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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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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返老還童

第九十六回 返老還童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息間二十餘招已過了,楊過暗想我雖只一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歲的老翁拆到一百餘招仍是勝他不得,我這十多年的功夫練到那裏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陽剛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想起了終南山古墓派石壁上所見的「九陰真經」,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經中所載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當真是群邪辟易,威不可當。楊過大喝一聲:「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銷魂掌』!」
那神鵰與郭襄同來,知她是楊過之伴,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氣,刷的一下,一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但覺一股疾風撲到,心想:「我倒試試你這隻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那神鵰乃是天生神物,一隻巨翅展開來足足有一丈來長,雖虎豹巨象,亦無其威,只聽得蓬的一響,雙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鵰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鵰待要追擊,楊過喝道:「鵰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鵰收翅昂立,神色極是倨傲,周伯通笑道:「好畜生!力氣倒真是不小,怪不得擺這麼大架子。」楊過道:「這位鵰兄不知已大幾百歲,牠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頑童,你怎返老還童,雪白的頭髮反而變黑了?」周伯通笑道:「這頭髮鬍子,不由人作主,從前它高興由黑變白,只得由它變,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有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小,人人見了你拍拍你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一言,驀地裏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說道:「周兄,只要你去見了一人,我保你不會越變越小。」周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拂袖便走。」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如何能練到如此深湛的武功?他聽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人不見。一是段皇爺,一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於是說道:「原來你曾輸在他們手裏,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無顏和他們相見。」
再過半柱香時分,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一拂,嘯聲登止。郭襄噓了一口長氣,臉上血色兀自未復,只聽得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麼強兇霸道,定要逼我出來相見,到底為了何事?」一燈道:「是這位楊世兄作嘯相邀。」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一燈之言,臉上驚疑不定,心想:「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居然尚有人有這等功夫。眼前此人雖然面目難辨,但頭髮烏黑,最多也不過三十餘歲年紀,內功竟練到這等田地,實是可敬可畏。」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自知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力一催,她勢非失卻神智、大受內傷不可,雖然不願,但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出,只是臉色仍是十分勉強。
楊過經了這十多年的歷練,狂性稍斂,豪氣不減,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這百花谷,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正要領教!若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怎麼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便算是我輸了,我也絕不去見劉貴妃。」楊過怒道:「不見便是不見,有什麼好說的。快快動手吧。」楊過心想軟騙不成,只有用強,若是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得,只有走到那裏是那裏了。
那忽喇喇、轟隆隆的霹靂般的聲音,竟是一陣響似一陣,便如海潮狂湧之際,一個大浪頭跟著一個大浪頭撲來。郭襄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雷陣陣,響個不停,突然和_圖_書間雷聲中夾著風聲,郭襄喚道:「大哥哥,你別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雖出力叫喊,那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只覺得魂飛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嘯聲震鬆。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知是一燈以內力助己鎮定,於是閉目垂首,暗暗用功,耳邊嘯聲雖然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卻已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麼成全?」一轉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自己的手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那有這樣的便宜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惻惻,令人背上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氣勢愈來愈壯,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用的不是純陽正氣,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年老力衰,更是有所不及。要知楊過隨著神鵰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
周伯通一聽,不由得當真有些耽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樸實,一生無憂無慮,內功又深,兼之在山中採食首烏、伏苓、玉蜂蜜漿等大補之物,鬚髮竟至轉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後重生,節骨愈老愈健之事,亦所在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但深得道家沖虛養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齡,仍是精神矍鑠,這一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旁人要學不來的。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論如何不肯見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什麼古怪計策,將他騙來,於是說道:「那老頑童在什麼地方?我盡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瑛姑道:「此去向北二百餘里,有個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隱居其間,養蜂為樂。」
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佔了便宜,但以功力而論,卻遠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凶湧奔騰之勢。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群花飛舞之中,一個蒼髯老翁、一個獨臂漢子各展生平絕學,互逞雄長。她雖知兩人並非性命相撲,誰也沒有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一打到如此興發,只要一方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禁暗自為楊過擔心,兩雙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郭襄道:「你明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復生,便來說這種風涼話。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時便不要佔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來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一種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平呢!」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郭襄怔了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你只須將一隻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周伯通一來覺得這種比武方法倒是好玩,二來自恃單手使用一種武功自己習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手,於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要教你敗而無怨。」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以一敵二,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周伯通之教,學會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因而大敗金輪法王,其後楊龍二人會面,楊過一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只是約略一提,並沒詳細解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然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驚,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半的攻勢。
楊過聽到「養蜂為樂」四字,立時想起小龍女,想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晚輩這便去見他,請各位在此稍候。」說著向瑛姑問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後。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和圖書在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身受用不盡。」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襄道:「找到老頑童後,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去吧!」這幾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幾,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麼一個小妹妹為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幾分寂寞。」於是微微一笑,道:「你一晚沒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你去。」楊過道:「好吧!」拉著她手掌,展開輕功,向前飛行。
郭襄給他這麼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若是你不拉著,我也能夠跑得這麼快,那才好呢。」楊過道:「你的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一聲唿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不再嘯,只見那神鵰從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鵰兄,咱們北去有事,你也去吧。」神鵰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牠懂是懂,便與楊過、郭襄並肩而行。
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是一怔,又聽他說要用什麼「黯然銷魂掌」,更是一呆。他自幼好武,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無所不窺,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只見楊過單臂負後,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式,與武學家所言的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進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一拳往他小腹擊去。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那知拳端剛要觸到楊過身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微微一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這是什麼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驚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見過!」楊過道:「此乃我自創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沒聽見過。」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時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勝過老頑童當年年輕之時。」原來兩人這麼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這麼一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百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麼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對掌,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後著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的剛勁盡數卸去。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也是大出意外,只聽她哭道:「你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肯見你啊?咱們也幫你這個忙。」瑛姑道:「你們只能來欺侮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說道:「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那麼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轉向楊過道:「大哥哥,你說這交易能做麼?」楊過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如此難見?」瑛姑指著一燈:「你去問他。」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麼老了,居然還會害羞?」
楊過知道一燈生性慈和,絕不會跟他強硬,郭襄則是小孩兒家,說出話來瑛姑也不會重視,自己再不干預,此事終無了局,於是冷然道:「瑛姑前輩,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瑛姑愕然回顧,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和楊過對過三掌,又聽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此人竟會出來恃強相逼,前思後想,不由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
瑛姑惱怒愈增,那願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拍落,突見慈恩嘆了一口氣,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瑛姑成全。」
原來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之後,不久便由神鵰帶著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後,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無可再練,心中卻整日價思想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施掌,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也是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隻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要知楊過生平受過不少當代武學大師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真經,在古墓中習得九陰真經,歐陽鋒授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幾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學無所不窺,此時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勝,反而故意與武學通理相反。他將這套掌法定名為「黯然銷魂掌」,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練成以來,從未用過,直至此時,方始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中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掇,但以他這樣的功力,普天下那裏去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願意比武,自是心癢難搔,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願動手了,豈不是錯過良機?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來,使的是七十二招「空明拳法」。
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聽周伯通稱讚楊過,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髮,現下黑頭髮,自然是今勝於昔。」郭襄道:「現下你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周伯通並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的背脊和後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楊過一呆,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為此,他轉念極快,說道:「難道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麼?」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什麼,身形微抖,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左手還了一拳,他右臂雖無腰帶綁縛,但自忖不能佔他便宜,是以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奈何不了楊過,心中暗讚:「好小子,了不起!」不等空明拳使完,突然招式一變,左拳右掌,雙手同時進擊,用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術。這麼一來,等於是老頑童搖身一變,化身為二,左右夾擊楊過。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當下緩緩說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楊過喜道:「是老頑童麼?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找他來見你便是。」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是來見我。否則他一見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著。若他肯來,一切唯君所命。」
一燈嘆道:「事隔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這人正是裘千仞!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著舊恨。」瑛姑縮身上去,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細細瞧他的臉色,果然依稀有幾分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又似不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人已死去了大半,於是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作甚?」一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一燈道:「罪孽終是罪孽,豈是出https://m•hetubook•com•com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你孩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千里跋涉,來到此處,求你寬恕他的罪過。」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緻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識。」揮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楊過抬頭向天,對他渾若不見,呼的一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那掌力則成弧形,斜散落下。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掌相迎,拍的一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為他過於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絕不弱於楊過,但一掌對一掌,卻遠不及楊過掌力的厚不可窮。若在功夫稍差之人,單是這一掌已要教他立時悶斃。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喝采道:「好!這是什麼名目?」楊過道:「這叫做『杞人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
楊過左掌提起,還了一掌,猛地覺得對方的拳力若有若無,自己的掌力使實了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極其危險,不禁暗暗吃驚,知道今日所遇,實是生平第一勁敵,當下展開十餘年來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威猛無儔的還擊出去。但聽得呼呼呼連劈三掌,掌力激盪,身周花樹上的花瓣紛紛下墜,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裏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幹斷折。楊過初時尚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抵受不住自己這一股越催越猛的掌力,因此出掌時均留了一發即收的後招,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拳法,處處均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毀在老頭兒的拳下,這才全力施為,再不留半分餘力。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有趣。」
行出里許,神鵰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趕不上。神鵰不耐煩了,雙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笑道:「鵰兄願意負你一陣,你謝謝牠吧!」郭襄不敢對神鵰無禮,先向牠襝衽施禮,這才坐到牠的背上。那神鵰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未如她家中雙鵰飛行之速,卻是勝過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般隨在神鵰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幾句笑話。郭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勝過今日的,只盼神鵰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遲到愈好。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著始終不插一言。他自斷臂以後,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絕不輸於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麼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依他本性,便要說「自刎於這百花谷」但突然間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迴護楊過,這時想到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縱然敗辱,也絕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鬥。她奔到楊過身邊,說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突然走過去將周伯通的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來,跟著雙手一拉,扯斷了他的腰帶,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隻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試試。」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給我走吧。」說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聽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道:「便聽皇爺下旨吧!」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認得他麼?」說著向橫臥在地的慈恩一指。這時的慈恩非但已改作僧裝,而且面目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亦已不大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屍骨化灰,我也認得他出。」
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什麼不公平?」郭襄道:「你這種怪招,是我在爹爹那裏去偷去的,用和_圖_書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麼?」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爹爹?」郭襄道:「好吧!便算你不是偷來的,你有兩隻手,我大哥哥只一條臂膀,打了這麼久,還比什麼?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隻手,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兩隻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樣拳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日未過午,一人一鵰已奔出二百餘里,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竟是青青翠谷,點綴著或紅或紫、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濘,到了此處,竟是換了一個世界。郭襄拍手大喜,從神鵰背上跳了起來,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說怎麼此處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氣特暖,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兩人說著話,慢慢走進山谷,又轉了幾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衝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為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攜同小友來找你玩兒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師爺也還不夠,只是知道周伯通年紀雖老,卻是滑稽貪玩,愈是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歡。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十餘年前他與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是鬚眉如銀,那知此時面貌絲毫無改,而頭髮、鬍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輕了。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哈,你戴這鬼臉兒嚇誰啊?」說著伸手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一楞,他心中對一燈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若有難,他便捨了自己性命相救,也絕無半分躊躇,但一瞥眼見郭襄臉上笑吟吟的絕無絲毫耽憂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的功夫出神入化,怎麼會有大禍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吧!瑛姑思念你得緊,無論如何要請你去跟她一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搖,厲聲道:「楊兄弟,你再提一句,便請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頑童翻來不認人。」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的精微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而轉為楊過處於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地想起父親教自己練武之時,曾用雙手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自己及兄弟破虜拆招,看來周伯通此時所用,正是父親這種功夫。她不知父親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裏偷學了武功去,忍不住大聲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兩人拳力和掌力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後退開,那神鵰卻左翅護胸,右翅微展,站在當地給楊過掠陣。牠顯已知道楊過今日所遇的敵手極是厲害,生怕楊過失利,牠便要搶入助戰。
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臉上神色之間,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洩出來。郭襄見他臉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她天生一股俠義之心,喝道:「且慢!她已傷成這個樣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瑛姑冷然說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自取他性命,為時已經太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笑,說道:「小娃兒,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裏來的兒子?」瑛姑「哼」了一聲,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是你這個大哥哥呢?」郭襄臉上一紅,道:「你胡說八道,我那裏來的丈夫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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