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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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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崑崙三聖

第一回 崑崙三聖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什麼門派?」左手一揚,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旁觀眾僧和無色情不自禁,都是一聲驚呼,原來這一招「苦海回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的擒拿手法,卻是別派所無。但這種擒拿功夫近身相搏,生死決於呼吸之間,若非有十分把握或是到了緊急關頭,決不肯輕易使用。這一招「苦海回頭」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倘若成功,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則扭脫關節,乃是一招極厲害的殺手。
那人彈到後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著的雀鳥一齊起而盤旋飛舞。突然間錚的一聲琴聲止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那人隨手在琴絃上彈了幾下短音,漫聲吟道:「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攬六龍,迴車拄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顏光。」但聽那人吟聲悲涼,似覺人生憂患,不可斷絕,郭襄怔怔的聽著,不禁兩行情淚,垂下雙頰。那人高吟已畢,仰天長嘆,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
那人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倒要瞧瞧他的劍法如何。」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畫一畫的劃了起來,劃了一畫又是一畫。郭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劃,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怪,真是不可以常理測度了。」她默默數著他的劍招,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劃,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變,自左而右的劃去,每一招均是相隔約莫一尺。郭襄約著他的劍勢,伸手指在地下劃了一遍,一看之下,險些失笑,原來他使的那裏是什麼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大棋盤。只見那人劃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右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佈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二著時,一時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只見他以劍拄地,低頭沉思。郭襄心想:「原來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有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無色道:「你瞧我把說話扯到那裏去啦。這張紙箋實不相瞞,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想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來,豈能無人看見?這羅漢堂中更是經常有八名子弟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瞧見了這張紙箋後,飛報老方丈,都覺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議。」郭襄聽到這裏,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什麼崑崙三聖串通了,我到寺外搗亂,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是絕無疑心,但老方丈和無相師兄他們,卻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
當下二人並肩下坡,走過立雪亭後,只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卻是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是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幹什麼?」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禮,低聲說了幾句話。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老方丈請首座便去商議。」
走出數十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那琴聲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在花木之後,向琴聲發出處一張,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雀鳥,有黃鶯,有杜鵑,有喜鵲,有八哥,和那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郭襄心道:「外公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麼?」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郭襄吃了一驚:「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以音樂感應鳥獸,原非奇事,古人只道對牛彈琴,牛不入耳,其實今人已知音樂可使母牛增產牛乳,可用音波誘魚入網,甚至能以音樂促使植物生長加速,須知昆蟲求偶,鳥獸呼侶,皆出之以音,宇宙之間,天籟無窮。師曠琴聲能使風雲變色,自是神乎其說,不足為信,但呼鳥馴獸,驅蛇起舞,卻是歷代均有。此是閒話,表過不提。且說郭襄聽著琴聲,越聽越奇,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裏,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門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種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一掙,叫道:「放開我!」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叫道:「老和尚,你還不放我?」無色禪師是個有道高僧,眼中看出來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哈哈大笑道:「老衲這一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什麼?」說著雙手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這一下過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認不出她的門派,他這種有身之人,說過了的話如何不算?正要出言服輸,一俯身,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那兩個鐵鑄的羅漢。
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什麼端倪。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拳」,雙拳虎口相對,劃成弧形交相撞擊。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拳之間溜了過去。這一招是什麼?原來是她在萬花谷中見瑛姑與楊過相鬥,弱不敵強,便使「泥鰍功」溜開。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的身後,相距五六步,終是不敢和她並肩而行。郭襄道:「張兄弟,他們到底幹麼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奇道:「你師父真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什麼事?我瞧他一定是代人受過,要不,便是什麼事弄錯了。」張君寶嘆口氣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偷去的經書麼?」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自一下華山之後,再也找不到這兩個人的蹤跡。咱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來稟報方丈和戒律堂首座。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m.hetubook.com.com怪我師徒經管不慎,以致失落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
她任著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遊,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秀聳拔地,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遊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何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餘章,皆挺直端圓,凌霄托根柏旁,作花柏頂,燦若雲茶,郭襄正在觀賞,忽聽得山坳後隱隱傳出一陣琴聲,不禁大奇:「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然均非精通,但她生來聰頂,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偶然和黃藥師論琴,跟朱子柳學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
他二人都甚性急,均欲知楊過的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郭襄站立山坡之上,呆了半晌,說道:「原來你便是無色禪師,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日得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楊大俠時,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幾時方能見著他啊。」
無色禪師見郭襄茫然自失,當下笑吟吟的俯身從地下拾起一對鐵鑄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我所以能認出你來,全憑這對羅漢。楊大俠可好?你可有見到他麼?」郭襄一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你沒見到我大哥和龍姊姊嗎?我上寶剎來,便是來打聽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無色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是說得來。後來聽說他在襄陽城外擊斃蒙古皇帝,名揚天下,敝寺僧眾接到這個訊息,無不歡忭。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原來他已成婚,他那位夫人,看來也必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女俠了?」
只聽郭襄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吧?」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我怎麼會輸?我知道令尊是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主是你外公。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瞪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真邪門,我這十招包羅了十位親友的不同武功,他居然仍舊認了出來。」
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頗是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一些俗禮算得了什麼?你有要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當下兩人施禮而別,只見無色大袖飄飄,回向山門。
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當真孔夫子門口讀孝經,魯班門前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種擒拿手法他在數十年前早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種招式只怕也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體前,一翻手,已扣住了她的脅下,右手疾如閃電,伸手到郭襄的膝彎之後。這一招叫做「挾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被提起,她雙足離地,還能施展什麼功夫,自然是輸了!
郭襄嘆了口氣,https://m.hetubook.com.com道:「那叫做晦氣,什麼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幾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裏的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郭襄笑道:「這麼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郭襄輕輕嘆了口氣,心中說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只見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你回寺中去,別在山裏亂走亂闖。」張君寶移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他越說越怪,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崑崙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瞧他們和少林寺僧比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只是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看見了。無色見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過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終於也沒給人家挑了,這崑崙三聖既是決意跟咱們過不去,少林寺也不能墮了千年來的威風。郭姑娘,半月之後,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崑崙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毀了。」他說到此處,壯年時的豪情勝慨,不禁又勃然而發。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算是佛門子弟麼?好,半月之後,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
原來當郭襄滿十六歲做生日之時,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衝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份。郭襄適才所使的一招,分別學自各位師友,無一不是奧妙絕倫之作,最後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只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郭襄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有不捨之情,卻又沒什麼話好說。郭襄知他心意,將手中那對鐵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中,縱身一躍,上了驢背。
無色笑道:「格於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沒有什麼,我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著覺遠道:「至於這位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吧,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舖,讓老和尚作個東,好好喝幾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分極高,竟對郭襄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在旁聽了,心中都是暗暗稱奇。
要知少林派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猛路子,那「玉女劍法」在江湖上絕跡已久,性質與少林派的諸種劍術又截然相反,和圖書只是一招「凌波微步」,已使無色禪師茫然若失。其實這玉女劍法也未必真的勝於少林多路劍術,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所云:「容儀婉媚,莊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術,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郭襄劍招斗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使的這一招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出來。
郭襄道:「我跟你說過,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大和尚,你怕什麼?十天之後他們若是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係,我便不用耽心了。」郭襄心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崑崙三聖是自己的相識,那麼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於是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從這張字條上的口氣上看來,這三人可狂妄得很呢。」她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字條,也沒什麼希奇。」無色道:「這事咱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那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輕功再好的人,也不能躍到這般高處。寺中縱有叛徒,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開大闔,寬打高舉,使她的一陽指無法用上,郭襄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傑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並未流傳,無色縱然淵博,卻也無法識得,當下雙掌劃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這時雙掌猶如電閃,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要她若不是出內力相抗,手掌便須向後一拗而斷。
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幾成,何況無色禪師的武功勝她甚多,其時張君寶能用以制住尹克西,此刻郭襄卻不能用以制住無色。但劍術之奇,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驚。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是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之時縱橫江湖,閱歷極富,十餘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是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與本寺的武功相互參照比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拒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能瞧出他的來歷,他和郭襄約到十招,已是留下了極大餘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盡是當代第一流的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出盡全力,方始堪堪招架得住,至於對方的門派劍法,那裏說得出什麼名目。
郭襄道:「大師不必客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幾位師兄,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正當坐關之期,沒能親來道賀,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於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無色禪師一招一式,均從平淡之中見功夫,這一招「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姿式是「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少林派武功天下揚名,無色禪師是個中高手,這一招擊來,果然是氣吞河海,沛然莫禦。小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乃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和*圖*書鐵掌功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裏使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來,不禁嚇了一跳,若是跟他硬拚掌力,一來不願便此傷她,二來卻也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分忌憚。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他雖見多識廣,一時之間卻沒想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忙收掌,退開半丈。
無色喝采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他是少林寺中的武學大師,身份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不下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最純正的本門武功。那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似乎平平無奇,但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柄作為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逕點他的手腕上「腕骨」「陽谷」「養老」三穴。她的「一陽指」點穴功法實只學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陽指點三穴的手法,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他一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倘若並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便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並非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鬥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
郭襄心想:「怎生想個法兒,十天後混到少林寺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崑崙三聖未必是有什麼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她一想到楊過,不禁心頭又是鬱鬱,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是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谷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冷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郭襄道:「什麼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這事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箋是在那裏得來的?」郭襄道:「是那崑崙三聖派人送來的麼?」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那也沒什麼奇怪了。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是天下武學的發源之所,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那也不足為異。每次有武林中人到寺中,咱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託,便儘量推託。咱們做和尚的,講究的是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那還算是什麼佛家子弟麼?」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幹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專職是跟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看得起我。」
無色待他走開,從袍袖中取出一張紙箋來,道:「郭二姑娘,你可知道是誰寫的麼?」郭襄下了驢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瀋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十天後,崑崙三聖親赴少林寺,領教武林絕學。」筆勢挺拔遒勁,當真是力透紙背。郭襄看了,問道:「崑崙三聖是誰啊,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頭道:「我不識得。連『崑崙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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