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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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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隱世高人

第三十六回 隱世高人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已喝了好幾口河水,凍得牙齒打戰,十分狼狽。王元霸一看之下,驀地裏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虛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樣。四條手背軟垂垂的懸在身邊,兩個人口中都在破口大罵。王仲強見二子吃虧,身子一縱,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婆婆聽完,突然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冲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但兩者之間,多少會有些牽連。」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是十分鄭重,心頭微微一驚,道:「為什麼?」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麼?這種人都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岳不群臉一沉,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是充滿了好奇之心。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這麼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咱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令狐冲是個性情中人,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說了一句關懷之言,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欲令對方知道心意。這世上本來對令狐冲最為關心的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幾次三番,他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中,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是割捨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背影,聽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過咱們便是去拜訪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見。」岳靈珊奇道:「媽,什麼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他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是多麼沉重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那便沒有治不好的。不過他有一個奇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由於他醫好許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為難,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別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洛水之畔,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
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邊小舍的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那竹席之內,又隔了一層輕紗,令狐冲只是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是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脈之上,這三根手指的指尖卻是輕軟柔膩,不似老婦人的肌膚。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換了右手。」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戰,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那婆婆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竭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和圖書品評如何?」令狐冲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歎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冲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雖是極力提醒,睡魔卻終是難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是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是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髮,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冲的手臂後,令狐冲和王家祖孫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只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無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冲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
他說了幾個「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聲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聽後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一遍,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冲應道:「是。」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冲用心記憶。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邊,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個包裹交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那包裹卻以白花的藍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仲強轉過身來,輕輕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道:「這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不覺得怎樣?沒受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一個大觔斗麼?」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手臂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換衣休息。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輩說那裏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大為受益。」只見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醮了些墨,在紙上寫道:「何不請其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冲登時省悟,道:「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上現出喜色,連連點頭。
令狐冲本是個開朗豁達之人,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十餘日來又是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將自己苦戀岳靈珊而為她所棄之事,一一傾吐出來。他只說開頭,便再難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對那婆婆說了,便將她當作是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忍不住驚嘆一聲,說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只怕不久便能學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道:「姑姑,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兒為高。」令狐冲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綠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m•hetubook.com•com王仲強卻是微張雙臂,站在路中,漸漸的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吧!」伸出雙手,往他背上抓落。
岳不群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問道:「怎麼?」令狐冲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個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他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調之外,詳細列明指法、絃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冲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十分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撫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請奏一曲我聽如何?」令狐冲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是冒昧,還請恕弟子狂妄之過。」令狐冲為人本來狂傲,除了對師父,師娘,小師妹三人之外,對誰都無甚禮貌,但自從聽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簫,又聽她言語謙和,高雅溫文,不知不覺的十分恭敬,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道:「弟子這便告辭。」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則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
令狐冲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遊玩,自己正好乘機學那「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吧,你在船裏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幾斤好酒來。」令狐冲眼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登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那黃河中的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千百年間的悲苦,一齊都湧向胸間,這一牽動內力,丹田小腹立時大痛。
令狐冲吁了口長氣,登時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個十分聰明之人,當時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藉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對她神情冷淡,他傷心失望之餘,頓感全無生趣,一心只是往一個「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時令他生出憤慨之情:「報仇、報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觔斗,穩穩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極慢極慢的一步步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數十對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連岳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絲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只是王仲強落下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一些家丁轎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拱手作別,起篙解纜,一艘大船向北駛行。那船一離洛陽後,眾弟子便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什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願與這種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令狐冲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絃,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卻不敢彈奏出聲。岳夫人眼見那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師妹,你瞧那綠竹翁是什麼門道?」
令狐冲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最多。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什麼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欣然道謝,說道:「啊喲,我那裏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這句話正是岳夫人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是問道:「你瞧他是什m.hetubook•com.com麼門道?」岳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冲兒並無惡意,也不像真的要對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嘆了口氣,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到船上來挑釁?」岳不群搖了搖頭,道:「咱們一直是蒙在鼓裏,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麼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執掌華山一派的門戶以來,從未遇到過什麼重大挫折,近月來是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什麼圖謀,自己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如此,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冲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輕輕這麼一拉,這個乞丐般的老頭,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見,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無用處。說時慢,那時快,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青力壯,若是將這個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猛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身子。跟著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麼他的點穴功夫一定是厲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這位平大夫動手過招的,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醫道高明之極,說不定有那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上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什麼?」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愈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岳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不料舟自鞏懸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無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物,在武林中連二流腳色也夠不上。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用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卻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絕不做,那是誰啊?」
次日午後,舟至開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開封府西南有一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之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飛鏖戰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了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hetubook.com•com再趕到開封城中吃晚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冲卻坐在後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去麼?」
如此學了兩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這句話到得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令狐冲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冲一直倚在後梢的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你殺我?」她轉頭向著父親,問道:「爹,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是十分驚訝,自忖這等功力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絕不能如老匠人那麼舉重若輕,待見他將兒子震飛時,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從所未睹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雖然心下起疑,卻也無語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兒,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問明底細,心下終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
如此一連十餘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幾日綠竹翁出去編織竹器,便由那婆婆親自教導,到得後來,令狐冲漸漸覺得自己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卻始終未見過一面,但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貧居的一個婆婆?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薰治,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眾弟子聽到這裏,都笑了起來。岳夫人繼道:「因此他立下一個誓願,凡是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個人,又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彌補。聽說他醫寓之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絕不做』。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固然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緊。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麼?」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冲便即一驚而醒,即爬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的真氣。你倒試自運動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麼?」令狐冲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種胸口立時熱血上湧,便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綠竹翁從窗中望見,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個時辰,頭暈方止。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冲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聆前輩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當再到和圖書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冲道:「是,前輩教誨,令狐冲不敢或忘。」
令狐冲說完之後,那婆婆又問:「這明明是一部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令狐冲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言無隱?」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麼?」令狐冲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是大有疑意,唉,這也是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冲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詞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令狐冲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冲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自己如何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宛轉,令狐冲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心中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間加了個林平之出來,小師妹對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鍾、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有之,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聽鳳凰之鳴而製十二律。琴七絃具宮、商、角、徵、羽五音,一絃為黃鍾,三絃為宮調,五調則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令狐冲雖於音律向來一竅不通,但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一點便透,言語音調、過耳不忘。綠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學得幾遍,便即純熟,彈奏出來,竟爾洋洋然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麼?」令狐冲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那裏夠得上?」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奏,自是大佳……。」只聽後來語音越說越低,細不可聞,隨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此人是何來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兒,他是誰?」令狐冲道:「他便是綠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原來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未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得此人。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瑤琴來,琴身沉舊,顯是數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個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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