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一無所懼

作者:李查德
一無所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50

50

「在伊拉克有些典型的戰爭傷害。」沃恩說:「爆炸損傷人腦,嚴重肢體創傷,壓迫性損傷,減壓症,扭傷,割傷,撕裂傷,頭顱重擊,砲彈碎片刺入體內。大衛全包了。他的頭顱碎裂,醫生將情況最糟的部分切除了,理論上這應該要對他有益的,因為可以減少顱內壓力。等組織的腫脹消退後,他們會補一個塑膠片上去,但腫脹一直都沒消。」
她把X光片放進手上的信封,塞回櫃子裡的那疊信封中,然後再拿一個新的信封出來。是胸部X光片,白色的部分是肋骨,灰色的部分是器官組織,一塊特別耀眼的部分呈現手錶的形狀,還有其他小小的亮點看起來像是液體。
「你是說等一下嗎?」
「我還小的時候跟我爸學的。」
他的腦部組織露了出來。
「他戴著是為了祈求好運。」她說。
「我不知道。別人說我該往前走了,或許他們是對的吧。我或許該接受命運,就像芝諾一樣,當一個真正的斯多亞哲學奉行者。我有時候也會這樣想,但會馬上陷入恐慌,防衛心就變得更重。我會想:他們先是把他搞成這樣,接下來又換我要跟他離婚?但不管怎樣,他什麼都不會知道的。於是我又回到了那個禪學問題。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妳也是,雖然這不該由妳來做的。」
沃恩說:「你好啊,大衛。」
「修理工,修的幾乎都是田裡用的器械。」
「這不是護理人員會做的事嗎?」
她點點頭。「我希望一切準備就緒。結果他一直沒醒來,腫脹一直沒消。」
他操作著刮鬍刀的同時,沃恩開始打掃房間。她有另一個超級市場購物袋,裡頭裝著抹布、清潔劑、小型畚箕和掃把。一下拉長身體掃高https://www•hetubook.com.com處,一下彎低身體清低處,把這邊長十二英尺的正立方體空間都整理了一遍。她的丈夫視線焦距落在天花板後方幾英里的地方,他的人工呼吸器吐納著。李奇的任務完成了,沃恩晚他一分鐘停手,退後幾步,端詳了一下。
「我知道。」
腫脹像是氣吹得很飽的汽球,一塊黑、一塊紫,還有皺摺。它顯得乾燥,還有發炎的跡象。一塊人工薄膜覆蓋其上,膜的邊緣固定在傷口四周已去除毛髮的皮膚上。簡直像保鮮膜似的。
「握什麼?」
「握拳,舉起來。」
「他們該做,但從來不做。我希望讓他的外表體面一點,這應該是我最起碼該替他打點的事吧。」她從綠色金屬櫃拿出一個超級市場的購物袋,裡頭裝著男性盥洗用品。刮鬍膠、用了半包的拋棄式刮鬍刀、肥皂、毛巾。李奇在大廳另一頭找到廁所,開始在大衛的房間以及廁所間往返,不斷沾濕毛巾好幫他的臉搓出肥皂泡泡、清洗掉、再弄濕一遍。他在大衛的臉頰和下巴抹上藍色的刮鬍膠,搓出泡泡,然後拿起刮鬍刀。李奇要刮自己的鬍子的話,這一連串動作完全算是本能反應了,但要施展在別人身上卻怪不順手的。尤其對方嘴裡還插著呼吸管,頭骨有一大塊不見了。
沃恩彎身親了丈夫的額頭。
「三十四。他還可以再活六十年,我也是。」
「他幾歲?」
李奇問:「關於預後,醫生是怎麼說的?」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hetubook.com•com
「抱歉。你們結婚多久了?」
李奇照她的話做了。
臥病在床的男人沒有回應。四條點滴管從一旁朝他蛇行延伸過來,消失在拱起的被單下方。點滴管的另一端連接著高掛於鉻合金支架上的四個透明塑膠點滴袋,支架就立在床邊;人工肛|門導管和尿導管接到床下方矮推車上堆放的瓶子內;鼻導管黏在他臉頰上,沿著嘴角畫了一個工整的弧,往下接上一個以規律節奏緩慢吐納的人工呼吸器。人工呼吸器的牆上掛著一個鐘,是軍方原本就掛在這裡的。白色膠木邊框,白鐘面搭黑指針,每秒鐘發出一次堅定、微小、無感情的滴答聲。
沃恩再次點頭。「大衛的腦部顯然發生了類似的狀況。腦部裂傷,而且是最嚴重的那種。他的腦幹沒什麼問題,但其餘的大腦組織根本掌握不到腦幹的存在。它不知道狀況不對、出錯了。」
時鐘的滴答聲不曾間斷。
「不太常。」沃恩說:「這真的變成一個禪學問題了。就算我來了他也不知道,那我還算是來過嗎?如果來這裡只是為了讓自己覺得自己還是個好太太、讓自己感覺好過一點,那不過只是自我放縱罷了。所以我比較喜歡拜訪自己記憶中的他,他在我的記憶裡比較真實。」
沃恩說:「好。把你的前臂當作脊髓,你的拳頭就是脊髓盡頭的一個突起,叫腦幹。動物王國中某些成員的腦部系統就只有這樣了,但人類的腦是會生長的。想像www•hetubook•com.com我在某顆南瓜上挖個洞,套上你的拳頭,這就是你的腦,然後再想像這南瓜和你的拳頭彼此黏合——當初他們就是這樣向我解釋的。我敲南瓜,或是你稍微晃動一下,你都不會有事。但你想想看,如果你突然暴力地扭動手腕,會發生什麼事?」
沃恩說:「起先他們的話還滿有道理的,就理論而言。他們認為他會陷入混亂狀態,身體無法協調,你知道的。可能還會有點情緒不穩、好鬥,然後肯定會失去日常生活的基本技能以及駕駛交通工具的能力。」
「我會想辦法殺時間的。」
「快樂,也不快樂,就跟其他人一樣。」
「偶爾才刮。」李奇說。
「妳快樂嗎?」
她走到床頭,單手撫著丈夫的臉頰,動作非常輕緩、溫柔。「依照我們所知的跡象來判斷,我們認為他的脊髓也受傷了。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所以妳才搬家。」李奇說:「妳一直把輪椅放在心上,所以買了一棟平房,還把客廳的門拆掉。妳在廚房放三張椅子,而不是四張,這樣才有空間可以放輪椅。」
「我是說長遠的打算。」
「但你知道怎麼刮吧?」
「為什麼會這樣?」
「永遠不會,不會就是不會。大腦有多餘的腦容量,但神經細胞是不會再生的。他之後一直都會是這樣了,像是傷到腦的蜥蜴,智商只有金魚的水平。他不能動、不能看、不能聽、不能思考。」
他沒有回應。也永遠不會回應了吧,李奇猜。躺在床上的他完全沒有半點生氣,沒在睡覺,也沒醒著。不處於任何狀態之中。
人工呼吸器持續發出嘶嘶聲。
「你們的婚姻維持了多久?」
李奇什麼也沒說。
李奇問:「他白天的工作是什麼?」
www.hetubook.com.com「快兩年前了。」
「步兵團,第一裝甲師。」
「我覺得妳應該要散步一下。」李奇說:「現在就去,一個人去。一個人散步總是很棒的,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看綠樹吧。在妳走上四線道前,我會開車趕上妳。」
房間裡有張床。是醫院規格的狹長病床,配有可上鎖的輪子,以及可將病床前端抬升起來的手搖裝置;現在病床就是立著的,像一個四十五度的斜坡。一個男人躺在床上,蓋著帳篷般拱起的被子,安詳地靠著床墊,看起來十分放鬆。李奇認定他就是大衛.羅伯.沃恩。他肌肉結實,肩膀不寬,拱起的被子覆蓋他的身體,所以很難看出他的體型。身高大概有五呎九,體重大概是一百八十磅。皮膚是粉紅色的,下巴和臉頰上有金色的鬍碴。他有個直挺的鼻子,和一對藍色眼珠。此刻眼睛圓睜著。
沃恩說:「大衛,我帶了一個朋友來見你了。」
「這就是我不戴結婚戒指的原因了。」沃恩說:「他當初想把戒指帶在身邊,就用一條鍊子穿過去,戴在脖子上。爆炸時的高熱融化了它,巨大的壓力又將它嵌進他的肺裡。」
「幹得好。」她說。
「拳頭和南瓜之間就不會再相黏了。」李奇說:「南瓜糊會從我的皮膚上脫落。」
「十二年。其中八年生活在一起,有兩年他在伊拉克,還有兩年就像現在這樣。」
人工呼吸器嘶嘶作響,時鐘滴答走著,點滴管發出輕微的液體流動聲。沃恩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說:「你不常刮鬍子,是吧?」
「你可以幫大衛刮嗎?」
「妳接下來要怎麼辦?」
相當於一個小碟子大小的骨頭不見了,前額開著一個大洞。那形狀簡直像是有人趁他斜戴一頂小鴨舌帽時延著帽緣www.hetubook.com.com割出來的。
沃恩說:「如今戰場醫療很發達。他在十三小時內就被送到德國,照護到狀況穩定下來。如果他打的是韓戰或越戰,肯定會死在遇襲的地方。」
「我和他還是夫妻呀。」
她將X光片塞回原位。
「大腦和腦幹之間的連結將來會恢復嗎?」
他的頭顱缺了一小角。
他們把東西收回超級市場購物袋,放進櫃子裡。李奇問:「妳多常來?」
「你握拳。」
「你現在要做什麼?」
大衛.羅伯.沃恩的房間是個長十二英尺的正立方體,牆面上高度及腰的地方漆了乳白色的狹長色帶,色帶下方漆成深綠色,上方漆成淺綠色。房間裡很溫暖,有個佈滿灰塵的小窗,還放著綠色的金屬櫃和一個軍用的綠色金屬小提箱。提箱開著,裡頭放著一套乾淨的睡衣。櫃子上堆滿資料夾和棕色信封。信封和櫃子的深度相比顯得有點尺寸過大,看起來年代久遠,有破裂處,邊緣也磨損了,裡頭裝的是X光片。
「是土製炸彈炸了悍馬車?」
李奇問:「他當時是在哪個單位?」
她用力壓了壓整疊文件,讓形狀整齊一點,再走到床尾。
然後她走到櫃子前面使力拉出一個裝了X光片的信封,上頭寫著D .R .沃恩的墨跡已經變得很淡了。信封縐得不得了,表面也起毛了,可見經常被人拿起。她抽出X光片,迎向窗外照進來的陽光。X光片上映出從四個不同角度拍下的大衛的頭部影像。正面,右側,後面,左側。頭骨是白色的,腦部組織呈現模糊的灰色,白色亮點形成的矩陣遍佈其間。
她點點頭。「那就像是簡易炸彈轟爛小錫罐。爆炸當時,他說不定是赤腳穿著浴衣呢。我不知道美軍為什麼說那是簡易炸彈,對我來說他們專業得不得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