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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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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萬丈深谷

第四十三回 萬丈深谷

想到「破綻」兩字,腦海中一個糢糊的疑團,驀地裏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那幅「張翠山恩德圖」中,為什麼人人相貌逼肖,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他父親的眉目很像,不錯,那因為他父子倆眉目相似,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不像無忌自己,臉作長方。
無忌又驚又喜,又羞又怕,只盼朱九真快快出房,須知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只求每日能瞧她一眼,便已心滿意足,稚弱的心靈之中,固然從無半分褻瀆的念頭,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也是從未有過。這時見她半夜裏忽然走進自己房來,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難道有什麼要緊事情,須得半夜裏來跟我說麼?」便在此時,突覺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著肩貞、神藏、曲池、環跳諸穴上都一一被點。這一下大出無忌意料之外,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竟來點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喪:「啊,真姊是來試探我睡著之後,是否警覺?明兒她解了我穴道,再來嘲笑我一番。早知如此,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嚇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說嘴。」
張無忌只覺背心奇痛徹骨,朱長齡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緊緊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時,他足底踏空,半個身子已在深淵之上。他左足跟著跨出,全身向前一撲。朱長齡萬沒料到他寧可投崖而死,也不願落入他的手裏,被他一帶,跟著向前傾出。以他數十年的武功修為,若是立時放手反躍,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須五根手指一鬆,那「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便永遠再無到手的機會,這兩個月來的苦心籌劃、成為一片焦土的巨宅華廈,盡數隨著這五根手指的一鬆而付諸東流。
他初時憎恨朱長齡陰狠奸險,墜崖出險之後還取笑他幾句,這時眼見生路已絕,朱長齡垂頭喪氣,心下反而憐憫他起來,溫言說道:「朱伯伯,你年紀已大,什麼榮華快活都享過了,此刻便是與世長逝,又有何憾?不用難過吧。」
無忌聽得頗為奇怪,知道衛璧的師父叫做武烈,是武青嬰的父親,聽朱長齡的口氣,好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到冰火島去,怎麼事先沒聽他說起?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洩漏風聲,別要累及義父才好。他藏身樹後,低頭沉思,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別要被他瞧出了破綻。」破綻,破綻,有甚麼破綻?
聽朱長齡說:這幅書是十餘年前他親筆所繪,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畫上的張翠山,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啊,另有節難解之處。爹爹所用鐵筆形似毛筆,筆管極短,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卻是尋常的判官筆。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什麼都可畫錯,怎能將爹爹所用的判官筆也畫錯了?」
張無忌又想:「我在島上之時,每天都見義父抱著那柄刀兒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終參解不透刀中的祕密。可是這朱長齡機智過人,計謀之深,遠遠勝我義父。我義父想不出,寶刀若是到了朱長齡手中,他卻多半能想得出……」這時猛聽得腳步聲響,朱長齡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叢林之中。
自己寬解了一會,輕輕嘆了口氣,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後面走來,便在此時,朱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手攜手的並肩而來。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面,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一躲,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朱九真叫道:「爹!你……你……」聲音顫抖,似乎很是害怕,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他對女兒深夜中和外甥私會一事,顯得大為忿怒,鼻孔中哼了一聲,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麼?」朱九真強作無所掛礙,笑道:「爹,表哥跟我這麼久沒見了,他今日難得來到這裏,咱們隨便談談。」朱長齡道:「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若是給無忌知覺……」朱九真忙接口道:「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這時他正睡得香甜呢。待會去解開穴道,管教他決不知覺。」
張無忌反而高興,笑道:「朱伯伯,你花盡心機,卻到了這個半天吊的石台上來。這會兒就有一把屠龍寶刀給你,你拿著它卻又如何?」朱長齡叱道:「你別胡說八道!」盤膝坐下,吃了兩口雪,運氣休息半晌,心想:「此時雖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這和-圖-書裏再餓上一天,只怕再也難以脫困了。」於是站起身來,說道:「這裏既是前路已斷,咱們回去向另一邊找找出路。」張無忌道:「我卻覺得這兒很是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長齡怒道:「這兒什麼也沒得吃的,呆在這兒幹麼?」張無忌笑道:「不食人間煙火更好,便於修仙練道啊。」朱長齡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緊了,說不定他便縱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這兒多休息一會,我找到了出路,再來接你。別太走近崖邊,小心摔了下去。」張無忌笑道:「我生死存亡,何勞你如此掛懷,你這時候還在妄想我帶你到冰火島去,勸你別操這份心了吧。」
樹林中長草齊腰,雖然也有積雪,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陣,體中寒毒突然發作,雙腿也已累得無法再動,便鑽在一叢長草之中,從地下拾起一塊尖角的石頭,拿在手裏,若是朱長齡等追到,發覺了自己藏身所在,那麼便用尖石撞擊太陽穴自殺。
至於這般爬將出去,到底是步出生天,還是陷入絕境,朱長齡卻也無法逆料,眼前之計,也只有走得一步算一步。那峭壁本就極陡,加上凍結的冰雪,更是滑溜無比,張無忌兩度滑跌,都是朱長齡使力拉住,才不跌入下面的深谷。無忌心中並不感激,暗想:「你不過是想得屠龍寶刀,那裏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朱長齡凝思片刻,突然大聲喝道:「真兒,你到底怎地得罪了無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別?」朱九真一怔,朱長齡忙向她使個眼色。張無忌伏在草叢,卻將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朱九真會意,便大聲道:「我跟他開玩笑,點了他的穴道,不知怎樣,這位小兄弟卻當了真。」說著提高嗓子,縱聲叫道:「無忌弟弟,無忌弟弟,你快出來,真姊跟你陪不是啦。」聲音雖響,卻仍是嬌媚婉轉,充滿了誘惑之意。她叫了一會,見無動靜,忽然哭了起來,說道:「爹,你別打我,別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無忌弟弟啊。」朱長齡大聲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慘叫,似乎給父親打得痛不可當。張無忌眼見他父女倆做戲,可是聽著這聲音,仍是心下惻然,暗道:「幸而我瞧見你們的神情,否則聽了她如此尖聲慘叫,明知於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
當真是時遲那時快,他策一猶豫,張無忌下跌之勢卻是決不稍緩,朱長齡叫道:「不好!」反探左手來和自後馳到接應的武烈相握時,卻是差了尺許。他抓著張無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開,兩人一齊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萬丈深淵,只聽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驚呼聲自頭頂傳來,一霎間便聽不到了,兩人衝開瀰漫谷中的雲霧直向下墜。
朱長齡心知這一摔下去,自必變成肉泥,但他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風浪,臨危不亂,只覺身旁風聲虎虎,不住的向下摔落,卻是仍未著地。這峽谷兩邊相距並不甚寬,偶爾見到峭壁上有樹枝伸出,朱長齡左手去抓,但幾次都是差數尺,沒能抓到,最後一次是抓到了,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那枝樹枝吃不住力,喀喇一聲,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時折斷。但就是這麼緩得一緩,朱長齡身子已有借力之處,雙足一絞,使招「烏龍絞柱」,牢牢的抱住那株松樹,提起無忌,將他放在樹上,唯恐他仍要躍下尋死,抓住他手臂不放。
他心意已決,靈台清明,回想這兩個多月來,寄身朱家莊的種種經過,越想越是難受,心道:「少林寺的高僧害我,那也罷了。崆峒派、華山派、崑崙派這些人恩將仇報,我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對真姊這般一片誠心,到頭來才知內中真相原來如此……唉,唉,媽媽臨死之時叮囑我什麼話?怎地我全然置之腦後?」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向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逃去,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光,原來這樹叢之中,另有房屋。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放輕腳步,朝著火光悄悄前行,走到屋後,定了定神,探頭從窗縫中向內一張,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在和人說話,有兩個人背向無忌,看不見面目,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雪嶺雙姝」之一的武青嬰,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到山東一帶出海,他一聲不響和_圖_書的聽著,不住點頭。無忌心想:「我這人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一位多半是武莊主,朱伯伯既然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島,本來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驚小怪。」
只聽得武青嬰道:「爹,咱們都去冰火島,要是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回又回不來,那可怎生是好?」無忌心想:「這位果然是她爹爹武莊主。」只聽他說道:「你若是害怕,那就別去。天下之事,不經艱難困苦,那有安樂時光?」武青嬰嬌嗔道:「我不過問一問,又引得你來教訓人家。」武烈哈哈的一笑,朗聲說道:「這一下原是孤注一擲。要是運氣好,咱們到了冰火島上,想那謝遜武功再好,也只一人,何況雙目失明,自不是咱們的敵手……」無忌聽到此處,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衝了下來,全身打戰,答答兩響,牙齒互擊出聲。他用力咬緊牙關,只聽武烈繼續說道:「……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那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終於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有那個人是不死的?」
朱長齡不答,逕自從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樹旁,向左首探路而前。這一邊的山壁地勢更加兇險,只是不須顧到張無忌,他行得反而更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個多時辰,來到一處懸崖之上。眼前再無去路。朱長齡臨崖浩嘆,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沒精打采的回到平台。張無忌不用詢問,一看他的臉色,便知沒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之後,陰毒難除,屈指計來,原是壽元將盡,不論死在那裏,都是一樣,只是這朱伯伯好端端的有福不會享,貪心一起,竟陪著我在冰天雪地中活活餓死,可歎可憐!」
張無忌想到此節,心中隱隱感到恐懼,在他內心,已是有了一個答案,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無論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這就回去睡吧,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他想到「性命之憂」四字,全身為之一震,自己也解釋不來,為什麼無端端的會這樣害怕。
朱長齡對張無忌一直容讓三分,只不過不肯死心,盼望最後終能騙動了他。帶領自己前往冰火島去,這時眼見生路已斷,心想所以陷入這個絕境,全是為了這個小子,一口怨氣那裏消得下去?雙眼中如要噴出烈火,惡狠狠的瞪視著他。張無忌見這個向來面目慈祥的溫厚長者,陡然間如同變成了一頭野獸,不由得大是害怕,一聲驚叫,站起來便逃。朱長齡喝道:「這兒還有路逃麼?」伸手向他背後抓去,決意盡情將他折磨一番,使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受盡痛楚,這才將他弄死。
張無忌站在黑暗之中,頗是沮喪,但忽而轉念:「真姊明兒要笑我無用,讓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爭強鬥勝?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著惱了。」想到此處,登時心安理得。這時已是初春,山谷間野花放出清香,良夜人靜,無忌一時也睡不著,信步便順著山谷中一條小溪走去。山坡上積雪初溶,雪水順著小溪流去,偶爾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相互撞擊,錚錚有聲。
朱長齡不再多言,攜著張無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賊,確然無疑。」姚清泉點了點頭,手執匕首,走進密室,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已然了帳。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關上了鐵門,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順手在鞋底拂拭。朱長齡道:「這賊子來此臥底,咱們的蹤跡看來已經洩露,此地不可再居。」當下領著各人,從石洞中出來,行了二十餘里,轉過兩座山峰,進了一個山谷,一棵大槐樹旁築著四五間小屋。此時天將黎明,各人進了小屋後,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鐮刀之類農具,但鍋灶糧食,一應俱全。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朱長齡重傷之下,臥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以及草鞋、包頭,給各人換上,霎時間,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變成了農婦村女,雖然言談舉止不像,但只要不加近視,也不致露出馬腳。
張無忌心中一片https://www.hetubook.com.com混亂:「我從沒吐露自己身份,怎地會給他們瞧破?嗯,想是我全力和衛璧及朱武二女周旋之時,使出了武當心法和降龍十八掌中的功夫,朱伯伯見多識廣,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歷。」又道:「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若是用強,決不能逼迫我洩露真相。於是假造圖畫、焚燒巨宅、再使苦肉計使我感動。他不須問我一句,卻使我反求他帶往冰火島去。朱長齡啊朱長齡,你的奸計,可真是毒辣之至了。」
這一聲叫了上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放心好啦……放心好啦……放心好啦……」朱長齡猛地裏想起:「啊喲,不好!這雪山之中,可不能如此呼叫。」只見山壁上白雪滾滾而下,幸好這一帶積雪不厚,並未造成雪崩,但朱長齡卻也不敢再叫,一瞧四下的情勢,向上攀援決不可能,腳下仍是深不見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無出路。唯一的法子是沿著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於是向張無忌道:「小兄弟,你千萬不可瞎起疑心,總而言之,我決計不會逼迫你去找謝大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萬箭攢身,死無葬身之地。」
只見朱九真點了他穴道後,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而去。張無忌心道:「我快些解穴,跟在她身後,扮鬼嚇她,倒也好玩。」於是即以謝遜所授的獨門解穴之法,衝解穴道。不料朱九真家傳的「一陽指」功夫厲害無比,無忌直用了大半個時辰,方始解開被點的諸穴,這也因一來朱九真功力不夠,二來她不欲使無忌受到些微損傷,因而使力極輕,否則倘若是練就一陽指力的高手來點,無忌解穴之法再妙,卻也衝不開。待得他站起身來,匆匆穿上衣服,躍出窗去時,空山寂寂,樹影深深,那裏還尋得著朱九真的芳蹤?
武烈低聲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內,不會再逃往遠處……」朱長齡急忙打斷他的話題,說道:「唉,不知真兒說錯了什麼話,得罪了這位小兄弟。我真是擔心,他小小年紀,若是在這大雪遍野的山嶺中有甚失閃,我便是粉身碎骨,也對不起張恩公啊。」他這幾句話說得憂心如搗,自責甚深,張無忌聽在耳裏,不由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不死,還在想花言巧語的騙我。」只聽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杖,在長草叢中拍打,張無忌全身蜷縮,一動也不敢動,幸而那林中佔地甚廣,要每一處都拍打到,卻是無法辦到。不久衛璧和雪嶺雙姝也趕到了,五人在這叢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終沒找到張無忌,各人都感倦累,便石上坐下休息。其實五人所坐之處,和張無忌相隔不過兩丈,只是林密草長,將無忌的身子掩蔽得極是嚴密。
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前面傳來一陣狼嗥的聲音,極是悽厲可怖,張無忌站在一塊突出的懸崖之上,向前遙望,只見山谷中有七八條大灰狼仰起了頭,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顯是群狼腹飢,想要食之裹腹,只是和他站立之處隔著一條望不見底的萬丈峽谷,無法過來。他回頭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山坡上有五個黑影,慢慢向上移動。此時相隔尚遠,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實則奔行如風,不用一個時辰,便能追到,那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了。張無忌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我寧可被餓狼分屍而食,也不能落入他們手中,苦受他們折磨。」想到自己對朱九真如此痴心敬重,那知她美艷絕倫的面貌之下,竟是藏著這樣一副蛇蝎心腸,他又是慚愧,又是傷心,縱身便往密林中奔去。
兩人爬了半天,手肘膝蓋都已被堅冰割得鮮血淋漓,總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兩人站起身來,一步步的向前掙扎而行,好容易轉過了那堵屏風也似的大山石,朱長齡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原來眼前茫茫雲海,更無去路,卻是置身在一個三面皆空,當真是死路一條。這大平台上白皚皚的都是冰雪,既無樹木,更無野獸,那裏有可吃的東西?
衛璧說道:「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絕,王盤山島上一吼,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死,崑崙派的兩名弟子被震成了白痴。依弟子之見,咱們到得島上,不用跟他明槍交戰,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別說他是盲人,便算他雙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決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和*圖*書害他啊。」朱長齡點頭道:「璧兒此計甚妙。只是咱們朱武兩家,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向來不碰毒藥,便是暗器之上,也從不餵毒。到底要用什麼毒藥,使他服食時全不知覺,我可一竅不通了。」衛璧道:「我爹爹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曉,請他購買齊備便是。」
他的母親素素臨死時對他說的那幾句話,清晰異常的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孩兒,你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張無忌熱淚盈眶,眼前一片糢糊,心道:「媽媽跟我說這幾句話之時,那柄匕首已插在她胸口。她忍著劇痛,如此叮囑我,我卻將她這幾句血淚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會衝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聽到了朱長齡的陰謀,以他們佈置的周密,我非將他們帶到冰火島上,害了義父的性命不可。」他心中一靜,對朱長齡父女所作所為的含意,登時瞧得明明白白。朱長齡一料到他是張翠山的之子,便出手擊斃群犬,掌擊女兒,使得張無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義過人的俠士。至於將這些連綿數十里的華廈付之一炬,雖然有些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卻又是不值什麼了。
無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為了我爹爹有恩於他,不肯令我傷心失望。其實我雖喜歡真姊,卻是絕無他念。朱伯伯,你待我當真是太好了。」只聽朱長齡道:「雖是如此,一切還當小心,不可功虧一簣,被他瞧出破綻。」朱九真笑道:「孩兒理會得。」衛璧道:「真妹,我也該回去了,只怕師父等我。」朱九真對他甚是依戀,道:「我送你去。」朱長齡道:「好,我也去再跟你師父談一會,咱們此去北海冰火島,大家須得萬事齊備,不可稍有差失。」說著三人一齊向西。
張無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見左側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個洞穴,更不思索,便鑽了進去,嗤的一聲,褲管被朱長齡的手爪撕去了一塊,大腿也已抓破。張無忌捨命向前爬行,同時反手一掌,拍出一招「神龍擺尾」。他與朱長齡武功相差懸殊,可是朱長齡對這一招「神龍擺尾」卻也頗為忌憚,不敢過於逼近,但仍是彎著腰,一步步的追來。
張無忌見始終沒能逃出他的掌握,灰心沮喪已極,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論你如何折磨我,若要我帶你去找我義父,那是一萬個休想。」朱長齡翻轉身子,在樹枝上坐穩了,抬頭一望,上面的峭壁相距極遠極遠,朱九真等人固然見不到,呼聲也已聽不到了,饒是他大膽厲害,想起適才的死裏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說什麼?我一點兒也不懂,別胡思亂想。」張無忌道:「你的奸謀既被我識破,那是無用的了。便是逼著我帶去冰火島,我東南西北的亂指一通,大家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你當我不敢麼?」朱長齡心想這話倒是實情,眼前不能跟他破臉,總要著落在女兒身上,另圖妙策。當下氣凝丹田,縱聲叫道:「咱們都好好兒的,放心好啦!」
無忌走了一會,忽聽得左首樹林中傳出格格一聲嬌笑,正是朱九真的聲音。無忌吃了一驚,心道:「真姊瞧見了我麼?」卻聽得朱九真低聲叱道:「表哥,不許胡鬧,瞧我不老耳括子打你。」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不問可知便是衛璧。無忌心頭一震,幾乎要哭了出來,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登時心中雪亮:「真姊點我穴道,那裏是跟我鬧著玩?她是半夜裏跟她表哥相會,怕我知道。」霎時間手酸腳軟,又想:「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真姊和他是表兄妹之親,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在農舍中住了數日,朱長齡因有祖傳的雲南傷藥,服後痊癒很快,幸喜敵人也不再追來。張無忌閒中旁觀,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卻率領弟子,收拾行李包裹,顯有遠行計。他知朱長齡是為了報恩避仇,決意舉家前往海外冰火島,心中極是歡喜。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日後到了冰火島,如能天幸不死,終生得和這位美若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島上廝守,不禁面紅耳熱,一顆心怦怦跳動,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義父見面之後,https://m.hetubook.com.com三人結成好友,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也不必耽心武林強仇明攻暗襲,為人若斯,自也更無他求了。他想得喜歡,雖在黑暗之中,臉上也露著微笑,直到中夜,仍未睡著,正朦朧間,忽聽得板門輕輕被人推開,一個人影閃進房來。無忌微感詫異,鼻中已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心中一動,突然間滿臉通紅,說不出的害羞。只見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聲道:「無忌弟,你睡著了麼?」無忌不敢回答,緊緊閉住雙眼,假裝睡熟。過了一會,忽有幾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他眼皮上,要探知他是否真的睡著。
他立這個誓,並非虛言,實則他明知便是逼迫,也決計無用,只有誘得他心甘情厚的帶去,才有指望。張無忌聽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寬。朱長齡道:「咱們從這裏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再往下跳,知道麼?」張無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尋死?」朱長齡點點頭,取出短刀,剝下樹皮,搓成了一條繩子,兩端分別縛在自己和無忌腰裏,兩人沿著雪山斜坡,手腳著地,一步步向有陽光處爬去。
武烈站起身來,拍了朱九真的肩頭,笑道:「真兒……」這時他回過頭來,張無忌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開碑手胡豹」,什麼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被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全是誑騙無忌的巧妙機關,為了這戲要演得逼真,一掌擊出,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所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親自出馬。只聽武烈對朱九真笑道:「所以啊,這場戲還有得唱呢,你一路得跟那小鬼假裝親熱,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可千萬別露出馬腳。」
朱九真道:「爹,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朱長齡道:「什麼?」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這小鬼,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要到那冰火島,時候還長著呢,不知道還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龍刀後,我可要這小鬼一刀殺死!」
朱氏父女知道張無忌是藏身在這樹林之內,一個怒罵,一個哀喚,聲音越來越是淒厲,張無忌雙手掩耳,那聲音還是一陣陣傳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橫,縱身躍出,叫道:「你們搗什麼鬼,難道還騙倒我麼?」朱長齡等五人齊聲歡呼:「在這裏了!」張無忌道:「真姊,你好!」穿林而北,發足狂奔。朱長齡和武烈便如兩頭大鳥般向他身後撲去。張無忌死志早決,更無猶疑,筆直向那萬丈峽谷奔去,可是朱長齡的輕功勝他甚遠,待他奔到峽谷邊上,朱長齡已追到他的身後,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各種籌劃。張無忌不敢再聽,凝住氣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長齡、武烈兩人武功強極,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斷半條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這三十幾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丈外,方才走得稍快。他慌不擇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後來竟是發足狂奔,一個多時辰之中,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他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見自己處身在一個雪嶺的叢林之內。他回頭眺望,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這麼一望,不由得叫一聲苦,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之中,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原來西域苦寒,這時雖然已是春天,但山嶺間積雪未溶。他昨晚倉惶逃命,不敢在山谷和平地上逗留,竭力的攀登山嶺,那知反而洩露了自己行藏。
張無忌聽朱九真這麼惡狠狠的說話,眼前一黑,幾欲暈倒,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咱們這般用巧計騙他,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說來已有些不該。這小子也不是壞人,咱們殺了謝遜,取得屠龍寶刀之後,將這小子雙目刺瞎,留在冰火島上,也就是了。」武烈讚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俠義家風。」朱長齡嘆道:「咱們這一步棋子,實在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們出海之後,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面,倘若太近,會惹起那小子的疑心,過份遠了,又怕失了連絡,這梢公舟師,可得費神物色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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