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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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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獨孤九劍

第二十六回 獨孤九劍

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各種武功觀看了十之八九,對本門劍法,尤其記得純熟,這時也不須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一招招毫不連貫的劍法,設法串成一起。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若是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冲應了,太師叔祖是吩咐要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串得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只是要將這些招式融成一體,其間並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迹可尋,那卻是十分為難了。他提著長劍,左削右劈,腦子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十分順溜之處,自己心中亦不禁得意。
話休絮煩,令狐冲得風清揚指點後,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當真是變化莫測,似鬼似魅,田伯光醒轉後,接連二次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冲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巖石之後,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令狐冲道:「這幾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飯菜上來。」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道:「好,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這一場惡鬥,打得甚是兇險,令狐冲又施故技,每當田伯光的單刀砍過來時並不拆解,另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甚狠,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顯是鬧得惱了,雖不取他性命,卻要傷他四肢。令狐冲又驚又痛,劍法散亂,數招之後便給田伯光踢倒在地。田伯光甚是得意,將刀刃架在他喉頭,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幾刀,縱然不殺你,也要你肢體不全,流乾了鮮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鬥你不過,難道我風師叔祖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一面說,一面收起單刀,心下竟也惴惴,生怕將令狐冲傷得如此厲害,風清揚一怒出手,也不必下手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極了。
令狐冲一驚,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祖,我這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麼?」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狐冲驚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令狐冲一聽之下,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甚麼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陸大有下崖後,令狐冲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嚥,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大,拍的一聲,竟將一隻瓦碗捏成十餘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田兄何必和一隻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和你過不去。只因為我不想殺你,比武之際,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佔盡了便宜,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沒再往下罵了。他連說了幾個「小尼,小尼」,叫道:「令狐冲,有種的再來鬥過。」令狐冲道:「好!」挺劍而上。
令狐冲心想:「剛才你還在責我耗廢時間,這會兒你自己卻來大嘆其氣。」他心中這麼想,臉上卻絲毫不露。風清揚道:「可惜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卻是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要是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令狐冲大喜若狂,他本是個飛揚跳脫的活潑少年,風清揚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到了他心坎裏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使。」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他這番話,其實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來覺得其言十分有理,二來他並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
令狐冲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癢難搔,知道一門武功越是難學,威力越是強大,只聽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種變化若是忘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冲聽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種變化,登時吃了一驚,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https://m.hetubook.com.com己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離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數越是臉上憂色重重,嘆道:「冲兒,當年我學這一招,便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裏,便住了口,顯是神思不屬,過了一會,道:「剛才我說甚麼來著?」令狐冲道:「太師叔祖剛才說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是不錯,後來怎樣?」令狐冲道:「太師叔祖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然盡數背了出來。
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麼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乾脆?」令狐冲退後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若是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請田兄勿予洩露我風太師祖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
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分割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令狐冲聽到這裏,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上現出狂喜之色。風清揚道:「你明白了什麼?說給我聽聽。」令狐冲道:「太師叔祖是不是說,如果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極高。這些魔教長老……」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這是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麼?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
這第三劍變化繁複之極,令狐冲於一時之間,所能領會也只十之二三,其餘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不知時辰之過,猛聽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令狐冲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嘆道:「只可惜時候太過迫促,你學得極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吧!」令狐冲道:「是。」閉上眼睛,將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祖,孫兒尚有一事未明,何以這種種變化,盡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當然招招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那當然自己不用守了。創製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迴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了。」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回去,不久便會毒發身亡,和他惡鬥數日,不知不覺之間,心中竟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衝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田兄,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是待罪之身,在這崖上思過,不奉師命,絕不能下崖一步,何況田伯光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禍患無窮,話到口邊,又縮住了,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說著:「太師叔祖不但救了孫兒性命,又傳了孫兒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
令狐冲奇道:「怎麼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裏?」風清揚道:「是我殺的!」魔教長老,個個都身負絕世武功,風清揚說這「是我殺的」四字,卻是經描淡寫之極,便如說捏死了十隻螞蟻,令狐冲心下駭然,問道:「為……為甚麼?」風清揚道:「再過一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儘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候學武功麼?」令狐冲道:「是,是,請太師叔祖指點。」風清揚嘆了口氣,道:「這些魔教長老,說來也均是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嶽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乾淨徹底。唉,可惜,可惜,殺了可惜。」
令狐冲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逕刺他的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避開了他的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迴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須刀劍相交,準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冲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準,劍尖刀刃,始終不離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餘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再度退到了崖邊。令狐冲一劍削下,逼他得提刀護住下盤,左手伸出,五指成劍,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和-圖-書手指虛擬,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後躍開。
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再背下面的口訣。」於是又傳了數百字口訣,待令狐冲記熟後,又傳數百字。那「獨孤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五千餘字,饒是令狐冲記性特佳,卻也花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確已全部記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是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不明其中道理,日後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唸誦。」令狐冲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種種變化,用以體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種種刀法。田伯光使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份。」
令狐冲喃喃的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於天下,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迴守一招都不可得,此番情境,實是令人可驚可佩,只聽田伯光又在洞外大叫:「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冲一提長劍,叫道:「我來也!」風清揚皺眉道:「冲兒,今日時候不足,未能將這第三劍中的精微之處,詳加剖析。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十分兇險。他若是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冲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於己手,而且勝來輕易,大是行有餘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勝敗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呢!」
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冲,森然問道:「若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欲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之時,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使之。」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麼便怎麼,行雲流水,任意所之,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令狐冲微微一笑,不敢接話,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是說到了他肺腑中去,只是平素華山派戒律特嚴,他又不敢公然附和風清揚的大膽言語,這幾句話是出於其口,傳入了師父岳不群耳中,四十記板子責罰是最輕的了。
風清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令狐冲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絕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其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和田伯光動手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和他打。」令狐冲應道:「是!」凝神去看石壁上的圖形。
令狐冲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勢道甚是猛惡。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冲的頭髮。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道:「小娃子很合我的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訣擇要講述,待令狐冲領悟後,再將第三劍中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令狐冲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間充裕,學劍時不如前一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後,令狐冲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
田伯光將單刀一舉,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麼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鬥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使你遍體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令我使不得劍。那時你要殺要剮,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令狐冲心中大喜,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麼說,輸得急了,到頭來還是甚麼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儘管放手,出招吧!」
風清揚微笑道:「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卻和_圖_書是不費半點力氣,只不過有點卑鄙無恥。」令狐冲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但若對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
田伯光一驚之間,令狐冲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再次戳中在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驚奇,又是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他二次被你點倒,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鬥,說不定他會使出拚命的打法,必須加倍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令狐冲意氣風發,道:「孫兒盡力而為!」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道:「田兄起得清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過得眼前這個難關,再學幾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
十餘劍一過,田伯光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餘劍,他已退到了崖邊。令狐冲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後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谷,這一跌下去直是屍首無存,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劍已指在他的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不離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未出聲索戰。令狐冲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到得午末未初,獨孤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若是再打他不過,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勝。」令狐冲應了,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驚異之色,說道:「田兄,怎麼你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令狐冲道:「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陽相鬥,令狐兄傷勢再重,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如今是裝腔作勢,在下可不會上當。」令狐冲笑道:「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聲出,刷的便是一劍,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一擋,卻擋了個空,令狐冲第二劍又刺了過來。田伯光讚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這一攻一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真是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進攻之著。
風清揚道:「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何處,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並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令狐冲不知他這一下是甚麼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所以破解不得。」
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田某有辱使命,此事可不能完。我是打你不過的了,卻未必便此罷休。令狐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
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倖得勝,全憑風太師叔祖的指點。風太師叔祖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什麼好說的。」令狐冲道:「風太師叔祖隱居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擾。田兄下山之後,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盡。」
令狐冲聽得連連點頭道:「是,是!這獨孤九劍的第三劍的武功,想來便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風清揚拍手道:「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機先』這四個字,正是第三劍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朕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肩,眼光自然會瞧向你左肩,如果這時他的單刀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劃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於是將這第三劍中破快刀的種種變化,一種種向令狐冲剖析。令狐冲只聽得心曠神怡,突然間窺到了武學中一個聞所未聞的天地,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身於皇宮內院之中,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萬端。
https://m.hetubook.com.com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後,果然劍法大進,只是適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冲:「好!」一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卻無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心道:「這是甚麼劍招?」只見令狐冲長劍刺得過來,突然之間,右手向後一縮,向空處隨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向後疾收,似乎要撞到自己胸膛之上,那知忽然間手腕反抖,這一撞卻向側空外撞了過去。田伯光更是奇怪:「他莫非發瘋?」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擋格,不料令狐冲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給令狐冲重重打了一拳,登時鮮血長流。
令狐冲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三招一過,他心中甚是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祖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是涔涔而下,不料令狐冲心中正在大叫不好,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到他劍法凌厲之極,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心下也是吃驚不小,尋思:「他這幾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何以故意的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麼想,單刀劈出去時,勁力便不敢用足。兩人你忌憚我,我忌憚你,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一柄劍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是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手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
風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淒涼的味道。令狐冲道:「孫兒斗膽,請太師叔祖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麼?」令狐冲一怔,心想將來何以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獨孤九劍並非本門劍法,太師叔祖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會使一套青城派劍法,師父便知道的。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恆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既已記在心中,便難忘了。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天幸有此機緣,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如何可以交臂失之?」當即拜道:「這是孫兒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絕無懊悔。」
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驚,只是深知他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勝,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幾步,叫道:「令狐兄,怎麼了?」叫了幾聲,令狐冲才悠悠醒轉,氣息微弱,道:「咱們……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復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兒隨我下山去吧。」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氣。田伯光更無懷疑,踏上一步,抓住他的右臂,扶了他起來。只是田伯光為人極是謹細,踏上一步時若有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口中卻兀自發怒:「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面罵人,一面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令狐冲聽太師叔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是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勝之心,昂然道:「太師叔祖,孫兒雖然資質愚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寧可給他一刀殺了,絕不投降屈服,隨他下山。」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三招中的許多變化,乃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試試看是否管用。」他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
又鬥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冲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時,也漸趨純熟,只見刀劍之光閃爍,交手越來越快,田伯光大喝一聲,飛起一足,踹在令狐冲小腹之上。令狐冲身子向後跌出,心下動念好快:「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www.hetubook•com•com能制他。」當即摔劍脫手,雙目緊閉,摒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
令狐冲聽得獨孤九劍中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種種刀法,當真是又驚又喜,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孫兒直是聞所未聞。」風清揚道:「你師父是聽見過,只不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令狐冲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這問題,道:「這『獨孤九劍』的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卻要比他更快,那有什麼法子?似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贏或輸,無必勝把握。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辦法,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麼招,卻搶在他的頭裏。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的劍尖卻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令狐冲右手一縮,向後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佔了機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心想:「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你佔便宜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道:「太師叔祖,他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若是給他砍中右臂,使不得劍,可就難以勝他了。」風清揚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鬥。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那麼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麼……那麼……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吧!」
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蓋岳不群課徒極嚴,舉手提足之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的點頭認可。令狐冲是開山門的弟子,他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每一招時是加倍的嚴於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卻全是一反舊道而行的,要他越是隨便越好,這正是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時,忽聽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請出來比武。」
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勢道威猛之極。這一次他看準了方位,背心向著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說什麼也要決一死戰。令狐冲此刻已學齊了獨孤氏三劍的「破刀式」,於刀招的種種變化,盡數了然於胸,待他一刀砍至,側身向右,長劍便向田伯光左臂削去。田伯光迴刀相格,令狐冲的長劍早已改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與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迴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急切間不及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冲長劍起處,刺向他的左頰,田伯光舉刀一擋,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又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劍連著一劍,盡是攻他左側,逼他一步、又一步向右退讓,十餘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他背心靠住了巖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長劍如何來攻,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連劃中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但敵人使兵刃,動拳腳,他有招式,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冲道:「要是敵人也沒有招式呢?」風清揚道:「那麼他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任意出手,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他嘆了口氣,道:「當今之世,這種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如能僥倖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三位。」令狐冲問道:「是那三位?」
風清揚大奇,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的?」令狐冲道:「孫兒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怎麼會背?」令狐冲道:「我剛才聽得太師叔祖這麼唸過。」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但卻可以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半招。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一路唸將下去,足足唸了九百餘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冲依言背誦,只錯了七八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便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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