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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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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回 萬花谷中

第一百零五回 萬花谷中

法王攜郭襄所去的蒙古軍營,乃是皇弟忽必烈的南路軍營,而楊過前去尋找的,卻是憲宗皇帝的北路御營。只因兩個蒙古使臣隨口閒談,柯鎮惡沒聽得仔細,累得楊過空找了數日,其實楊過動身赴絕情谷時,法王和郭襄隨後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過百餘里。楊過腳程快,又趕得心急,卻比法王和郭襄早到了數日。
金輪法王雙目骨溜溜的望著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歡喜你啊!」只見四塊巨岩突然之間從他身上彈了起來,砰彭、砰彭幾聲,都摔了開去,只見他一躍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郭襄點中的一十三處大穴一時盡解。郭襄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黃蓉心中暗暗稱奇:「楊過這孩子當真了不起,小則小郭襄,老則老頑童,人人對他傾倒,不知那『黯然銷魂掌』又是什麼門道?」反問:「那你越來越高強的,是什麼本事啊?」周伯通手掌高舉,托著那隻玉蜂,洋洋自得,說道:「那是我養蜂的本事。」黃蓉道:「這玉蜂是小龍女送給你的,有什麼稀奇?」周伯通道:「這個你就不懂了。小龍女送給我的玉蜂,固是極寶貴的品種,但老頑童親加培育,更養出了一批天下無雙,人間罕覯的異種。當真是巧奪天工,造化之奇,也無如此奇法,小龍女如何能及呀?」
可是雖然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楊過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可是小龍女始終沒有再來。
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谷口上,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約?」聲音中充滿著悲憤、絕望、痛苦之情。
他見黃蓉低頭沉吟,顯已服輸,不敢再說是瑛姑所為,笑道:「你還有何話說?今日可服了老頑童吧?」黃蓉不答,只是輕輕念著:「我在絕,情谷底。」
且說郭襄隨著金輪法王,同到絕情谷來,那法王實是個當世的奇人,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缽傳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呵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身愛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斃長鬚鬼和大頭鬼,神色間始終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時儼若皇帝之尊,便是大蒙古的皇弟忽必烈,對他也是禮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藝不如楊過,便是責他胡亂殺人,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
她這番話其實乃是隨口編造,只不過意欲氣氣法王,別說那英雄大宴中商議的是如何守襄陽、抗蒙古,就真有人論到法王和楊過的優劣,郭襄未曾與會,也不會知道,豈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正好刺中了他的痛處。法王在十餘年前,果曾數度敗在楊過手下,他只道天下英雄確是以此作為話柄,熬不住滿腔怒火喝道:「楊過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嘗嘗我『龍象般若功』的厲害,且教他吃些苦頭,才知當世究竟是他楊過了得,還是我金輪法王了得。」
剎時之間,心中想起了幾句詩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年前偶而見到這首調,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唸了幾遍,這時想起,也不記得是誰的手筆了,只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墳骨塚香之所,而我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闕,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楊過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原來法王雖中了她的雙掌,胸口不免隱隱生疼,但兩人功力究竟相差太遠,郭襄這兩掌如何能震他下樹?又如何能傷得他不能動彈?他卻假裝受傷,要瞧瞧郭襄如何動靜,待見她收石不砸,暗想:「這個小妮子聰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長,卻無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https://m•hetubook•com.com收她為徒之心,要知金輪法王收了三個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資質極佳,法王本欲傳以衣缽,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達爾巴誠樸謹厚,徒具神力,不能領會高深祕奧的內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卻又是個天性涼薄之人,危難中叛師而別,無情無義,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苦無傳人,百年之後,這絕世武功豈非就此湮沒無聞,每當念及,常致鬱鬱。這時見郭襄資質之佳,可說生平罕見,雖說是仇人之女,但她年妃尚幼,何難改變,心想只要傳以絕技,時日一久,她自會漸漸淡忘昔日之事,武林中人,對這傳徒留宗之事瞧得比甚麼都重,法王既動此念,便將攻打襄陽、脅迫郭靖的念頭,放到了腦後。
黃蓉凝目一看,只見那兩隻玉蜂翅上也都有字,那六個字也是一模一樣,左翅是「我在絕」,右翅是「情谷底」。黃蓉大奇,暗想:「造物真奇,也絕無造出這樣一批蜜蜂來之理。其中必有緣故。」說道:「老頑童,你再捉幾隻來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隻,其中兩隻翅上無字,另外兩隻雙翅是刺著這六個字。
周伯通見是黃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幾步,突然滿面通紅,轉身回轉茅屋,拍的一聲,關上了柴扉。黃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門,叫道:「老頑童,老頑童,怎地見了遠客,反躲將起來?」砰砰砰拍了幾聲,周伯通道:「不開,不開!」黃蓉笑道:「你不開門,我一把火將你的狗窩燒成灰燼。」
十餘年來,金輪法王練那「龍象般若功」之時,心中便以楊過與小龍女聯手齊上的「玉女素心劍法」為敵手,倘若他無把握能以一敵二,勝得這夫婦二人,此番也不敢貿然便蒞中原,這時聽郭襄如此說,更是觸動了他心頭之忌,怒極反笑,說道:「咱們這便上絕情谷去!待我打敗了楊過和小龍女二人,那時卻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這等高強的武功,我還不趕著拜你為師麼?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絕情谷地處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過,那倒不用發愁,現下為時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營中,待我料理了幾件事。再到絕情谷去便了。」郭襄見他肯到絕情谷去找楊過比武,心懷大寬,暗想:「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給我說動了,還怕什麼?你這惡和尚這會兒狠天狠地,待你見了大哥哥,那時才有得你受的了。」當下便隨他赴蒙古軍中。
郭襄心念一動,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這兒,自可胡吹大氣,你有膽子去找他較量一下麼?你的『蛇豬般若功』……」法王搶著道:「是龍象般若功!」郭襄道:「你勝得過他,那才是龍象,倘若不堪一擊,終究不過是小蛇臭豬罷啦!你的武功倘若勝得過他,你不用逼我,我自會求著來拜你為師,只是我料得你,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說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見他的影子,嚇得連逃走也來不及啦。」
楊過自來便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的那個深谷,只見煙霧纏繞,終年不見其底,當年他將那半枚絕情丹擲入,也不知隔了多久才達谷底。仰起頭來,縱聲大嘯,只吹得斷腸崖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楊過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不見你的蹤跡,今日想來,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郭襄沒料到竟然一擊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塊大石,便要往他光頭上砸落,但她一生從未殺過人,雖深恨此人害了自己的兩位好友,待要下手,竟有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點了他頸上的「天鼎穴」、背上的「秉風穴」、胸口的「神封穴」、臂上的「清冷淵」、眼上的「伏虎穴」,一口氣手不停點,竟點了他身上一十三處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過四塊七八十斤的巨岩,壓在他的身上,說道:「惡人啊惡人,姑娘今日不殺你,你以後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吧!」說著上了馬背,提韁欲行。
法王搖道:「那和-圖-書可不成,你須得拜我為師,跟我學二十年武藝,那時候你要找誰,便去找誰。」郭襄惱道:「你這和尚好不講理,我不愛拜師,你勉強我幹麼?」法王說道:「你這小娃兒才不講理,像我這樣的明師,普天之下那裏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苦苦哀求,我也不能收他為徒。今日你得遇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居然自不惜福,豈非奇了?」郭襄括臉,說道:「好羞,好羞!你是什麼明師了?你不過勝得我一個十多歲的女娃子,那有什麼希奇?你勝得過我爹爹媽媽麼?勝得過外公黃島主麼?別說這些人,單就我大哥哥楊過,你就打他不贏。」法王衝口而出:「誰說的?誰說我打不贏楊過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漢,誰都這般說。前幾日襄陽城中英雄大宴,個個都說世上便有三個金輪法王齊心合力,也打不過一位獨臂的神鵰大俠楊過。」
另一邊山坡上,蓋著三四間茅屋,屋前兩頭小狐,轉著骨溜溜的小眼,向黃蓉等而望,忽聽呀的一聲,中間那茅屋的柴扉推開,出來一人,蒼髯童顏,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啦?」
忽聽得左手茅屋柴扉打開,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貴客,老和尚合什恭迎。」黃蓉一轉頭,但見一燈大師笑咪|咪的站在門口,合什行禮。黃蓉上前拜見,笑道:「原來大師和老頑童作了鄰居,真是想不到。老頑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閉門不納?」一燈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請進,待老僧奉茶。」三人進了茅屋,一燈奉上清茶,黃蓉問起別來安好。一燈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手茅屋中的是誰?」黃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臉紅關門的怪態,心念一轉,已知其理,笑道:「曉寒深處,春波碧草,相對浴紅衣。好啊,好啊!」「曉寒深處」云云,正是劉貴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張機」詞。一燈大師此時心澄於水,坐照禪機,對昔年的痴情餘恨,早置一笑,當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萬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門口叫道:「瑛姑瑛姑,過來見見昔日的小友。」過不多時,瑛姑托著一張茶盤,過來餉客,盤中裝著松子、青果、蜜餞之類。黃蓉等拜見了,五個人談笑甚歡。
只見他更不閃避,馬鞭揮去,鞭梢逕自擊在法王臉上,便在此時,郭襄的坐騎已一衝而過,奔到了法王身後,郭襄右手一拉,要將馬鞭帶轉,突覺一股大力傳來,身不由主的離了馬鞍,飛在半空。原來法王見馬鞭擊到,一張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掛在樹幹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盪,竟將郭襄拉了起來。
這蜜蜂採了一會花蜜,飛離花枝,空中打了幾個旋,便向西北方飛去。黃蓉等三人急忙展開輕身功夫,跟隨在後。那蜜蜂飛行一會,遇有花樹,又停留一會,如此飛飛停停,又多了兩隻蜜蜂,三個人追到傍晚,到了一處山谷,只見嫣紅吒紫,滿山錦繡,山坡下一列掛著七八個木製的蜂巢。那三隻大蜂振翅飛去,投入蜂巢。
她唸了幾遍,隨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絕情谷底』。是誰在絕情谷底啊?難道是襄兒?」側頭向周伯通道:「老頑童,這窩玉蜂不是你自己養的,是外面飛來的。」周伯通臉上一紅,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會知道?」黃蓉道:「我怎麼不知?這窩蜂飛到這裏,有幾天啦?」周伯通道:「這些玉蜂飛來有好幾年了,只是初時我沒察覺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前幾天,這才偶爾見到。」黃蓉沉吟道:「當真有好幾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難道連這個也用得著騙你?」
黃蓉哈哈大笑,說道:「老頑童越老越不要臉,這一場法螺,吹得嗚都都地響,當真是天下無雙,人間罕覯。」周伯通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小黃蓉,我且問你。人是萬物之靈,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盤龍虎豹,或書『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獸蟲蟻身上,可有刺字的?」黃蓉道:「虎有黃班,豹有金錢,至於蝴蝶毒蛇,身上花紋更奇於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見過蟲蟻身上有字的沒有?」黃蓉道:「你說是天生的麼?那倒沒有見過。」周伯通道:「好,我就給你瞧瞧。」說著將左掌伸到黃蓉眼前。www.hetubook•com.com
且說郭靖與黃蓉自幼|女出走,自是日夕掛懷,十餘日後,派出去四處打探的丐幫弟子一一回報,均說不知音訊。又過數日,突然程英和陸無雙到了襄陽,傳來柯鎮惡的訊息,說道郭襄已被擄入蒙古軍中。郭靖、黃蓉大驚,當晚黃蓉便和程英兩人暗入蒙古軍營,四下查訪,也如楊過一般,探不到絲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眾武士鬥了一場,四十餘名武士將黃蓉和程英團團圍住,總算黃程兩人了得,雙劍揮舞,這才闖出敵營,逃回襄陽。
法王一意要郭襄傳授自己衣缽,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後方能成為本門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極是慈和。要知武林之中,明師固是難求,但良材美質的弟子,也同樣的不易遇到,弟須擇師,師亦擇弟。法王與郭襄一路上談談說說,只覺她聰明過人,悟性特強,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時郭襄傷心長鬚鬼和大頭鬼慘死,怪責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覺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涼薄。
原來一燈、周伯通、瑛姑數十年前恩怨牽纏,仇恨難解,但時日既久,修為又進,到得晚年,三個人同在這萬花谷中隱居,養蜂種菜,蒔花灌田,那裏還將往日的尷尬事放在心頭?但周伯通驀地見到黃蓉,不自禁的深感難以為情,因之閉門躲了起來。他雖在自己房中,卻豎起了耳朵,傾聽五人的談話,只聽黃蓉說著襄陽英雄大會中諸多熱鬧情事,待說到揭穿霍都假裝何師我的緊要關頭,她卻把言語盤到了別處,再也忍耐不住,推門而出,到了一燈房中,問道:「那霍都後來怎樣啊?給他逃走了沒有?」
楊過猶如行屍走肉般步下山來,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生艱辛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自己不識得自己,伸手在額角髮際拔下三根頭髮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郭襄身在空中,卻不慌亂,見法王身子一挺,又要將自己盪回,乘勢直墮,從半空中摔將下來。法王吃了一驚,生怕她摔在地下受傷,急忙仰身將手來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喲!」跌到離法王雙手半尺之處,突然雙掌齊出,砰砰兩聲,擊在他的胸口,這一下變招快速之極,饒是法王武功高強,人又機智,竟然沒能避開,雙腳一鬆,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了。
黃蓉笑道:「老頑童,什麼事啊,這般喜歡?」周伯通笑道:「小黃蓉,我的本領越來越是高強,你佩服不佩服?」黃蓉素知他生平但有兩好,一是玩鬧,一是武學,這十餘年來,他隱居荒谷,潛心練武,想來又有什麼「分心二用,雙手互搏」之類古怪高明的武功創了出來,倒也頗想見識見識,說道:「老頑童的武功,我打小時候起便佩服得五體投地,那還用問?這幾年來,又想出了什麼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近年來最好的武功,是楊過那小娃娃所創的『黯然銷魂掌』,老頑童自愧不如。武學一道,且莫提起。」
只見他掌心中托著那隻巨蜂的雙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黃蓉凝目一看,見玉蜂左翅上有「我在絕」三字,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每個字細如米粒,但筆劃清楚,顯是用極細的針刺成,黃蓉大奇,口中喃喃唸道:「我在絕,情谷底。」心想:「這六個字絕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著老頑童的性兒,絕不會做這種水磨功夫。」一轉念,笑道:「那又是什麼天下無雙,人間罕覯了?你磨著瑛姑,請她用繡花針兒刺上這六個字,難道還瞞得過我麼?」
郭襄見他眼珠晃動,沉吟不語,當即躍下馬來,說道:「老和尚的本領真是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說道:「你既羨慕我的本領,只須拜我為師,我便將這一身功夫,傾囊傳你。」郭襄啐道:「呸!我學了和尚的功夫有什麼用?我又不想去做尼姑。」法王笑道:「難道學我的功夫,便須做尼姑不成?你點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壓在我身上,石頭自己會跳起來;你騎了馬奔跑和圖書,我能搶在你前面睡覺,這些功夫難道不好玩麼?」郭襄心想這些功夫當真好玩,但這老和尚是惡人,怎能拜他為師呢?又何況自己急於要找楊過,沒功夫跟他瞎纏,於是搖頭說道:「你本領再高,我也不能拜惡人為師。」
這般苦苦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楊過已是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他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裏搜尋觀望,卻那裏有小龍女的影蹤?
黃蓉心下計議,瞧這情勢,女兒並非在蒙古軍營之中,但迄今得不到半點她的音訊,絕非好兆,於是與郭靖一商議,決意出城尋訪。她隨身帶同一雙白鵰,若有緊急情事,便可令雙鵰傳遞信息。程英、陸無雙姊妹堅要陪他同去,黃蓉也知這二人是極好的幫手,於是三人繞過蒙古大軍,向西北而行。
黃蓉心想:襄兒此去,是要勸楊過不可自尋短見,上次她在潼關、風陵渡左近與他相遇,這番看來又會重赴舊地,咱們也得先往風陵渡,或可訪到若干蹤跡。
當晚黃蓉等三人即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黃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見周伯通手中托著一隻玉蜂,手足舞足蹈,得意非凡。
郭襄道:「我雖不知楊過此時身在何方,但再過一個多月,他定要到一個處所,我卻知道。」法王說道:「到什麼地方?」郭襄道:「跟你說了有什麼用?你又不敢去相見,徒然嚇得你心神不安。」法王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喝道:「你說,你說。」郭襄道:「他要到絕情谷去,在斷腸崖前,和他妻子小龍女相會。一個楊過已叫你心驚肉跳,再加上一個小龍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斷腸崖前去送死?」
三人離襄陽時方當嚴冬,沿路緩緩而行尋消問息,到得風陵渡時,已是二月天時,冰銷雪熔。黃蓉等三人在渡口問了半日,撐渡的、開店的、趕車的、行腳的,都說沒瞧見這麼一個小姑娘。程英道:「師姊,你也不須煩惱。襄兒這孩兒出生的第一天,便給金輪法王和李莫愁這兩個當世大魔頭搶去,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時如此凶險,尚且無恙,何況今日?」黃蓉嘆了一口氣,並不言語。三人離了渡口,再往郊外閒走。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著那兩行字發獃,當晚繩繫雙樹,仍如往年一般歇宿,次日在谷中到處閒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剷滅的情花花樹,果已不再重生,但他戲稱之為「龍女花」的紅花,卻是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腸崖的那一行字前。
黃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燈大師、程英、陸無雙等一商議,都覺絕情谷底必有蹺蹊。黃蓉掛念女兒,當下便和程陸二姊妹同去一探。一燈大師道:「左右無事,咱們便同去走走。那日令愛來此,這小姑娘慷慨豪邁,老僧很喜歡她。」黃蓉當即拜謝,心中卻平添一層隱憂,心道:「一燈大師定是料想襄兒遭逢危難,否則他何必捨卻幽居清修之樂,一同趕去?」周伯通有熱鬧可趕,如何肯留?堅要和瑛姑隨眾同行。黃蓉見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寬心不少,心想憑著自己這一行六人,不論鬥智鬥力,只怕當世更無敵手。襄兒便是落入奸人之手,好歹也能救她出來。於是六人雙鵰,結伴西行。
猛地裏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望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相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這時他功力何等深厚,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鳴響,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週山峰上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淚眼糢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不要傷心,不要傷心!」楊過雙眼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楊過便如一具石像,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昇。四下裏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楊過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和-圖-書知道自己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自己圖了自盡,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是如此的愛你,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周伯通一聽,登時脹紅了臉,說道:「你去問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黃蓉笑道:「那她還不給你圓謊麼?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也會說:『不錯,太陽自然從西邊出來,誰說從東邊出來啊?』」周伯通一張臉更加紅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尷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氣惱。他放了手中的玉蜂,一把抓著黃蓉的手,道:「來來來,我教你親眼瞧瞧。」拉著她走到山坡邊一個蜂巢旁邊。這蜂巢孤零零的豎在一旁,與其餘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揚,捉了兩隻玉蜂,說道:「請看!」
且說楊過見與小龍女相約之期將屆,不敢耽擱,日夜兼程,赴絕情谷來。抵達之日,乃是三月初二,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那絕情谷中人煙絕蹤,當日公孫止夫婦、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谷後,每隔數年,必來谷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雖然每次均是沮喪而歸,但每來一次,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這時舊地重遊,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毫無有人到過的跡象,當下奔到斷腸崖前,走過石樑,撫著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跡,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一筆地,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便清清楚楚地顯了出來。楊過輕輕唸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法王是個聰明之人,豈有不知郭襄在使激將之計,但他一生自視極高,敗於楊過手下,此番將「龍象般若功」練到了第十一層,原是要找楊過一報昔年大敗之辱,聽郭襄這麼說,大聲道:「我說知道楊過在甚麼地方,那是騙你的,就可惜我不知這小子躲到了何處,否則我不找上門去,打得他磕頭求饒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愛吹牛,自誇天下無敵手,望見楊過東邊來,腳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聲,怒目而視。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惡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長鬚鬼和大頭鬼兩個,他們和你無怨無仇,如何便下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幫你找坐騎啊,是他兩個先動手的,你沒瞧見嗎?倘若我本領差些,早就給他打死了。做和尚的慈悲為懷,若不是迫不得已,絕不傷害人命。」郭襄哼了一聲,並不相信,說道:「你到底要怎樣。如果你是好人,怎地又不讓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讓你走了?你騎馬趕路,要東便東,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覺,伸手攔阻過你沒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讓我找楊過大哥去,別跟我囉囌。」
這一日太陽和暖,南風薰人,樹頭早花新著,春意漸濃。程英為替黃蓉解悶,指著一株桃花說道:「師姊,北國春遲,你瞧這裏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桃樹,卻早在開始結實了吧!」
程英一面說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黃蓉注目而視,只見程英嬌臉凝脂,眉薄鬢輕,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想像她這十幾年來香閨寂寞,自是相思難遣。便在此時,只聽得嗡嗡聲響,一隻大蜜蜂飛了過來,繞著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斷打轉,接著便停在一朵花上,採取花蜜。黃蓉見這隻蜜蜂身作灰白,軀體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餘,心念一動,說道:「這似是小龍女所養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現?」陸無雙說道:「不錯,咱們便跟著這蜜蜂,瞧牠飛向何處?」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跡,明明是小龍女所刻,卻是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重會。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楊過大叫一聲,急奔上峰。他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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