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笑傲江湖(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七回 邪魔外道

第十七回 邪魔外道

群雄愈聽愈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從音樂而起,欲待不信,但是他說得十分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於音樂,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生外號「瀟湘夜雨」便喜奏胡琴,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的外號,劉正風由吹簫而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臉色登時大變,口唇緊閉,並不答話,那禿子丁仲自進廳裏後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道:「你識不識得曲洋?」他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來,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丁仲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但在各人眼中看來,似乎他突然高了數尺,顯得威猛無比。劉正風仍不置答,數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在各人心中,都覺此時劉正風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那便等於默認了。過了良久良久,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大哥,我不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朋友。」
費彬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左手一揚,嗤的一聲響,一絲銀光,電射而出。劉正風吃了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到處,米為義向左撞出,那銀光卻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縱身而上,只聽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他的心臟,立時氣絕身亡。
丁仲、陸柏二人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群雄都站起身來還禮,眼見嵩山派的好手越來越多,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十分重大,只怕劉正風非吃大虧不可。定逸師太道:「劉賢弟,你不用膽心,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言下之意顯然是說,倘若嵩山派要恃強欺人,她恆山派第一個便要出手打抱不平,而天門道人、岳不群等人,也絕不會袖手不理。
劉正風左手將他屍體抄起,探了探他的鼻息,回頭向丁仲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仲道:「不錯,是我們先動手,卻又怎樣?」劉正風一提向大年的屍身,運力向丁仲擲去。丁仲見他運勁的姿式,知道衡山派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是衡山派中一等一的高手,這一擲之勢,實是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力,準備接過屍身,再向他反擲過去。那知劉正風提起屍身,明明是要向前擲出,突然間身子往斜裏竄出,雙手一舉,將向大年的屍身送到費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一立,運勁擋住屍身,便在此時,雙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穴道。
便在此時,忽聽得後堂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喂,喂,你這是幹什麼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管得著麼?」群雄一怔,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槓的女童曲非煙。又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煙道:「哈,這倒奇了,這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後園子去捉蝴蝶,為什麼你攔著不許?」那人道:「好吧!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請劉姑娘在這裏耽一會兒。」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到了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要你在這裏纏七纏八。」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妹妹,咱們去吧,別去理他。」那男子道:「劉姑娘,請你在這裏稍坐片刻。」
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采來,大聲說道:「岳先生之言,說得再是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惡務盡,那有什麼義氣好講?」
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那是武林眾所周知之事,卻也不須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卻是貧寒之人。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小弟之門,我師兄弟已有數年不說話,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光臨的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大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便派了這樣多位師兄們出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為階下之囚,那……那……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間銀光一閃,一件細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劉正風退後一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那暗器打在金盆邊緣。金盆一側,掉下地來,嗆啷啷一聲響,盆子翻轉,盆底向天,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一踹,一隻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www.hetubook.com.com身材,瘦削異常,上唇留了兩撇鼠鬚,拱手說道:「劉師兄,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洗手。」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計不願誅妖滅邪,殺那大魔頭曲洋了?」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了劉某的全家!」費彬道:「你不須有恃無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裏作客,我五嶽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清理門戶。」伸手向史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道:「是!」走上三步。費彬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劉正風聽著,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月之內殺了曲洋,則五嶽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後患,斬草除根,絕不容情。你再想想吧!」
定逸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什麼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達道:「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什麼也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不服號令,因此上多有得罪。」便在此時,後堂又走出十幾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他的兩個幼子,以及劉門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後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著一柄匕首,抵住到夫人等人後心。原來這些人到得後院,將劉夫人以及劉門七弟子都制住了,反是萬大平對劉小姐特別客氣,只是叫她不可隨意走動,並未以武力脅持。
定逸師太道:「是啊,費師弟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麼關係?大夥兒一齊出手,把曲洋那魔頭一劍殺了,乾淨爽快之極。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千萬不可受魔教中壞人的挑撥,傷了同道的義氣。」天門道人也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所共見,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須仗劍殺了那個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人,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分明的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若是深自悔悟,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之路?你若是選擇了這條路,限你一個月之內,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則過往一概不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群雄心想,正邪不兩立,魔教中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道的人物,見面就拚個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跡,那也不算是過份的要求。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後院中,前後左右,數十人齊聲應道:「是,嵩山弟子參見劉師叔。」幾十個人的聲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是吃了一驚,但見屋頂上站著十餘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是各種打扮都有,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著劉正風,在二千餘人之中,誰都沒有發覺。
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雖也久聞這「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的大名,有的也曾在衡山派弟子臨敵使用時見過,但如劉正風這般使得出神入化,卻是從所未見,人人無不嘆為觀止,尤其費彬是嵩山派的高手,說到真實功夫,絕不在劉正風之下,是以劉正風這一下出擊,竭盡全力,更是虎虎可畏。要知這一套「百變千幻雲霧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藝為生。那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以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後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這位高手生性滑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只是遊戲自娛,不料傳到後世,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
他擊退兩人,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站在他兒子身後的嵩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殺你公子了。」劉正風回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敢動我兒一根毫毛,你數十名嵩山弟子盡皆身為肉泥。」此言倒不是虛聲恫嚇,這嵩山弟子倘若真是傷了他的幼子,定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眼前數十名嵩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中伸去。
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顧全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邪正,不問是非,魔教作惡多端,殘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因一時琴簫投緣,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交了給他,可將『義氣』二字誤解了。」劉正風淡淡一笑,道:「岳大哥,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要知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願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道:「劉師叔,我師父千叮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師父言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父傳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嶽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氣,同時也為劉師叔的好。」劉正風哈哈一笑,道:「此事劉某倒是不明白了。大師兄倘若真有這一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卻等劉某大宴賓客,才發旗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湖上好漢恥笑於我?」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徒,這個『又』字,是何用意?」費彬道:「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又何必費事言明。」劉正風道:「哼,你是直指劉某是本派叛徒了。劉某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為禍門派,『叛徒』二字,原封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個財主鄉紳,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盡是與費彬針鋒相對的論辯,絲毫不讓,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劉正風並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臉上,道:「岳大哥,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裏許多位武林高人都在逼我出賣朋友,你卻怎麼說?」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為朋友兩脅插刀,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然是笑裏藏刀,口蜜腹劍,設法來投劉兄所好,那是最最陰毒的敵人。這種人若是也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這種算不得朋友的大魔頭,大奸賊?」
費彬向著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令旗,往費彬身旁一放,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與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全沒干係,你不須牽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來,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的東方不敗,暗中有什麼勾結?設下了什麼陰謀來對付我五嶽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劉正風嘆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哥結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我五嶽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那想到左盟主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瞞不過他。」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來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的高手,怎麼會甘心去做這種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見之明。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我一見如故,傾盡相交。他和我會面十餘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門戶的異見,他總是深自歎息,認為雙方爭鬥,殊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絃琴的高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大多時候均是琴簫相和,武功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裏,微微一笑,續道:「各位或者並不相信,但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在下也絕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肯加害這位君子。」
費彬和丁仲、陸柏三人對視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師哥識破了你的奸計,及時攔阻,便給你得逞了。」只聽劉正風續道:「魔教和我俠義道的種種爭鬥仇殺,是是非非,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退出這種腥風血雨的鬥毆,從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份守己的良民,自忖這份心願,並不違犯本門的門規和五嶽劍派的盟約。」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的第四師弟,姓費,單名一個彬字,一套大嵩陽手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瞧這情形,嵩山派今日和_圖_書傾巢而出,前來對付自己了。金盆既已被他踹爛,金盆洗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時之間,心念電轉,尋思:「他嵩山派雖是執掌五嶽盟旗,如此咄咄逼人,難道這裏數千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當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曬之苦?丁師兄、陸師兄兩位,想來也都到了,一齊都請出來吧。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有餘,若要對付這裏許多英雄豪傑,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明的暗的,都是無用。」
費彬的目光在大廳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謎成一線,但精光燦然,顯得內功十分深厚,說道:「此事與莫大先生有關了?莫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大廳中寂靜無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現身。
劉正風苦笑道:「這件事說起來好生慚愧,本來是我衡山派內部的門戶之事,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某此刻心中已是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兄到嵩山派大盟主那裏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後嵩山派的諸位師兄來大興問罪,好好好,劉某向莫師哥認錯便是。」
史達登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錚的好漢子,義薄雲天,武林中同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我師父心下也是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嚴懲不貸。劉師叔大名播於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盟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等聲望?」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這事便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裏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會有誰來笑話於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光在各人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要看誰有這麼大膽,來得罪她五嶽劍派中的同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架在他咽喉,任由向大年的屍身落在地下。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制,五嶽令旗被奪,眾人這才省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的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這一次算是大開了眼界。
劉正風道:「既是定逸師太也這麼說,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時再行。各位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舍下多盤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史達登道:「多謝劉師叔。」放下令旗,躬身行禮。
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幾句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劉正風若非抵賴不認,也不過承認和他曾有一面之緣,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費彬臉上微現笑容,道:「你自己承認,那是再好也沒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抉擇。」
此言一出,群雄又為之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青城派諸人,更是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不住問道:「劉師叔,我大哥在那裏?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輩給救治了的麼?」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偽,日後見到令狐賢侄,你可親自問他。」
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豈能殺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力單,又怎能與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佈置好一切,只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說道:「泰山派天門師伯,華山派岳師叔,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的諸位師叔師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嶽劍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衡山派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嶽同門,出手共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正眼也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原來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便命喪魔教中一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自都跟了過去。
岳不群長嘆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定逸師太雙眼望著劉正風,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劉賢弟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師太以後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雙手合什,嘆道:「阿彌陀佛!」緩緩走向岳不群之側,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也跟了過去。
劉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的坐了下來,右手提起酒壺和_圖_書,斟了一杯,舉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見他綢衫的衣袖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高明之極,在這緊急的關頭,居然仍能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方克達此境地,兩者缺一不可,各人心中,無不暗暗佩服。
劉正風越聽越氣,尋思:「那裏來的大膽狂徒,到我家來撒野,在眾人之前,居然敢向我菁兒無禮?」這時二弟子米為義已聞聲趕到後堂,只見師妹劉菁和曲非煙手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二人。米為義一見那人眼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氣,咳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門下吧,怎不到廳上坐地?」那人轉過身來,乃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一臉強悍之色,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了劉家的眷屬,不許走脫了一人。」
費彬冷笑道:「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不是任由魔教橫行江湖,流毒人間?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頭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爺立下重誓,今後不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鬥,他一定置身事外,絕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費彬冷笑道:「那有什麼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什麼手段不會用?他千方百計的拉攏華山派的弟子。說不定令狐冲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咱們五嶽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魔教專門和白道中的英俠為難,雙方結仇數百年,纏鬥不休,互有勝敗,這廳上二千餘人中,少說也有一半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長受戕,一提到魔教時,誰都切齒痛恨。五嶽劍派所以結盟,最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要知魔教的內功外功,另成一路,名門正派的武功雖強,往往非其敵手,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百年來第一高手」之稱,他名字叫做「不敗」,確實是藝成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可。這時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是真是假,確與各人身家性命有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所謂勾結,所謂陰謀,卻是從何說起?」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氣的道:「劉師兄,此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有一位魔教中的護法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相識?」
費彬朗聲說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與其餘衡山派弟子並不相干,衡山派一家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大廳中一片寂靜,過了一會,有一年青漢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得罪了。」便有三十餘名衡山派弟子站到恆山派群尼身側,這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而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這一次卻都沒來。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師尊有難,義不相負,劉門弟子,和恩師同生共死。」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這番話,已對得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吧,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們可沒干係。」米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嶽劍派之敵,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那一個要害我恩師,先殺了姓米的。」說著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
岳不群第二個站起,說道:「劉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大丈夫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是你朋友,我們五嶽劍派和這許多英雄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裏幾千位英雄好漢,武林同道,一聽到你劉賢弟要金盆洗手中無不千里迢迢的趕來,一番誠意的向你祝賀,總算夠交情了吧?曲洋這人縱然彈得一手好琴,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嶽劍派師友的恩誼,這裏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併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一人?」劉正風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知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殺害曲洋,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害你岳師兄,或是要我加害這裏任何那一位好朋友,劉某雖是全家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錯,但岳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哥若是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嶽劍派中劉某的那一位師友,劉某便鄙視他的為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群雄不禁為之動容,要知武林之中,義氣為重,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交情,這些江湖漢子心中禁不住暗自讚嘆。
劉正風朗聲道:「和-圖-書眾位朋友在此,非是劉某一意孤行,左師兄如此相脅,劉某若是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志不可屈。」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伸去,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的身前,劉正風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一格,劉正風左手縮回,右手兩根手指又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無可招架,只得向後退開。劉正風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金盆,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有兩人撲將上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反彈而出,砰的一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遠踢了出去,右手辨聲一抓,已抓到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一提,向史登達擲了過去,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準,動作又是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常。
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單是和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絕不敢和衡山派有什麼過不去,更不敢得罪了此間的那一位英雄,甚至於,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金盆洗手。」
費彬哈哈一笑,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咱們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絕不與人爭強鬥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誤會嫌隙。曲大哥昨天派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冲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給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怎在會和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舉小弟了。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五嶽劍派英才濟濟,多劉某一人不為多,少劉某一人不為少。劉某一舉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升官發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也不能強加阻止啊。我瞧劉賢弟也沒這麼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這幾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雄人人聽見,無不為之變色。
劉正風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原來這件事中間,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大陰謀在。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看說得像不像。這件事我本來不想說,說出來是衡山派門戶之羞,既然事已如此,那也顧不得了,便請眾家好朋友評一評這個道理。丁師兄、陸師兄,便請一起現現身吧!」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好!」黃影晃動,兩個人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站在東首的是個禿子,頭頂禿得發亮,一根頭髮也無,那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丁仲,西首那人卻如個癆病鬼,弓腰曲背,面黃肌瘦,餓得七八天沒吃飯一般,群雄認得他是當今嵩山派第一代人物中坐第三把交椅的黃面諸葛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請。」
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說起?」史登達道:「萬師弟,出來吧,說話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不洗手了。」後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後堂轉了出來,向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叔。」劉正風氣得身子微微發抖,長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齊現身吧!」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技倆。這件大陰謀倘若得逞,不但害到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的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流毒。各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多麼響亮的一位英雄,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髒狗官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那裏還貪圖升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人,去做這麼一個小小武官,實在太過不倫不類。」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中人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勢力大增,魔教難以對抗,這才千方百計的來想從中破壞,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極。對年青弟子是以美色相誘,像劉師兄這等人,素來深守謹嚴,那便設法投你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技倆的迷惑,竟是毫不醒悟?」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