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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飛狐(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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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斗室密談

第六回 斗室密談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甚麼,都賠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伕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種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幌幌地,站著四五個漢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大堂上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邊廂房。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立變蒼白,手一揮,與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揹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
只聽寶樹說道:「那時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得先師傳授,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擁被孤眠,忽聽得碰碰碰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自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連燒火的、掃地的小廝,都教上了桌。大家叫他胡大爺,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順眼的,立即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從財主那裏搶了些錢財,算甚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姑娘還沒出世呢。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斷幹練的模樣,今日猶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垂下了頭。
「那人道:『掌櫃的,你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
「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很,要想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m•hetubook•com•com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世就註定倒足了霉。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裏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輕輕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我想:『性命要緊。再說,這二百兩銀子,我做十年醫生也賺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股兇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寶樹道:「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說道:『范幫主,田相公,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確確實實,鐵盒兒確是在那點子身上。』」眾人聽到「鐵盒兒」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說到正題啦。」寶樹道:「范幫主點了點頭,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哪知給那點子瞧破了,他一人攔在道上,說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著我作甚?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點子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為兩段,拋在地下,說道:「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罷!」咱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點子大怒,說道:「我本欲相饒,你們竟敢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氣傷了咱們七人。』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漸漸奔近,到店門口就止住了。只聽得拍門聲響,掌櫃的早醉得糊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個漢子,個個身上帶著兵刃。這些人在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只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色包袱,放在桌上。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店中的漢子一齊出去迎接。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這兩人走到炕邊察看傷者,受傷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極是恭敬。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叫那青年為田相公。」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裏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但敲門聲越來越響,還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甚麼事,急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被人用力推開,若不是我閃避得快,額角準教大門給撞一個老大疙瘩。只見火光一幌,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一輛大車遠遠駛近。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後。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幫主叫道:『姓胡的,出來罷。』只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好,每個人施捨一文!』眼見黃光連閃,眾人啊喲、啊喲的幾聲叫,先後摔倒。范田兩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我一進門,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都是滿身血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才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或臉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斬去一截。我道:『怎麼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麼?』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他們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閒事,亂說亂問。』我心道:『好傢伙,這麼兇!』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紮定當。
「我等他們出去後,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我心裏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可是手下容情,這七人傷勢雖重,卻個個沒傷到要害。』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晚飯,一個漢子快步奔了和圖書進來,叫道:『來啦!』眾人臉上變色,投箸而起,一齊抽出兵刃,搶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後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熱鬧。
「只見門簾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我一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從哪裏鑽出來的惡鬼?』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啦,莫非這人有妖法?』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櫃的,這兒哪裏有醫生?』掌櫃的向我一指道:『這位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臉道:『若是要吃你,我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這才知他原來是說笑。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但想是這麼想,嘴裏卻哪敢說出來?
「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見他這等慷慨,確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和他結仇?』正要回家,只見那輛驢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櫃臺後面,望著車門。
「那漢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從此處過。兩位守在這裏,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道:『甚麼事?閣下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噹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哪裏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著鞋,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時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www.hetubook•com•com碗一碗的倒。他越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令人防不勝防。康熙年間,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極高的兄弟。他們一口氣傷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請江湖好手,才齊心合力的殺了胡氏兄弟。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傑聚會洛陽,結盟立誓,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若是胡家後人再來尋釁生事,由天龍門田氏拿這軍刀號召江湖好漢,共同對付。天下英雄只要見到這柄軍刀,不論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其中一個還是婦人。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和顏悅色,不再如初時那般兇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個床,以防傷者有甚麼變化,隨時可以醫治。
「他眉頭一皺道:『路上驚動了胎氣,只怕是難產。醫生,請您別走開。』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中生產,心裏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半句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瞧錢面上,我就給你娘子照料照料。』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種就別逃。』車中那人並不回答,但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兒。哪知他推拿按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動彈。和圖書只聽得車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又是一把銅錢撒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一齊躍起身來。
「這件事過去了近百年,後人也漸漸淡忘了。只是天龍門的掌門人對這柄寶刀始終十分重視。聽說天龍門後來分為南宗北宗,兩宗每隔十年,輪流掌管,阮師兄、殷師兄,老衲說得可對麼?」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大師說的不錯。」寶樹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龍門的門人都道這是本門的鎮門之寶,這柄寶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極少有人考究,這原也難怪。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曹世兄。」曹雲奇大聲道:「甚麼事?」寶樹道:「老衲曾聽人說道,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與新掌門知曉,怎麼世兄榮為掌門,竟然不知,難道田歸農老掌門忘了這一條門規麼?」曹雲奇脹紅了臉,待要說話,田青文接口道:「寒門不幸,先父謝世之際,甚是倉卒,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寶樹道:「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見,首次見到,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麼這和尚見到此刀,必與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了。」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過幾個時辰,日未過午,但各人均已經歷了許多怪異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團,都是急欲明白真相,當下聽寶樹說道:「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後,四家子孫百餘年來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為武林同道所共棄,所以每次大爭鬥,胡家子孫勢孤,十九落在下風。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確當真厲害無比,相隔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兩個傑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不論是勝是敗,總是掀起一片的腥風血雨。
「田相公道:『他還說了些甚麼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罷!」那點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折斷的?』那漢子道:『是,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聲,抬起了頭出神。范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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