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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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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安排毒計

第七十九回 安排毒計

金花婆婆厲聲道:「怎樣?你羽毛豐了,自己便想飛了,是不是?」張無忌雖在黑暗之中,仍可見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電般威勢迫人。殷離道:「婆婆,我決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藝的大恩。可是謝大俠是他……是他的義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聲乾笑,說道:「天下竟有你這等痴丫頭,那姓張的小子摔在西域萬丈深谷之中,那是你親耳聽到武烈、武青嬰他們說的。你不死心,硬生生將他們擄了來,詳加拷問,難道這中間還有假麼?這會兒那姓張的小子屍骨都化了灰啦,你還念念不忘於他。」殷離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了他,也許,這就是你說的什麼……什麼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嘆了口氣,語氣大轉溫和,說道:「別說當年這孩子不肯跟咱們到靈蛇島來,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虧他死得早,要是這當口還不死啊,見到你這生模樣,怎能愛你?你眼睜睜的瞧著他愛上別個女子,心中怎樣?」
只聽謝遜又道:「六大派圍攻明教,豈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樣?幹麼你到冰火島來之時,卻瞞住了不說?這一次你回去中原,總聽到些音訊了。」金花婆婆道:「我跟你說了,有什麼好處?左右不過是聽你埋怨責備。明教興衰亡,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干。當年光明頂上,左右光明使者夾擊老婆子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謝遜道:「唉,私怨事小,護教事大。韓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狹。」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當年我破門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他為何一定要我立誓重歸明教,才肯醫治銀葉先生的毒傷?謝賢弟,我跟你說,這蝶谷醫仙乃是我親手所殺,紫衫龍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還能有什麼干係?」謝遜搖了搖頭,道:「韓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借我屠龍刀去,口中說是對付峨嵋派,實則是要去對付楊逍、范遙。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謝遜道:「多謝賢姊關懷。」忽然抬起頭來,向殷離道:「阿離,你過來。」殷離走到他身前,叫了聲:「謝公公!」謝遜道:「你使出全力,戮我一指。」殷離愕然道:「我不敢。」謝遜笑道:「你的千蛛絕戶手傷不了我,儘管使勁便了。我是要試試你的功力。」殷離仍道:「孩兒不敢。」又道:「謝公公,你既和婆婆是當年結義的好友,能有什麼事說不開?不用爭這把刀了吧。」謝遜淒然一笑,道:「你戮我一指試試。」殷離無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戮在謝遜肩頭,驀地裏「啊喲」一聲大叫,向後摔了出去,飛出一丈有餘,騰的一響,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金花婆婆不動聲色,道:「謝賢弟,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一個幫手,先行出手剪除。」謝遜不答,沉思半晌,道:「這孩兒心腸很好,她戮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運千蛛毒氣傷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氣返攻心臟,她此刻已然沒命了。」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阿離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這時候豈非已然斃命?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以我義父之賢,也是在所不免。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對方心意,幾句家常話一說完,便是決不容情的惡鬥,金花婆婆多了殷離一個幫手,於他大大不利,是以用計先行除去,不料殷離對謝遜毫無敵意,這才保得性命。
金花婆婆道:「謝賢弟,做姊姊的老眼未花,難道看不出二十年來你武功大進?你又何必謙仰?咱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候好活了,依我說啊,明教四大法王乘著沒死,該當聯手江湖,再轟轟烈烈的幹它一番事業。」謝遜嘆道:「殷二哥和韋賢弟,這時候未必還活著。尤其是韋賢弟,他身上寒毒難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這個你可錯了。我老實跟你說,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頂上。」謝遜奇道:「他們又回去光明頂?那幹什麼?」金花婆婆道:「這是阿離親眼所見。阿離便是殷賢弟的親孫女,她得罪了父親,她父親要殺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韋賢弟所救。韋賢hetubook.com.com弟帶她上光明頂去,中途又給我悄悄偷了出來。阿離,你將六大門派如何圍攻光明頂,跟謝公公說說。」
趙明被他一推,格格笑了起來,說道:「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厲害,才用這個法子。」無忌不去理她,氣憤憤的自行回到船艙,閉上了眼睛。趙明跟了進來,叫道:「張公子!」無忌假裝睡著,趙明叫了兩聲,無忌索性打起呼來。趙明道:「早知如此,我索性塗上毒藥,取了你的狗命,勝於被你不理不睬。」無忌睜開眼來,道:「我怎地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且說說。」趙明笑道:「我若是說得你信服,你便如何?」無忌道:「你慣會強辭奪理,我自然辯你不過。」趙明笑道:「你還沒聽我說,心下早已虛了,早知道我是對你一番好意。」
兩人相向而立,相距不過丈許,卻是誰也不先動手,過了良久,謝遜忽道:「韓夫人,今日你迫得我非動手不可,違了我們四大法王昔日結義的誓言,謝遜心下好生難受。」金花婆婆道:「謝賢弟,你心腸向來很軟,我當時真沒料到,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都是你一手所殺。」謝遜嘆道:「那是我心傷父母妻兒之仇,甚麼也不顧得了。我生平最最不該之事,乃是以七傷拳擊斃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金花婆婆凜然一驚,道:「空見神僧當真是打死的麼?你甚麼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的武功。」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待得聽到空見神僧也死在他的拳底,心下始有懼意。
陳友諒大駭,大刀劈去。謝遜左手一揚,已將他手中彎刀奪過,拍拍拍連打他三個耳光,右手抓住他後頸,說道:「我此刻殺你,如同殺雞,只是謝遜有言在先,許你十年之後,再來找我,下次再教我在此島上撞見,咱們當場便決生死。」提起他的身子,輕輕往山坡下擲了出去。眼見那陳友諒落身之處,正是金花婆婆插滿了尖針的,他只要一落下,身受針刺,她佈置了一夜的奸計立時破敗。金花婆婆飛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間一挑,將他又送出數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靈蛇島一步,我殺你丐幫一百弟子。金花婆婆說過的話向來作數,今日先賞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揚,黃光微閃,噗的一聲,一朵金花打在陳友諒左頰的「頰車穴」上,令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以免洩漏機密。陳友諒撫住左頰,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張無忌走到船尾,遙遙瞧見趙明俏立船頭,眼望大海,只是不轉過身來,但聽得海中波濤,忽喇急喇的打在船邊。無忌心中,也是如潮水起伏,難以平靜。良久良久,只見太陽從西邊海波中沒了下去,島上樹木山峰,慢慢的陰暗朦朧,這才回進船艙。
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厲害,難道我的蹤跡讓他發現了?按理說決不致於。只見陳友諒伏身在長草之中,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張無忌幾個起落,又向前搶了數丈。他是要離義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詭計,救援不及。過不多時,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山前小屋中走了出來,正是謝遜,站在屋前,一言不發。
謝遜道:「阿離,你為什麼一片善心待我?」殷離道:「你……你是他的義父,又是……又是為他而來。在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兩人,心中還記著他。」謝遜「啊」了一聲,道:「沒想到你對無忌這麼好,我倒險些兒傷了你的性命。你附耳過來。」殷離掙扎著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旁。謝遜將口唇湊在她的耳邊,說道:「我傳你一套內功的心法,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離答話,便將那內功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殷離似懂非懂,只是用心暗記。謝遜怕她記不住,又說了兩遍,問道:「你記住了麼?」殷離道:「都記得了。」謝遜道:「你修習五年之後,當有小成。你可知道我傳你功夫的用意麼?」殷離突然哭了出來,說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無忌用過晚飯,向趙明和小昭道:「我去探探義父去,你們守在船裏吧,免得人多了被金花婆婆驚覺。」趙明道:「那你索性再等一個更次,待天色全黑了再去。」無忌道:「那也說得是。」他一心只長惦記著義父,這一個更次,著實難熬。好和圖書容易等得四下裏一片漆黑,張無忌站起身來,向趙明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艙門。趙明解下腰間倚天劍,道:「張公子,你帶了此劍防身。」無忌一怔,道:「你帶著的好。」趙明道:「不!你此去我有點兒擔心。」無忌笑道:「擔心什麼?」趙明道:「我也說不上來。金花婆婆詭祕難測,陳友諒鬼計多端,又不知你義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無忌孩兒』……唉,此島號稱『靈蛇』,說不定島上有什麼厲害的毒物,更何況……」她說到這裏,住口不說了。無忌道:「更何況什麼?」趙明舉起自己手來,在口唇邊作個一咬的姿勢,嘻嘻一笑,自己臉卻紅了。張無忌知她說的是他表妹殷離,擺了擺手,躍上岸去。趙明叫道:「接住了!」將倚天劍擲了過來。無忌抄手接住劍柄,心頭又是一熱:「她對我這等放心,竟連倚天劍也借了給我。」
謝遜厲聲道:「你知道什麼?為什麼不能?」說著左掌蓄勢待發,只要殷離答得不對,立時便斃她於掌下。殷離雙手掩面,說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將這功夫轉授於他。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保護無忌,迴護無忌,令他不受壞人的侵害,可是……可是……」
無忌將劍插在背後,提氣便往島北那山峰奔去。他記著趙明的語語,生怕草中藏有怪蟲毒物,是以只往光禿禿的山石上落腳。不到一頓飯功夫,已奔到那山峰腳下,他抬頭一望,見峰頂那茅屋黑沉沉的,並無燈火,心想:「義父已安睡了麼?」但隨即想起:「他老人家雙目已盲,要燈火何用?」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左首山腰中傳來幾下說話的聲音。無忌伏底身子,尋聲而往,那聲音卻又聽不見了。這時一陣朔風自北吹來,颳得草木獵獵作響,無忌乘著風聲,快步疾進,風聲未歇,只聽得前面四五丈外,一個人壓低著嗓子說道:「你還不動手,在一旁延延挨挨的搗什麼鬼?」正是金花婆婆的聲音。答話的便是殷離,她道:「婆婆,你這麼幹,未免太對不起老朋友。謝大俠跟你數十年的交情,他信得過你,才從冰火島回歸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過我?真是笑話奇談了。他倘若真是信得過我,幹麼不肯借刀於我。他回歸中原,只是要找尋他的義子,跟我有什麼相干?」張無忌聽了二人的對答,知道金花婆婆在安排什麼毒計,意欲謀害義父,奪取寶刀,當下又向前欺進數丈。黑暗之中,依稀見到金花婆婆佝僂著身子,忽然叮的一聲輕響,她身前發出一下金鐵和山石撞擊之聲,過了一會,又是這麼一響。
金花婆婆回身讚道:「謝賢弟,你以耳代目,不減其明,此後重振雄風,再可在江湖上縱橫二十年。」謝遜道:「我可聽不出『獅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無忌孩兒的確訊,我已死也瞑目。謝遜身上血債如山,死得再慘也是應該,還說什麼縱橫江湖?」金花婆婆笑道:「我明教的護法教主,殺幾個人又算什麼?謝賢弟,你將屠龍刀借我一用吧。」謝遜搖頭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處形跡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覓個隱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數月,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決盡全力為你探訪張無忌公子。」謝遜又搖了搖頭。金花婆婆道:「謝賢弟,你還記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這八個字麼?想當年咱們在楊教主手下,鷹王殷賢弟,蝠王韋賢弟,再加你我二人,橫行天下,有誰能擋?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讓紫衫龍王任由人欺,不加援手麼?」張無忌聽到這裏,大吃了一驚,心道:「聽她言中之意,莫非這金花婆婆,竟然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天下焉有這等奇事?」只聽謝遜喟然道:「這些舊事,還提它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殷離於是將在西域所見,簡略的說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頂,就給金花婆婆攜回,以後光明頂上的一干事故,她就全然不知。謝遜越聽越是焦急,連問:「後來怎樣?後來怎樣?」終於怒道:「韓夫人,你雖因爭立教主之事,和眾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難,你怎能袖手旁觀?你瞧殷二哥和韋賢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頂出力麼?」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龍刀,終究是峨嵋派那滅絕老尼手下的敗將,便到光明頂上,也無面目再跟m.hetubook.com.com她動手,去了還不是白饒?何況當日我便得知你的所在,迫不及待,便趕到冰火島上來啦。」謝遜問道:「你如何得知我的所在?是武當派的人說的麼?」金花婆婆道:「武當派的人怎麼知道?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寧可自刎,也不肯露你藏身之所,武當門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什麼也不必瞞你,我在西域撞到一個名叫武烈的人,陰錯陽差,聽到他和女兒說話,給我捉摸到了破綻,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謝遜沉默半晌,才道:「這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是不是?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探聽到了祕密。」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慚愧無已,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朱長齡、朱九真父女以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過了一會,金花婆婆在十餘丈外喝道:「拿來!」殷離無可奈何,只得提了那雙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處。無忌走上幾步,低頭一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地下每隔兩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入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異常,閃閃生光。無忌越想越是心驚,這金花婆婆顯是擔心鬥不過金毛獅王,卻在地下插滿了鋼針,欺他眼盲,只須引得他進入針地,就算不死也得重傷。若是發射暗器,謝遜聽風辨器,自可躲得了,但這地下預佈鋼針,無聲無息,雙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夠抵擋?無忌生平極難動怒,但此刻見了這等毒計,忍不住怒氣勃發,伸手便想拔去鋼針,挑破她的陰謀,但轉念一想:「這惡婆叫我義父為『謝賢弟』,昔日和她的交情必是非同尋常,不如待她先和義父破臉,我再來揭破這惡婆的鬼計。今日老天既教我張無忌在此,決不致讓義父受到損傷。」
無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發覺,不敢再行上前瞧個明白。只聽殷離道:「婆婆,你要奪他寶刀,明刀明搶的交戰,尚不失為英雄行逕。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這等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為天下好漢恥笑?就算奪得屠龍刀來,勝了峨嵋派的女弟子,也沒什麼光彩!」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厲聲道:「小丫頭,當年是誰在你父親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現下人大了,說不聽婆婆的吩咐!這謝遜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勁兒的護著他?你倒說個道理給婆婆聽聽。」她語聲雖然嚴峻,嗓聲卻低,似乎只怕被峰頂的謝遜聽到了,其實峰頂和此處相距極遠,只要不是以內力傳送,便是高聲呼喊,也未必能夠聽到。殷離將手中拿著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嗆啷啷一陣響亮,她自己跟著退開了三步。
他心意已決,當下抱膝坐在石後,忽然間又是一陣山風吹來,風聲之中,有如落葉掠地,無忌卻聽得出乃是輕功高強之人在悄悄欺近,轉頭往腳步聲來處瞧去,只見一人身形瘦小,腳步輕快,躲躲閃閃的走來,正是那丐幫的長老陳友諒,手中執著一柄薄的彎刀,卻用布套遮住了刀光。無忌瞧了他這等鬼鬼祟祟的模樣,暗想趙明料事如神,此人果然並非善類。只聽得金花婆婆長聲叫道:「謝賢弟,有不怕死的狗賊來啦!」
殷離默然不語,顯是無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別說旁人,單是咱們擒來的那個峨嵋周姑娘,那般花容月貌,那姓張的小子非動心不可,你殺了周姑娘呢,還是殺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練這千蛛絕戶手,原是個絕色佳人,現在啊,什麼都完啦。」殷離道:「他人早死了,我相貌也毀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可是謝大俠既是他義父,婆婆,咱們便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這件事,另外我什麼也聽你的話。」說著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原來她二人遠赴冰火島接回謝遜,途中耽擱了將及一年,以後重入江湖,又是誰也沒來往,因之張無忌新任明教教主之事,雖然轟傳武林,金花婆婆和殷離卻是一無所知。
謝遜噓了一口長氣,向前踏了一步,一對失明的眸子,瞪視著金花婆婆,神威凜凜,殷離瞧得害怕,向後退了幾步。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撐著拐杖,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便能將她砸為肉泥,但她站著一動不動,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底。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當真是快速絕倫,比之韋一笑,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詭祕怪異,如鬼如魅和_圖_書,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一個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一個卻是成竹在胸,好整以暇。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義父和韋蝠王之上,真實的武功必是十分厲害,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但聽得四下裏鳴啾啾,朔風動樹,卻有一番悲涼之意。
謝遜道:「你不用害怕。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他是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渡化我這個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聲,道:「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謝遜退了一步,聲調忽變柔和,說道:「韓夫人,從前在光明頂上,韓大哥和你都待我不錯。那日小弟生病,你夫婦服侍我一月有餘,小弟始終銘感於心。」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你給我做這身衣衫,裏裏外外,無不合身,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你毒死玉面火猴,那也無可如何。你去吧!從此之後,咱們不必再行相見。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做兄弟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走上幾步,忽然撫著一塊大石,坐了下來,說道:「昔年光明頂上,只有楊教主夫人和你謝賢弟,紫衫龍王瞧著順眼。為姊的嫁了銀葉先生,唯有你們二人,沒怪我明珠暗投,所投非人。」謝遜也緩緩的坐下,說道:「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卻也英雄了得,眾兄弟力持異議,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金花婆婆笑道:「謝賢弟,你身在海外,心懸中土,念念不忘舊日兄弟。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何必整日價想著旁人?」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呼吸可聞,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說道:「那年你和丐幫激鬥,肺上中了一劍,纏綿至今,總是不能痊癒麼?」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厲害些。嗯,咳了三十來年,早也慣啦,謝賢弟,我聽你氣息不勻,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須得多多保重才是。」
張無忌心頭一震,那玉面火猴當年救過他父母的性命,自己幼時在冰火島上,唯一的遊侶便是這頭靈猴,乍聞牠的死訊,宛似喪失了一位知交好友,說不出的傷心難過。只聽金花婆婆冷冷的笑了一聲,說道:「這頭子猴兒每次見了老婆子總是雙目炯炯,不懷好意,牠身法如電,不下於一位武林高手,老婆子若是一個不防,說不定還要喪生在牠爪底。我想這玉面火猴既然如此靈異,那麼給牠吃的那幾枚水蜜桃,是否曾在毒藥水中浸過,牠也該當分辨出來。不料猴兒總是畜生,徒負靈名,將這些水蜜桃吃得乾乾淨淨,還向老婆子拱手作揖,連連道謝呢。」張無忌只聽得怒火如焚,恨不得便要縱身而出,重重打她幾個耳光,一洩心中的悲憤,但轉念一想:「這老婆子雖然作惡多端,終究是我教下四大護教法王之首,我須得耐心將她收服,以全昔日眾兄弟的義氣。」
此時謝遜相距尖陣已不過數丈,張無忌反而落在他後面。須知他內功高出陳友諒何止數倍,屏住呼吸,謝遜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陳友諒雖然動作極輕,卻還是逃不過這兩位高手的耳音。
小昭走到無忌身前,說道:「公子,我瞧見金花婆婆和那位醜姑娘從那邊走過,每個人都負著一隻大袋子,不知在搗什麼鬼。」無忌嗯了一聲,他適才和趙明說笑,漸涉於私,突然見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慚,楞了一楞,才道:「是不是走向島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走向東北,似乎在爭辯什麼。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氣的樣子。」
金花婆婆咳嗽數聲,道:「謝賢弟,當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謝遜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長。」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謝遜昂然道:「你要恃強奪刀,是不是?謝遜有屠龍刀在手,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他仰天一聲清嘯,怒聲喝道:「那玉面火猴跟我相依為命,在冰火島上伴我二十年,你為何毒死了牠?我一直隱忍不言,豈難道我當真不知麼?」
無忌「呸」了一聲道:「天下有這等好意!傷了我的手背,不來陪個不是,那也罷了,再跟我塗上些毒藥,我寧可少受你些這等好意。」趙明道:「嗯,張無忌,我且問你:我咬你這m.hetubook.com.com口深呢,還是你咬殷姑娘這口深?」無忌臉上一紅,道:「那……那是以前的事了,你提它幹麼?」趙明道:「我偏要提。我要問你,你別顧左右而言他。」無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這口深。可那時候她抓住了我,我當時武功不及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上來,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又沒有抓住你,要你到靈蛇島來?」趙明笑道:「這就奇怪了。當時她抓住了你,要你到靈蛇島來,你死也不肯來,怎地現下人家沒請你,你卻又巴巴的跟了來?究竟是人大心大,什麼也變了。」無忌臉上又是一紅,笑道:「這是你叫我來的!」趙明聽了這話,臉上也紅了,心中感到一陣甜意,無忌那句話似乎是說:「她叫我來,我是死也不肯來。你叫我來,我便來了。」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來!」殷離喜道:「多謝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但那柄屠龍刀我卻是非取不可……」殷離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斷她的話頭,喝道:「別再囉裏囉唆,惹得婆婆生氣。」手一揚,叮的又是一響。但見她雙手連揚,漸漸走遠,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殷離抱頭坐在一塊石上,輕輕啜泣。張無忌想到她竟對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
金花婆婆淒然一笑,道:「你倒記得從前這些情誼。不瞞你說,自從你銀葉大哥一死,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只是世間尚有幾樁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從你銀葉大哥於地下。謝賢弟,光明頂上這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機謀過人,你老姊姊都沒瞧在眼裏,便只對你謝賢弟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緣由麼?」謝遜抬頭向天,沉思半晌,搖頭道:「謝遜庸庸碌碌,不值賢姊見顧。」
金花婆婆縱聲說道:「謝賢弟,你對故人是步步提防,對外人卻是十分輕信。你白天放了陳友諒,這會兒又來找你啦。」謝遜冷冷的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謝遜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虧。那陳友諒又來找我,幹什麼來啦?」金花婆婆道:「這等奸滑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饒了他性命之時,你知道他手上腳下,擺的是什麼招式?他雙手一招『獅子搏兔』未曾使出,腳下蓄勢布力,乃是一招少林派的『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這笑聲猶似群鳥夜啼,深宵聽來,極是淒厲。謝遜一怔之下,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虛,只因自己眼盲,加之君子可欺以方,竟上了陳友諒的當。他淡淡的道:「謝遜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輩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殺一個,少殺一個,又何足道?韓夫人,你也算是我好朋友,當時見到了不理,這時候再來說給我聽,是存心氣我來著?」說到這裏,突然間縱身而起,迅捷無倫的撲到了陳友諒的身前。
趙明本來柔情無限,一聽此言,眼中又露出狡獪頑皮之意,笑道:「你『待我如此』,是說我待你不好呢,還是如此好?張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卻是沒有一件。」張無忌道:「以後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的左手,放到自己口邊,笑道:「我也來狠狠咬上一口,教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趙明突然一陣嬌羞,撤脫了他手,奔出艙去,一開艙門,險險與小昭撞了個滿懷。趙明吃了一驚,暗想:「糟糕!我跟他這些言語,莫要都被小丫頭聽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滿臉通紅,奔到了甲板之上。
兩人半晌不語,眼光一相對,急忙都避了開去。趙明低下了頭,輕聲道:「好吧!我跟你說,當年你咬了這殷姑娘一口,她隔了這麼久還是念念不忘於你,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啊,只怕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無忌聽到這裏,這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動,卻說不出話來。趙明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傷痕,你這一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記得深。要是我也像你這般,重重的咬你一口,卻狠不了這個心,咬得輕了,只怕你將來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塗些『去腐消肌散』,把那牙齒印兒爛得深些。」無忌先覺好笑,隨即忌到她此舉雖然異想天開,究竟是對自己一番深情,嘆了口氣道:「我不怪你了。算我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其實,你待我如此,用不著這麼,我也決不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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