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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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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精究醫理

第三十三回 精究醫理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陰毒總歸難以驅除,即是以至高至深的醫術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無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是空閒,便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把脈針炙之術。張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心奇高,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炙經」、「太平聖惠方」、「瘡傷經驗全書」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嘆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逢我這個肯傾囊相授的明師,不到二十歲,便能和華陀、扁鵲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神情極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你怎麼不去找他報仇?」胡青牛道:「我妹子臨死之時,卻要我立下重誓,決計不能找他報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難,要我竭力救他。我本來不肯答應,但我妹子不聽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倆自幼父母見背,相依為命。她臨死時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見,兩人在內室中閉門長談,直至深夜,仍不安睡,無忌暗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這位胡師伯向來不睦,今番如此長談,想是他魔教中發生了什麼大事,自己並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問。次晨常遇春別去。無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兄弟,這幾日中,胡師伯有一個極厲害的對頭要來找他。我本想帶你出去暫避幾時,可是胡師伯言道,那對頭決計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懼。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無忌好奇心起,問道:「是什麼樣的對頭?」常遇春道:「這個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趕來向胡師伯報訊。兄弟,胡師伯老謀深算,他說不要緊,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總有點放心不下。」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有的一聲不響,但都是磨著不走,眼見天色將晚,十四個人擠滿了一間草堂。煮飯的僮兒將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自顧自的吃了,翻開醫書,點了油燈閱讀,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心想:「我既學了胡先生的醫術,也得學一學他『見死不救』的功夫。」
無忌搶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處穴道上各點了一指。那漢子胸間熱血翻湧,本欲繼續噴出,給無忌這麼一點,穴道閉塞,胸口登時舒暢得多。他見無忌小小年紀,竟具這等身手,臉上露出驚詫之色。
想去尋胡青牛時,卻不見他的人影,無忌這幾日中一直提心吊膽,等待胡青牛的對頭上門,這時忽然不見了他,急忙奔出門去找尋。只見花圃中一個僮兒正彎了腰在鋤草,忙問:「先生呢?」那僮兒道:「他不在房裏麼?剛才我還送茶進去。先生叫我別打擾他。」無忌一怔,啞然失笑:「我這不是庸人自擾麼?到處尋遍了,卻不到他房裏去找他?」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後有得你哭的呢。」無忌驀地止聲,擦乾了眼淚。胡青牛又道:「你由頭至尾沒見到他面目,焉知不是相識之人?一個人語聲可以假裝,便是容貌,變換又有何難?他不肯跟你見面,此中便有蹺蹊。你說他無緣無故,決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嗎?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我才盡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將你弄死。」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回事,但知他既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輕易變通,嘆了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陰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學武練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麼?」
無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誰啊,為什麼這般橫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請小兄弟向胡先生稟報一聲,便說蕪湖源盛金號姓梁的遠道前來求醫。」竟是沒答無忌的問話。最先到來那個口噴鮮血的漢子卻知道無忌並非尋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貴姓?跟和-圖-書胡先生怎生稱呼?」無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他治了我兩年有餘,也沒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何況胡先生說過不治,那是決計不治的,你們便賴在這裏也沒用。」
谷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三丰知他體內陰毒難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痊癒為止,無忌問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說道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一日,眾百姓衣食不週,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名門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一天厲害過一天,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她小女兒只不過六七歲年紀,看見母親快要摔交,急忙雙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濟得甚事?眼見兩人都要摔跌,無忌忙扶住紀曉芙肩頭,道:「紀姑姑,請進去休息一會。」當下扶著她走進草堂。燈火看得明白,只見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包紮的布片中鮮血還在不斷滲出,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無法自止,無忌此時的醫術,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名醫」,一聽她咳聲有異,知是左肺葉受到了重大震盪,便道:「紀姑姑,你右手和人對掌,傷了太陰肺脈。」
無忌走到胡青牛門外,說道:「先生,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前來求醫,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胡青牛輕輕「咦」的一聲,怒道:「不治,不治,快趕出門去。」無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漢子說道:「胡先生病體沉重,難以見客,還請原諒。」那漢子皺起了眉頭,正待繼續求懇,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伸手一彈,無忌只覺眼前金光一閃,拍的一響。一件小小的暗器擊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漢子說道:「你拿這朵金花去給『見死不救』看,說咱三人都是給這金花的主兒打傷的,那人眼下便來找他,『見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們的傷,咱三人便留在這裏,助他禦敵。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濟,也總是多三個幫手。」
兩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之中,見到紀曉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很好,至於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對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紀尚小,對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聽那之後便如春風過耳,決不縈懷。紀曉芙自己心虛,斗然間遇到和殷利亨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深感無地自容,其實這件事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他既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那麼她口中說的壞事,他便未必當真是壞。
胡青牛冷笑道:「名門正派便怎樣了?你的父親母親,難道不是給名門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麼?他們自以為名門正派,對被他們視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壞人。」這幾句觸動了無忌的心事,他想起武當山上父母伏劍而死,在場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門正派之士,少林、崑崙兩派為首,崆峒、峨嵋為眾。便是武當派中的諸師伯叔,也是眼睜睜的瞧著父母自刎身亡,雖有哀痛之情,但在各人心中,卻均認為死得應該。這番念頭他一直暗藏心內,不敢在太師父和眾師伯面前提起,此時胡青牛猛地將他心底深處最隱祕的想頭說了出來,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聲大哭。
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走近桌邊一看,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和真梅一般大小,白金絲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無比。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來,只得拿過一把藥鑷,挑了幾下,方才取出,心想:「這瘦漢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這金花的主兒手下傷得這般厲害。常大哥說這幾天會有胡先生的對頭到來尋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須跟先生說知。」於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
他一瞥眼間,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眉目如畫,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好奇地望著自己。那女孩將口俯在紀曉芙耳邊,低聲道:「媽,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你痛得好些了麼?」紀曉芙聽她叫自己「媽」,又是臉上一紅,事已如此,也是無法隱瞞,臉上和_圖_書神色甚是尷尬,道:「這位是無忌哥,他爹爹是媽的好朋友。」向無忌低聲道:「她……她叫『不悔』,」頓了一頓,又道:「姓楊,叫楊不悔!」無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對兒,我叫張無忌,你叫楊不悔。」紀曉芙見無忌神色如常,並無責難之意,心下稍寬,向女兒道:「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媽已不大痛啦。」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突然走上前去,抱住無忌,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原來楊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親和扶養她的一個保姆之外,從來不見外人,這次母親身受重傷,急難之中,竟蒙張無忌替她減輕痛苦,楊不悔自是大為感激。她對母親和保姆表示喜歡和感謝,向來是撲在她們懷裏,在她們臉上親吻,這時對無忌便也如此。紀曉芙含笑斥道:「不兒,不可這樣,無忌哥哥不喜歡的。」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問無忌道:「你不喜歡麼?為什麼不要我對你好?」無忌笑道:「我喜歡的,我也對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頰上也輕輕吻了一下。楊不悔拍手道:「小醫生,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我就再親你一下。」
無忌聽了這幾句,心中一寬,回到草堂,只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手中牽著三匹馬,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衣上血跡糢糊,顯見身受重傷。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布上也是染滿鮮血,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看來受傷也是不輕。無忌走到門口,說道:「各位來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臥病不起,無法替各位效勞,還是另請高明吧!」那漢子道:「咱們奔馳數百里,危在旦夕,全仗醫仙救命。」
他言下之意,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回春之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說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可是越救越不對。我救活了的人,反過面來狠狠的害我。一個身上受了一十七處刀傷、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那知後來他卻殺了我的親妹子。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
夜蘭人靜,茅舍中除了無忌翻讀書頁、傷者粗重的喘氣之外,再無別的聲息,突然之間,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無忌抬起頭來,只聽得那腳步行得甚是緩慢,正是走向茅舍而來。過了片刻,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媽,那屋裏有燈火,這就到了。」從那聲音聽來,那女孩年紀極是幼小。又是一個女子聲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媽,醫生給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治啊。」無忌心中一震:「這女子的聲音好熟!似乎是紀曉芙姑姑。」聽那小孩道:「醫生一定會給你治的。媽,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麼?」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無忌聽到這裏,再無懷疑,縱身搶到門口,叫道:「紀姑姑,是你麼?你也受了傷麼?」月光之下,只見一個青衫女子攜著一個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
當天晚上,僮兒送飯進房,無忌跟著進去,只見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無忌心念一動:「難道昨晚我大睡之時,已有對頭到來?先生雖將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傷?」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麼病?那是天花啊。」無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那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則滿臉麻皮,但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既非為敵人所傷,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和僮兒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們千萬不可混用。嗯……」他沉吟片刻,道:「無忌,這樣吧,你還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無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無忌終是不https://m.hetubook.com.com肯。胡青牛道:「好吧,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三日,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嗓子雖然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量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胡青牛每日隔著房門報出藥名份量,那僮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
張無忌道:「紀姑姑,你不認得我了吧?我是張無忌。武當山上我爹爹媽媽自刎而死那天,曾見過一面。」紀曉芙「啊」的一聲驚呼,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卻攜了一個女兒,無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師侄,雖是一個不懂事的少年,終究難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脹得滿臉通紅,她受傷本是不輕,一驚之下,更是身子搖晃,便要摔倒。
瞧了二人這般神情,不問可知,是急馳一二百里而來,途中毫沒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狽。張無忌聽到「崆峒門下」四字,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這禿頭老者叫什麼「聖手伽藍簡捷」,當日雖然不曾來到武當,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絕,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又有四五人走來,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攜扶,都是身上有傷。無忌皺起眉頭,不等這干人走近,朗聲說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難保,不能替各位治傷。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以免耽誤了傷勢。」
張無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這幾日病勢甚惡,此是實情,決不敢相欺。」那漢子躊躇半晌,嘆了口氣,道:「咱三人是同門師兄弟,此番身受重傷,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那是必死無疑的了。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無忌道:「既是如此,請問尊姓大名。」那漢子道:「咱三人賤名不足道,便請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說到這裏,身子搖搖欲墜,已是支持不住,猛地裏嘴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飾都甚華貴,便似富商大賈一般,可是個個臉如白紙,竟無半點血色,身上卻沒傷痕血跡,看來那是受了極奇異的內傷。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聖手伽藍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三人相對苦笑,原來三批人都是相識的。張無忌好奇心起,問道:「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麼。」那胖子道:「不錯。」轉頭向簡捷道:「簡兄,胡先生見到了麼?」簡捷搖了搖頭,道:「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或許請得動胡先生。」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她肩頭「雲門」、胸口「華蓋」、肘中「尺澤」等七人處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時張無忌的針炙之術,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己有天壤之別。這兩年多來,他跟著「蝶谷醫仙」胡青牛潛心苦學,在診斷病情、用藥變化諸道,限於年齡經驗,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遠,但針炙一門,卻已學到了這位「醫仙」的七八成本領。紀曉芙初時見無忌取出金針,還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極,一轉眼間,七枚金針便刺入了自己穴道,她這七處穴全屬於太陰肺經,金針一到,立是胸口閉塞之苦大減。她又驚又喜,說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這裏,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那日在武當山上,紀曉芙見張翠山、殷素素自殺身亡,可憐無忌孤苦,曾柔聲安慰他幾句,又除下自己頸中黃金項圈,要想給他。但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將所有上山來的人,都當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使她難以下台。後來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後,殷利亨不惜耗損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傷療毒。無忌感激之下,愛屋及烏,對於紀曉芙也存了好感。年紀大後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共抗群豪,這才知峨嵋派實在是友非敵。
當下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中,剪破她創口衣服,發覺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處刀傷,臂骨亦已折斷,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極難接續,但在「蝶谷醫仙」的弟子看來,卻也尋常,於是替她接骨療傷,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再開了一張藥方,命僮兒按方煎藥。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夠敏捷,但忙了個把時辰,終於包紮得十分妥善,說道:「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待會麻藥性退了,傷m.hetubook.com.com口會痛得很厲害。」紀曉芙道:「多謝你啦!」無忌到儲藥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拿去給楊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這時已偎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無忌將棗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華山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起身來,向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煩勞小先生,替咱們治一治,大夥兒盡感大德。」無忌學會醫術之後,除了替常遇春、紀曉芙治療外,從未用過,眼見這十四人或內臟震傷,或四肢斷折,傷處各各不同,常言道學以致用,心中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語,答道:「此處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漢子鑒貌辨色,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頂高帽說道:「自來名醫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紀輕輕,竟具這等本領,真是十分少見,還盼顯一顯身手。」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咱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揚,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間,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
她在武當山上見到張無忌時,他還只十歲,這時相隔將近五年,無忌已自童年成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裏想得出來?一愕之下,道:「你……你……」
到第四日下午,無忌坐在草堂之中,誦讀「黃帝內經」中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到「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大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幾句話說得真是不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和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國家擾亂後再去平變,縱然復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又想到內經「陰陽應象大論」中那幾句話:「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臟。治五臟著,半死半生也。」心道:「良醫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簡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點頭讚嘆,行復自傷之際,忽聽得隱隱馬蹄聲響,自谷外直奔進來。無忌掩卷站起,心想:「這蝴蝶谷極是隱僻,這兩年多來,除了常大哥外,從無外人到來。只怕是先生的對頭到了。他正臥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門外,說道:「先生,有數騎馬奔進谷來,你說怎麼辦?」胡青牛「嗯」了一聲,尚未回答,那幾騎馬來得好快,已是到了茅舍之外,只聽一人朗聲說道:「武林同道,求見醫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張無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見房門緊閉,想起鋤草僮兒「不得打擾」的話,不敢呼喚,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咽喉疼痛,你自個兒讀書吧。」無忌應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勢不輕,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過,並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
如此過了六七日,別說沒有敵人上門尋仇生事,便連來求醫的鄉民也無一個。這天晚上,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的醫書「此事難知」,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當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覺頭痛得厲害,正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廳上,只見日影西斜,原來已是午後。無忌吃了一驚,心道:「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我是生了病啦。」伸手一搭自己脈膊,卻無異狀,心下更是暗驚:「莫非我體內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數日即去,最後一次來時,無忌已是醫術大進,細心替他診脈,擬了一張方子,要他照方長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說了聲:「多謝!」便將藥方隨手收在懷裏。
張無忌道:「可是他隔牆伸掌過來之時,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經脈,那時未必已知曉我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搖頭道:「這圓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時我是猜想不透。你說跟他素不相識,他絕無害你之理,但你習了他的少林九陽功,神功外傳,單是為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件事,便足足害死十個張無忌有餘。」無忌道:「我太師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門正派之首,代出高僧,領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縱然有幾個心胸偏狹之輩,但決不致於行事如此卑鄙?何況我太師父以『太極十三式』及『武當九陽功』和之交換,只有少林派佔了我武當派的便宜。」
說話之間,先先後後又有四個人到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無忌大是奇怪,心想:「這蝴蝶谷地處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這些人或屬崆峒,或隸華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又是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何以只將每人打得重傷?」
張無忌拾起金花,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搖了搖頭,道:「先生實是病重……」猛聽得蹄聲答答,車聲轔轔,有一輛馬車向谷中馳來。無忌走到門外一望,只見那馬車馳得甚快,駛到門前,曳然而止。車中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伸手車中,抱出一個禿頭老者,問道:「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麼?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第三句話沒說出口,身子一晃,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在地。說也湊巧,拉車的兩匹健馬也是乏得脫了力,口吐白沫,同時跪倒。
胡青牛道:「拿進來我瞧。」無忌輕輕的推開房門揭開門帘,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原來天花病人怕風畏光,窗戶都用氈子遮住。胡青牛臉上蒙著一塊青布,只露出一對眼睛。無忌暗自心驚:「不知青布之下,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病好之後,會不會成為麻皮?」胡青牛道:「將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無忌依言放下金花,揭開門帘出房,還沒掩上房門,便聽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決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勞他三位操心。」波的一聲,那朵金花穿破門帘,飛擲出來,噹的一響,掉在地上。這朵金花的邊緣雖是鋒利,但布帘是柔軟之物,竟能一擲而破,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從未見他練過武功,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醫仙,卻也是武學的高手,雖在病中,功力未失。
無忌見他對自己如此關切,心中感動,兩人說了好一陣話,這才分別。無忌回到茅舍,只見胡青牛一如平日,毫無應付大敵的舉措,無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氣,幾次想問,但一開口,話題便被胡青牛截斷。無忌知他不願說及此事,也就不敢再問。
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甚是可愛,他十多年來,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也大了他八歲,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這時不禁心道:「若是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妹,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他還不過十四歲,童心猶是極盛,只是幼歷坎坷,實無多少玩耍嬉戲的機會。紀曉芙見聖手伽藍簡捷等一干人傷口狼藉,顯是未經醫理,她不願佔這個便宜,說道:「這幾位比我先來,你先瞧瞧他們吧。這會兒我已好得多了。」無忌道:「他們是來向胡青牛胡先生求醫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醫人?這幾位卻不肯走,只好由得他們留在這兒。紀姑姑,你並非向胡先生求醫,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累通一點粗淺醫道,你若是信得過,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紀曉芙受傷後人指點,來到蝴蝶谷,原和簡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這時聽到了無忌這幾句話,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況無忌適才替她針治要穴,立時見效,看來他年紀雖小,醫道著實高明,便道:「這可多謝你啦,大國手不肯治,請小國手治療也是一樣。」
他說到這裏,眼中淚光瑩然。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想是他的義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侶了。」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洩漏給旁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無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實在甚是可憐,便道:「我不說便是。」胡青牛摸了摸無忌的頭髮,嘆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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