到她的突襲,揮刀一擊,格開了一枚鐵釘,上躍之勢竟是絲毫不緩,眼見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裏射到,但金刀已出擊在外,不及收回再格。
程英和陸無雙一齊失驚,問道:「怎麼?姊姊也受了傷嗎?咱們竟一點沒瞧出來。」小龍女微笑道:「也沒怎樣。我運內力裹住毒質,不讓它發作,幾天之中,諒無大礙。」陸無雙道:「是什麼毒?也是情花之毒麼?」小龍女道:「不是,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陸無雙道:「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楊大哥,你不是瞧過她那本『五毒神篇』麼?這冰魄銀針之毒雖然厲害,卻也並不難解。」楊過歎了口氣,說道:「這毒質侵入了臟腑,非尋常解毒之藥可治。」於是將小龍女如何逆轉經脈療傷,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一遍。陸無雙伸手在石上猛擊一掌,恨恨的道:「郭芙仗著父母之勢,竟是如此無法無天。表姊,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她父母是當世大俠,便又怎樣?」小龍女道:「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與斬斷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姊姊,我師父曾說,以內力裹住毒質,雖可使其一時不致發作,但在體內停留愈久,愈是傷身,須得及早設法解毒才是。」小龍女道:「是啊,只待天竺神僧醒轉,他是療毒聖手,必能醫我。」陸無雙問道:「天竺神僧?他是誰啊?怎麼要等他醒轉?他睡著了麼?」
大廳前後石門關閉,許多綠衣弟子手提帶刀漁網守著,見裘千尺到來,一齊上前行禮,為首的弟子躬身說道:「敵人絕無聲息,似已束手待縛。」裘千尺「哼」了一聲,心道:「井底之蛙,當真不知天高地厚,要知善著不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谷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縛之輩?」說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石門,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在裘千尺左右衛護,擁著進廳。只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閉目養神。裘千尺待坐椅著地,舉手說道:「這裏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谷之罪,一齊給我走吧!」黃蓉微笑道:「裘谷主,你身遭大難,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令人齒冷。」裘千尺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身遭大難?豈難道那老賊回谷,她早已知悉麼?」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是福是禍,須待報應臨頭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廢之身,還怕什麼大難?」
當下四人覓路回向大廳,離廳尚有三四十丈,只見廳頂上人影一閃,接著垮喇喇一陣響,公孫止打破屋頂,跳了下去。楊過暗叫:「不好!」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的破洞下佈置了帶刀漁網陣,要引自己入殼,於是提起玄鐵重劍,摧毀了包鐵的石門,昂首而入。一進廳門,只見公孫止左手持著一個小瓷瓶,右手橫刀護身,在眾人圍困之下,微微冷笑。
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倘若受傷,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拼命。」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當真。小妹雖然不才,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谷主退敵,便請賜藥是幸。」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清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功夫,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待之以詐道。」於是說道:「如此甚好。」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
陸無雙跛了一足,輕身功夫又遠不及表姊,全仗程英支臂借力,才勉強跟隨得上。淡淡的星月之下,只見楊龍二人追趕著一人,那人東繞西走,似對道路十分熟悉,轉了幾個圈子,突然不知去向。楊過停了腳步,待程陸二人走近,說道:「公孫止重回絕情谷,不知有何圖謀?」程陸姊妹未和公孫止會過,全然不明他的底細,小龍女心地又單純,自也猜想不到公孫止這種老奸巨猾之輩的用意,三人對楊過這話,只有瞠目以和-圖-書對的份兒,楊過微一沉吟,道:「郭夫人和一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咱們瞧瞧去好不好?」他和公孫止交過手,幾番險死還生,知道這人武功極強,又是極工心計,這次回谷,必將引起極大風波,只要稍有失閃,己方便會有人著了他的手腳,因此上放心不下。
黃蓉明知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一回頭,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脈搏,便知我並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三指搭住她的脈搏,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那枚棗核釘吐出,釘入橫樑之中,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
這幾句話其實仍是謊話,但裘千尺恨極了丈夫,綠萼這番話合情合理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恰恰打中了她心坎,忙拉住了女兒手掌,溫言說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兒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枝移開,然後鉗出她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你服了這半枚藥後,花毒雖然不能除淨,但只要你乖乖的陪伴著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礙。」裘千尺痛受丈夫的折辱,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因而恨極了男人,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的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別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黃蓉體內,何以她仍是直立不倒?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眾人之耳,總不能立時反口,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倆人雖然均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鬚眉。你受我三釘,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但我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麼?」正要伸手去接綠萼手中的瓷瓶,突然屋頂上喀喇一聲巨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這一驚真是比如見鬼魅還要害怕。
這枚棗核釘來勢當真是悍猛無倫,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如若尖嘯。黃蓉「啊」的一聲高叫,捧腹彎腰,俯下身去,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射向黃蓉的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了幾步,似乎便要摔倒。
要知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想得極為週到,既要使她洩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又乘著她驚懼內變橫生之際,允她禦敵解難,而所用的法子,正是她唯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妥善的方法。但裘千尺生來多疑,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著什麼詭計,什麼禍心?」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眾多,只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裘千尺向眾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防。」於是點了點頭。黃蓉揍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可是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層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那楊過於我有恩,我便是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人和圖書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是與禽獸無異?」說罷便退開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在臥房內聽到呼聲,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綠萼叫道:「我身上尚有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那敢碰她身子?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忙問:「你怎麼了,怎麼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知道母親的目光極是厲害,低下了頭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還叫他爹爹?那老賊怎麼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綠萼一抬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道:「他和今日進谷來的那個美貌道姑,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我躲在那塊大石後面,想聽他說些什麼……」這幾句話半點不假,但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生平不曾打誑,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說到這裏,又低下頭來。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她心中怒氣,同時也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若是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來擋,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是毀了「不避不格」的諾言,處此情境,只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那棗核釘對準了她嘴唇飛到。黃蓉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一吐,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裘千尺的棗核釘所以這般來勢凌厲,全憑真氣激發,若是以氣敵氣,則敵遠我近,大佔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墮落,來勁也必急減。那知道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成日價除了苦練這棗核釘功夫之外,心不旁鶩,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是生兒育女,伴夫課徒,那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那棗核釘來勢只是略略一緩,射來的勁力仍是猛惡無比。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唇,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只好張口一咬,硬生生將那鐵釘咬住了。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定,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這一次卻當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後,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
裘千尺雖是極冷漠寡情,但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那地底山洞中捱受苦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心中喜念消退,惡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這兩個到了何處?」綠萼道:「我從情花叢中掙扎著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仍在那邊。」裘千尺暗自沉吟:「這老賊有了強助,必要來奪回此谷。谷中的弟子半多是他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只怕大半歸心於老賊,最多也是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絕不會出手與他為敵,自己的手足殘廢,所厲害的只是一件棗核釘暗器,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傷敵固是威力極大,但這老賊既有了防備,只死便奈何他不得,假若他手持盾牌來攻,自己立時便一籌莫展,那又如何是好?」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沉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偽,生怕她問個不休,露出了馬腳,那麼自己一番受苦,變得對楊過毫無補益了。她一想到楊過,胸口一陣大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的頭髮,道:「好,咱們取絕情丹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椅抬出房門。
楊過「啊」的一聲,伸手按住了口,陸無雙也突然驚覺,羞得滿臉飛紅。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們隨口說笑,原無他意,我這麼一提,反而著了痕跡。」忙打岔道:「楊大哥,你中了花毒,現下覺得怎樣?」楊過道:「沒什麼,郭夫人足智多謀,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丹妙藥,我耽心的倒是她的傷勢。」說著向小龍女一指。
武三通等雖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卻是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不攜兵刃,好整以暇的站著,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著急,一拉黃蓉的衣袖m.hetubook.com.com,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便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軟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為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只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的小腹。
只聽裘千尺道:「將我面前數過去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即明其理,暗讚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既是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那正是韓信用兵,置之險地而後生這遺意的變著。由此觀之,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她絕不會事先料到有今日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黃蓉也真信不過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聽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倒是少了一層顧慮。
第一枚棗核釘射腹,第二枚刺胸,豈難道奇計百出的黃蓉便當真身受重傷?原來她說出甘受三釘之時,心下早已有了計較。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暗藏在衣袖之中,待那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擋在鐵釘射到之處。只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黃蓉大聲叫喚,便將這撞聲掩蓋了過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但黃蓉之不致受傷,卻也是靠了七分武功,三分僥倖。
黃蓉一生不知對付過多少奸滑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雙目?她知裘千尺絕不肯就此輕輕易易的交出解藥,只是將怎生推脫詐欺,一時自是猜想不出。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那半枚丹藥藏在何處,心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絕不能竄高伏低,也不能藏之於什麼山洞僻谷,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綠萼數十日來到處細心觀看,丹房、劍室、花園、灶披,沒一處逃得過她的眼光,竟是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聽母親將坐椅抬向大廳,不由得大為訝異,心想那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可說是最不隱蔽的所在,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上,正是為這半枚丹藥而來,難道這丹藥便放在敵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攜麼?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將那青磚揭起,只見磚下舖著灰坭,全無異狀。
原來楊過和小龍女在花前並肩共語,突然程英和陸無雙到來。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一見便甚投綠,拉住她的手問好,陸無雙卻跟楊過說著適才跟郭芙比武之事,說到怎樣譏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樣制得她失劍輸陣。陸無雙生性活潑,自與楊過相識以來,雖然漸漸的情愫暗生,口裏卻總是叫他「傻蛋」,隨口說笑,臉上始終是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氣。楊過與小龍女成婚後,對程陸二女心中頗感歉仄,這時見陸無雙並無怨責之言,口口聲聲的說著懲戒郭芙,為自己出氣,而程英對小龍女也是非但絕無敵意,說話中流露著姊妹一般的親切,自是大為欣慰。四個人坐在石上,互道別來情由。小龍女和程英說話,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但龍程二人性子沉靜,均是不擅言辭,楊過和陸無雙卻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婦兒」的有說有笑。程英在一旁聽著,突然插口笑道:「楊大哥,你現下有了楊大嫂,叫我表妹時可得改改口了。」
黃蓉見公孫綠萼臉色大變,神情顯是極為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著急?」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土石紛飛,震的廳上每一枝紅燭都搖晃不已,火燄忽明忽暗,跟著又是一響,大門的門閂斷為兩截,向後彈出,砰砰兩聲,撞壞了兩隻石鼓圓凳,兩扇包鐵的石門徐徐分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一齊刺入了她身體之中。公孫綠萼自幼便受到諄諄告誡,可以採食情花的花朵果實,卻絕不能為花刺刺傷,幼時因無體內情慾誘引,縱然受毒,亦無大礙,她年紀越大,旁人的告誡越是鄭重。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這番痛楚,卻是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關,解去花枝上的衣帶,又叫了幾聲:「媽!」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