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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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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極品美酒

第三十八回 極品美酒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託來給冲兒治病,從他言話中聽來,那個託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甚是客氣。到底是誰託了他治冲兒治病?」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冲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冲探問的時候。
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錯矣,百草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令狐冲道:「原來如此,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似有理,眼見桃枝仙、桃幹仙等捧起了另一罈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卻聞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的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明瓷,則不免小氣了。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凌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之時,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到玉露酒與他酒不同之處。」他在片刻之間,將一十六罈共八種美酒的酒具,源源本本說了出來。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
此入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臭賊躲到那裏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聲叫道:「我的藥丸,我的藥丸!一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之中,嗅了幾嗅,抓起桌上一隻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的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狀,難以形容。令狐冲從他神色之中,看得出他是傷心到了極處。只見他將餘下七隻酒杯逐一拿起,嗅了幾嗅,說道:「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但那祖千秋卻已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身法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筋,剝你的皮!」那人一面呼叫,一面迅速奔來。桃谷五仙聽到有人罵祖千秋是壞蛋臭東西,正是替他們出了心中一口惡氣,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麼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呼呼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極矮胖的矮胖子。此人頭頸是絕對沒有,一顆極扁極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鎚,打得他腦袋橫寬,臉頰口鼻全都變了形。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和任無疆都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任二人,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小腹而無大腹。
桃枝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隻羊脂白玉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跟著在口中咭咭格格的一陣咀嚼,嚼得粉碎,便吞下肚中。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千秋萬歲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上船頭,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什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這祖千秋已有五十來歲年紀,焦黃面皮,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
令狐冲又叫:「別傷他性命!」桃谷四仙手勁稍鬆,那人的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什麼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幾尺。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寬,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河和-圖-書水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冲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之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上去的酒氣,說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這位兄台,你沒品嚐此酒,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二鍋頭汾酒,在下一聞米氣,便知酒味。」令狐冲大喜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說道:「你我素來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兄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上舟,不必客氣。」
說話之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意思說祖千秋胡說八道。岳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禮,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什麼大有道理?喝一點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數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壯士哉?」岳靈珊哼了一聲,道:「真是規規矩矩的好人,便不怎麼飲酒。」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之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由我加倍賠你便是。」他心中卻是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什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
桃谷六仙兄弟間都只相差一歲年紀,一生之中從未有一天分別,雖然日常爭辯,其實友愛之情極篤,聽祖千秋說他們「全無手足之情」,無不大怒,一齊停手,喝道:「放屁,放屁,放他媽的狗臭屁!」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之中,桃實仙因傷臥病,無法來搶喝美酒,你們置他於不顧,自行搶奪,豈不是全無手足之情?」
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罈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品評品評。」那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罈酒。酒罈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三鍋良汾」,更有的寫「紹興狀元紅」,十六罈酒竟似各各不同。
岳不群知道這二人若是有什說話,語音必低,當即吸一口氣,運起「紫霞神功」。這神功一運起,不但遇敵偷襲之時周身起反應,而且耳目加倍靈敏,視力及遠,聽覺也是大異尋常,只聽其中一人說道:「就是這一艘船,桅桿上已插了一面小旗,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好,咱們就去回報師伯、師哥!」先一人道:「怎麼?」另一人道:「咱們『毒聖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樑子啊?為什麼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
岳不群聽到「毒聖門」三字,吃了一驚,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那二人說話的語音又是極低,竟聽不到先一人如何回答,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竟然走了。岳不群久聞「毒聖門」之名,知道那是三湘五澤間的一個門派,這門派中的弟子武功還不怎樣,卻是善於使毒,令人防不勝防,往往殺人於無形之間,端的厲害無比。這「毒聖門」的掌門人姓諸名不凡,有個奇特外號,叫作「毒不死人」,所以稱作「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超凡入聖,已臻化境,下毒而毒死人,那是人人都會之事,毫不稀奇,這個諸不凡偏要與眾不同,下毒之後,被毒者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蟻攢囓,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佈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是以岳不群一聽到「毒聖門」三字,心下便是不寒而慄,尋思:「我華山派怎地和毒聖門結下了樑子?而且他們那個師伯還是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到底是什麼原因?」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毒聖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出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是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毒聖門的門人弟子在內。
令狐冲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什麼給他都喜歡,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那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老字來,實在是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罈https://www.hetubook•com•com罈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細看這八名漢子的身手,只見個個都是十分矯捷,一手提一隻酒罈,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只是這八人是什麼武功家數,卻看不出來,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帶的幫眾,倒是不假。八個人將十六罈酒送上船頭後,各人躬身向令狐冲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冲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枝仙吃了那隻玉杯,就算玉堅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那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那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冲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來也不會暗算於我。再說,他要殺我,一伸手便是,何必費這般大的勁?」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又鹹,更有些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個「酒」字,也決計加不上。他吞下肚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桃根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了吧。」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將扇子往他手背上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根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若是給擊中了,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口中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之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菜,端在木几之上。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麼?」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和華山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什麼事?」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咱們在這裏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只見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紛紛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都放在船上。
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岳不群覺得當地怪人甚多,來意不明,不如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是天色已黑,河道曲折,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桃谷五仙兩次失手,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個人雖然拚命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但說到後來,總見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便睡了。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個祖千秋將你這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而是……而是……」那人道:「而是怎樣?」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裏,騙我吞下了肚中。我…我事實不知酒中有這許多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大怒,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冲道:「那個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舌頭如火灸。什麼藥丸,我可沒有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視,突然之間一聲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冲撲了過去。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電,拉住他的四肢。令狐冲叫道:「別傷他性命!」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他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當真便如是一隻烏龜,四肢給人從殼裏拉了出來一般。
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何必輸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絕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枝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道:「你硬生生將我一隻羊脂酒杯吃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若是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大夫開肚剖腸取出來了。」
桃根仙一怔,隨即強辯道:「誰說自行搶奪了?我們搶了美酒,都是去給桃實仙喝的。」桃枝仙道:「正是,六弟受了傷,我們有美酒佳肴,自然先給他享用。」祖千秋搖頭道:「這八杯美酒,須得逐一飲下,八酒混入肚中,這才甘美無窮,世上無此奇味。若是只喝一杯,那便又臭又苦。你們搶這美酒,若是自飲,也不過自己上當而已,倒也罷了。但你們要搶來給桃實仙https://www•hetubook•com.com喝,欺他臥床不起,無法抗拒,迫他喝這又臭苦苦的怪酒,豈非全無手足之情?」
桃谷五仙聽他大哭,更是好奇,一齊圍在他身旁,問道:「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你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
令狐冲奇道:「實上不知是那一位?如此厚賜,令狐冲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程,率領一眾大漢逕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生就猴子般的性情,早就忍耐不住,道:「先打開瞧瞧。他不是說開匣便知麼?」五個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的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有的是薰雞火腿之類的下酒之物,更有人參、燕窩、銀耳、首烏之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冲路上花用,單是這兩盒金銀,便足供華山派眾人吃用數年,不愁盤纏匱乏。桃谷五仙也不客氣,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可是翻遍了十幾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卻無半分線索可尋。
只聽林平之道:「我家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那為什麼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盜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有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疑心。」林平之嘆了一口氣,道:「倘若我家真有什麼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句話也有理由。那麼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卻為什麼又不為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什麼遺言,我可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
在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令狐冲已將餘下的兩杯酒喝進肚中,這兩杯酒臭倒是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刺鼻,這那裏是酒,比之放濃冽的草藥,其藥氣還更重了三分。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的瞧著他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幹仙道:「胡說八道!古書上那有這樣的話,是我隨機應變想出來的,你也跟著來抄襲。」祖千秋道:「你說得,我為甚麼說不得。」桃幹仙道:「說得說得。」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個人一齊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饒是他武功十分了得,但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實在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教人難以閃避。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摺成一條短棍,當桃根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揮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根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是微微一麻,口中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一言未畢,桃花仙已伸掌去拿,祖千秋揮掌一格,這邊桃枝仙又伸手過來。祖千秋武功雖是不弱,但在桃谷五仙這一等一高手你一掌我一手的搶奪之下,要憑一人之力攔住他五人,卻是萬萬不能。眼見得攔住了桃枝、桃花二仙,而那邊桃葉仙嘻嘻而笑,左手伸出往一隻酒杯抓去,其勢已無法相阻,祖千秋急中生智,道:「原來桃谷六仙全無手足之情,你搶我奪,可笑啊可笑。」
祖千秋給桃谷四仙抓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各人和祖千秋雖然素無瓜葛,忍不住都驚呼了出來。祖千秋心念電閃,知道四個人跟著便是運力往下一分,立即呼道:「酒中有毒,解藥在我身上。」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不由得都怔了一怔。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一陣片刻之間的猶疑,突然大叫一聲:「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雙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各多了一隻臭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又是一怔,桃花仙道:「誰說真的搶酒了?我們不過以搶酒為名,試試你手底下的武功如何?」桃幹仙道:「是啊!八杯酒當然要一起喝,我們桃谷六仙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難道這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懂。令狐兄弟,你快快喝了。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葉仙忽來挑眼,問道:「什麼古書?」桃幹仙道:「不是四書,便是五經,管他什麼古書?」
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隻玉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玉杯,這汾酒用什麼杯來喝才是?只好用一隻石杯www.hetubook•com.com來將就將就了。」他取過石杯,由懷中掏出一塊手巾來,裏裏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是越抹越髒。他抹了半天,才將石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裏,吁了一口長氣,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冲道:「好!」端起石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一隻羊脂白玉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枝仙一伸手,又去拿那隻翡翠杯,祖千秋左手一撩,去切他脈門,桃枝仙右手一沉,反拿祖千秋手腕,祖千秋中指一彈,彈向他掌心的「勞宮穴」,桃枝仙愕然縮手,道:「他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捨不得了。」眾人又都大笑。
他一會兒想到本派氣劍二宗之爭,一會兒想到那晚藥王廟外令狐冲以神奇劍法刺瞎了一十五名高手的雙眼,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著,忽聽得岸上刷刷刷幾聲響,由遠而近。他耳音極是靈敏,一聽之下,便知有兩個輕功高強之人奔將過來。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之下,只見兩個人影迅速異常的奔來,突然間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
祖千秋舉扇連搖道:「言之差矣,言之差哉。漢書有云:『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天下。享祀所福,扶衰養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古人說道:『堯舜千鐘,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飲十榼。』古之聖賢,無不能飲也。」桃幹仙突然說道:「言之差哉,言之差哉!」祖千秋一愕,道:「請問何以在下言之差哉?」桃幹仙道:「剛才你說,酒乃禹時儀狄所造,堯舜在禹之前,又怎說『堯舜千鐘』?」祖千秋一怔,一時無話可答。岳靈珊笑道:「嘟嘟嘟,吹法螺!」祖千秋道:「儀狄所造,乃高粱麥酒,而堯舜飲的,或許是米酒。麥酒,亦未可知。」船中眾人均知他是強辯奪理,都大笑起來。
令狐冲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罈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錯,這兩人行事古裏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美酒當前,豈有不喝之理?」桃枝仙、桃花仙二人捧起兩罈酒來,伸掌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是香氣撲鼻,六個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氣,自行骨嘟嘟的喝酒。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請嚐嚐,香氣似乎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冲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冲一聞到醇美的酒香,饞涎欲滴,那裏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然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於弟子也無多大分別。」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伸舌舐了舐上唇下唇,讚道:「好酒,好酒!」
令狐冲生平最好的便是這杯中之物,祇是他結交的向來多是江湖豪士,能分辨酒之美惡,已是十分難得,那裏有人能談論玉杯,犀杯?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祇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夜光杯,乃是稀世珍物,極為難得,只是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那夜光杯能發閃光,更有一樁奇處,葡萄美酒盛入之後,立即化作血色,飲酒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令狐冲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詞,確是豪氣干雲,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見令狐冲將一碗酒遞了過來,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昧。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什麼酒,便用什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又道:「關外白酒,酒昧甚佳。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之杯,盛之而飲,如此則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桃枝仙道:「我們有桃谷六仙,他和*圖*書四書只有四書,五經只有五經,四五不及六,可見四書五經,是遠不如我們桃谷六仙了。」桃實仙道:「幸虧我身子硬朗,沒讓那婆娘一劍刺死,否則桃谷六仙變成了五仙,便和五經不相上下。」他雖說來有氣沒力,仍是不忘了自稱自讚。
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摸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之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沒再說下去,只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將酒杯取了出來,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的取出,有的是金光燦爛的金杯,有的是鏤刻精緻的銀杯,有的是花紋斑斕的石杯,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楊木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向桃枝仙道:「怎樣?」
令狐冲向岳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岳不群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孤冲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八乘馬沿河疾馳而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裏麼?」桃谷六仙紛紛叫道:「在這裏,在這裏?有甚麼好東西送來?」
岳不群睡在被窩之中,聽得河水拍岸,思湧如潮,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心想:「那祖千秋和那肉球一樣的人,身法怪異,武功著實不弱,不知如何,竟會找上了冲兒?」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幹仙道:「你胡吹大氣,說什麼翡翠杯,夜光杯,世上那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隻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祖千秋道:「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雅是有的。」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谷六仙笑道:「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枝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若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你若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那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是一隻隻都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
祖千秋又道:「至於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之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甘美,當用大斗飲之,方有酒意。」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有這許多講究。」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罈說道:「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花百草,浸入美酒之中,故氣味芳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彫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
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日稍久,只覺他們未露兇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枝仙道:「喂,這隻玉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枝仙舐唇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苦的,有什麼好吃?」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說道:「到底你家裏有沒有什麼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的聲音,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知道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過露形跡,如在深宵之中,在岸上幽期密約。他們學武之人,於這男女之防,原不似尋常人家這般嚴謹,何況二人皆未婚嫁,以後結成夫婦,也無不可,只是他號稱「君子劍」,向來以禮法自相期許,倘若女兒竟然逾矩越禮,和林平之做出不軌事來,豈不為武林中同道恥笑?若不是這晚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神功頗耗內力,等閒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是殺了他,也沒用啦。」令狐冲心念一動,道:「那是什麼藥丸?」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採集千年人參、伏苓、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更是心驚,道:「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灸。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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