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字信鴿
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不知不覺間，一壺陳年女兒紅已下肚。
因為他搜遍了這隻信鴿的全身也沒搜出片紙隻言。
自從二十年前，江湖玉女梅止渴在煙雨迷濛的杭州西子湖畔將這柄劍贈給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認為它是一柄普通的劍了。
一碟花生，一壺美酒，一個人。
——一隻雪白漂亮的鴿子。
人，在漫天飛雪中。
他低下頭來，幽幽地凝視著手中長劍，那溫柔多情的目光，彷彿是在凝視自己初戀的情人。
嚴冬。夜暮。
劍一出鞘，似乎天地間寒意又濃了幾分。
為什麼何必會放一隻空信鴿出來呢？
柳無赦似乎想起了什麼，在風雪中默立良久，不知何時，他眼睛竟有些濕潤了。
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他才緊張。
在今天這個物欲橫流處處陷阱的世界，這樣的朋友已經不多了。
牠站在窗臺上，似深閨少女般怯怯地望著柳無赦的眼神，絲毫掩飾不了牠那種與生俱來的機警靈敏和優雅高貴。
但是，他知道，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必須立即趕去寒捨山莊一趟。
忽然間，他差點跳了起來。他這才發現這隻鴿子居然就和_圖_書是小財神何必花了一萬兩銀子，幾經周折才從西夏買回來的那隻，本是西夏進貢中原皇帝的，據說可日行三千夜飛四海的名曰「飛奴」的稀世之鴿。
要知道小財神半夜三更放隻信鴿出來約他這位好朋友去寒捨山莊喝酒聊天是常事，他一個月至少要收到七八封這樣的飛鴿傳書。而他也總是隨傳隨到，每到必飲，每飲必醉。
那輕柔的動作和專注的神情，彷彿是在輕拭情人臉上的淚痕。
——人生不醉，還有何樂趣？
但只要你用心去交，總還是能夠交到的。
但是，江湖上無論誰都不會認為這是一柄普通的劍，連柳無赦自己都不這麼認為。
那麼，雖然不懂武功但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財神，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要這麼急著告訴他呢？
二十年來，這柄劍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無論風風雨雨、生生死死都沒有離開過他。
他的臉並不是令人覺得很好看的那一種，而是讓人看上一眼就很難忘記的那一種。
非去不可。
他不知道寒捨山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贈劍之人呢？
長劍入鞘。
柳無赦無從知道。
他輕ｍ•hetｕboｏｋ•cｏｍ.ｃoｍ輕呵了口氣，從他嘴裏呵出的熱氣立即化成了冰霜。
他忍不住搖搖頭，笑笑道：
柳無赦濃眉緊鎖，面色凝重。
「小財神，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酒鬼，這麼晚了，居然還約我去喝酒！」
這當然不可能是他想以此跟他開玩笑。
鴿子顯然來得很急，連沾在羽毛上的幾片雪花也來不及抖落。
屋內，爐火通紅，溫暖宜人。
他突然自火爐邊躍起，推開門，漫天風雪一齊湧入他懷裏，但這撲面而來的寒風冷雪非但沒有澆滅他心頭火焰，反而使他全身熱血沸騰豪氣頓生。
文人喜歡在雪中吟詩，武者喜歡在雪中舞劍。
在天涯？還是在海角？
關上門，柳無赦才發現屋內不知何時竟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搖曳的爐火柔和的照著他的臉。
這就是朋友，這就是有酒能夠一起喝，有難能夠一起當的朋友。
窗外，北風呼嘯，雪漫長空。
這其實是一柄很普通的三尺青鋒劍，普通得你隨便去街上的一家兵器店，花上幾十兩銀子便可以買回來一大堆。
幾根枯枝橫在爐閃，必必剝剝的燃得正旺，一條火舌紅綢緞似hｔtｐs://ｗｗw•hｅｔｕbｏoｋ.cｏm•ｃoｍ的凌空飄動。
劍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劍。
因為這隻信鴿身上並沒有帶信。
柳無赦提起自己的斷腸穿心劍，用力推開門。
那究竟是一柄什麼樣的劍呢？
還是……
他的臉像是被刀斧斫成的，清瘦修長，輪廓分明。
也許哪兒也不在，而是在柳無赦的心裏。
門外，風雪正濃，夜色正濃。
一是他想以此引起柳無赦的注意與重視。
二是他有十分重要十分緊急的事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可靠的方法通知柳無赦，而「飛奴」正好是他所有的信鴿中飛得最快、最好、最可靠的一隻。
他低頭看看掌中劍，劍也依舊。
鋪天蓋地的寒風吹得他身後的茅屋發出淒厲無比的嗚咽聲，彷彿是在為柳無赦這位風雪夜行人送行……
這其中只能有兩個可能。
他抬頭看看天，滿天風雪依舊。
平日裏，何必對這隻鴿子珍愛有加，深藏不露，連柳無赦這樣的好朋友也只見過一兩次，別人更是連看也不許看。
柳無赦也不例外。
而今天，小財神為什麼放著家裏那麼多的信鴿不用，而把這隻他視若珍寶的「飛奴」放出來呢？
柳無和圖書赦一眼就認出這是寒捨山莊的信鴿。
難道是寒捨山莊有變，使他無法寫信？
但是，他卻很快就發現這次似乎有點不同尋常。
他的靈魂與這柄劍早已溶為了一體。
那柄斷腸穿心劍本來掛在腰間，但他剛跨出一步，劍卻就已出鞘。
他臉色冷峻，裹緊長衫，邁開雙腿，迎風踏雪，毅然走出了門，走入了漫天風雪寒天冷凍之中。
——可是，他真的忘得了麼？
他的臉本來是鐵青色的，但現在卻顯得有些發紅，甚至還紅得有幾分嫵媚幾分可愛，也不知是被溫暖的爐火烤紅的，還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
他黯然嘆道：「劍無情，人有情，可有情總被無情傷，多情反為多情誤。物是人非，一切依舊、唯已不見昔日身旁相依相偎踏雪尋梅彈唱伴舞之人，今日這劍不舞也罷，不舞也罷！」
這是一隻信鴿。
他輕輕撫摸著這柄劍，將劍上的雪花一片一片拭淨。
他黯然輕嘆一聲，搖搖頭，目光幽幽地望著遠方迷濛的天空，無限惆悵、無限痛楚地喃喃自語道：「風雪依舊，我心依舊，你呢，止渴，你可好？你是在像我思念你一樣思念我，還是早已將遠方的我忘記？」
https://m.hetubook.com.com他用力地搖了搖頭，彷彿要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都拋到腦後去一般。
柳無赦手撫長劍，立在冬夜風雪中，雪花一片一片飄落在他敞開的胸膛上，然後立刻融化。
一股熱氣從腹底升起。
窗外，更夫初次打更的聲音遠遠的隱隱的傳來。
他笑了笑，道：「這個老酒鬼，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他難道把信裝在這隻鴿子的肚子裏了？」
他把這隻雪白晶瑩亭亭玉立的信鴿托在掌中，一邊把玩一邊想著。
這柄普通而神秘的劍，早已成為了他整個身體、整個生活乃至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吱嘎一聲關上門，將滿天風雪關在了屋外，關不住的是綿長的思緒。
他迎風踏雪，向門外向風雪無邊寒冷無比的世界跨出了一步。
刺骨的寒風裹著大片的雪花瘋狂地吹打著他的臉，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雖然伊人已傷心而去，但劍仍在。
他平時雖然喜歡喝酒，但他卻並不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人，當然不可能是忘了寫信。
柳無赦坐在火爐邊，充分享受著這漫長冷寂的冬季裏難得的一份溫暖、寧靜和愜意。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使他來不及寫信？
劍，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