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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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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五仙教主

第四十回 五仙教主

令孤冲道:「漠北雙雄?」他只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認得啊。」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隻手掌,你…你咬了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若是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後還睬不睬你?」
岳不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的身份,聽他不置可否,心下雖是又惱又急,其勢卻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將令狐冲扶了起來,伸手欲抱。老頭子一矮身,從他兩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冲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說著抓了一張薄被,蓋在令狐冲身上,生怕他受了風寒,這才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谷六仙附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夾不清。」其實說到「纏夾不清」,舉世無出桃谷六仙之右,可是他們偏偏將此「美譽」放在旁人身上。
岳不群大吃一驚,身子一晃,險些從樹上掉將下來,心道:「原來我的行蹤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何不進來見面?」岳不群極是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來參詳參詳。」岳不群咳嗽一聲,一縱身,越過了院子中丈餘空地,落在滴水簷下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手道:「岳先生,請進。」岳不群道:「在下掛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冲死不了的。」老頭子大喜,問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枝仙道:「他年紀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還沒有死,我也沒有死,令狐冲又怎麼會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到之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只有苦笑。
岳不群問道:「那人是誰?」岳靈珊道:「是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啊。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嘴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摸地的頭髮,將她抱了起來,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們手裏好幾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麼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珊只是哭個不停。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於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嗚!」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則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你認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得。只是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劇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若是有鏢局子保鏢,那麼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來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有咬口。」岳靈珊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麼『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冲兒,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已是拔錨解纜,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襟為之一暢。船行無多時,白霧中忽然衝出一葉小舟,貼著華山派的坐船而行。這小舟行駛極快,一晃眼間便趕在華山坐船之前,依稀聽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聲。只是那歌聲極輕極柔,幾不可聞。岳不群和岳夫人對望了一眼,均覺這艘小舟有些古怪。
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實仙則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幹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麼多一仙法?你的教改為七仙教麼?」藍鳳凰道:「我們只有五仙hetubook.com.com,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桃谷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麼?」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冲的朋友,那麼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還多一仙。」桃幹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一瞬之間,桃根、桃幹、桃葉、桃花四人已抓住她的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同時「啊」的一聲驚呼,鬆手不迭。每個人攤開手掌,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現出恐怖異常的神情。岳不群一眼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原來桃根仙、桃幹仙二人手中各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手中,則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蟲身上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蟲只是微微抖動,並未咬囓桃谷四仙,倘若已經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藍鳳凰隨手一拂,四隻毒蟲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谷六仙,又向前行。
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己過來吧。」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
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甚麼話,只嗯了一聲。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後恭,對令狐冲如此尊敬,無不大為詫異。
岳夫人一聽,如釋重負,微笑道:「給人家罵幾句,便這麼傷心?」岳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岳靈珊道:「我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兇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冲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裏,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岳夫人道:「這人真壞。冲兒,那大個子是誰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聽師娘叫他,便道:「大個子嗎?我……我……我……」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別理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一睹令狐公子丰采,能賜見麼?」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興起風帆,迎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飽了風,舟身又是極輕,飛也似的溯河而上。岳不群凝目望去,只見青色的帆布上繪著一隻白色的人腳,再細看時,那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隻女子的素足。華山群弟子都談論起來,說道:「怎地在帆上畫一隻腳,這可奇怪之極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了要吃女人腳。」岳靈珊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
老頭子見岳不群毫不費力,便將令狐冲救轉,心下大是佩服。岳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愧不敢當,這就告辭了。」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唉,咱們本當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是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
但令狐冲失了這許多血後,神智兀自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自己,只是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幾下,竟是坐不起來。藍鳳凰道:「他受傷甚重,怎能出來?河上風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幾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到一陣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一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
那小船片刻間便攻到面前,船中又是隱隱有歌聲傳出。這一次眾人卻是聽得十分清楚,這歌極是輕柔,濃膩無方,簡直不但是歌,慨似歎息,又似呻|吟,令人一聽之下便即怦然心動。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聽那歌聲一轉之下,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岳夫人罵道:「那是什麼妖魔鬼怪?」
祖千秋大叫:「啊唷!」https://www.hetubook•com•com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原來他懷中所藏的二十餘隻酒杯,這麼一撞之下盡數粉碎。他既是痛惜,又是惱怒,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桃枝仙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令狐冲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做朋友。」
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幾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來。四個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旗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了,已撕成四塊。桃實仙哈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知他叫甚麼名字麼?」桃幹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麼名字?難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子。」桃葉仙拍手道:「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後給桃谷六仙擒住之後,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塊的命運,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岳不群走入房中,只見令狐冲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幾人輕視我華山派了。」當下暗運神功,臉向裏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冲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並不用力,只是以微量內力緩緩輸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了。」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後搖手,那是甚麼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那女子既美貌,又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麼的,我們苗家女子,那有你們漢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衊之意,聽人讚她美貌,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又向岳不群道:「那麼為什麼你知道我姓什麼了,卻又明知故問?」
岳不群待要阻止,藍鳳凰輕輕一躍,已縱身來到了華山坐船的船頭。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但說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卻也不見得,當即退後兩步,身子卻仍是擋在船艙入口之處,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若是和她結上了怨仇,她不惜全教覆沒,也要和你死拚到底,跟這種邪教拼鬥,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所以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這時藍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這樣一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了船艙,不知用意是善是惡,可也真的收心不下。他身子並不讓開,叫道:「冲兒,藍教主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冲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
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但四人也不以為意,都是臉上假裝現出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這計無施還有這種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佩服。」桃根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拚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從前本有這樣一門功夫,叫做甚麼『化零為整大法』,只是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做個朋友。」他一謊既穿,次謊遂生,兄弟六人均不知羞恥為何物,隨口胡說,洋洋得意。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威名數百載,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樣一個大觔斗,可是怕眾弟子害怕,臉上卻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是心中暗自琢磨,一條大船之中,便聽得桃谷六仙在胡說八道。
眾人聽得岳不群的聲音之中充滿了驚駭,都是十分詫異,勞德諾卻大聲叫了出來:「……你……你是五仙教的藍教主?」原來華山派坐船之中,除了岳不群外,就數勞德諾最為見多識廣。他知道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後提起,都是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餘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雲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後來有幾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中的教眾善於使瘴、使蠱、使毒,與「毒聖門」南北並稱。五仙教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毒聖門中門下之士,但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傳言,毒聖門使毒,雖是使人防不勝防,可https://m.hetubook.com.com是中毒之後,細推其理,終於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仙教的毒後,即是下毒者向你細加解釋,你往往還是搖頭不信,可見其詭秘奇特非常理所能測度。
老頭子也不理會他二人胡說八道,忙將金創藥在令狐冲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腹間幾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這才悠悠轉醒。老頭子驚魂略定,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也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你怎地當真了?豈不是令他無地自容?」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治,祖前輩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那實…實在是糟蹋了……」他說到這裏,只因失血過多,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老頭子將他抱起身來,走出女兒閨房,橫臥在自己房中的睡床之上,愁眉苦臉的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過了大半個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當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驚嚇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冲公子勿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身而去。只聽得轎中岳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然是愛女好端端的坐在轎中,只是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岳靈珊「啊」的一聲尖叫,神情極是痛楚,腿上被封的穴道卻是不解,跟著低聲道:「爹,他說這是他獨門點穴手法,爹爹解不開的。」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什麼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麼事?」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麼說了,才知是叫做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確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女子將姓名深加隱藏,唯恐旁人知曉,但苗家女子卻無這許多顧忌,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是落落大方,語音卻仍是嬌媚之極。
說話之間,華山坐船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卻見那小舟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並肩而行。那女子臉帶微笑,似有嘲弄之意,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岳不群心中一動,陡然間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雲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那女子格格一笑,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雲南五仙教的,卻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道:「請問姑娘,你姓甚麼?」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麼,又來問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麼,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這麼大年紀啦,鬍子也這麼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麼,偏偏又要賴。」她這幾句話說得頗為無禮,只是她言笑晏晏,神色可親,並無相侮之意。岳不群對她仍是執禮甚恭,說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麼啊?」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裏,成什麼樣子?」老頭子沉吟道:「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若是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卻是難以抵擋。令狐冲知他心意,道:「老前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們以後也請勿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冲道:「那自是包括桃谷六仙全體在內了。」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為友,卻是不行,絕對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聲,心下均想:「我們不過衝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你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令狐冲道:「卻是為何?」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www•hetubook.com•com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是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上的活結。原來這漁網乃人髮,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入內後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撒尿。祖千秋驚問:「你……你幹什麼?」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當下七個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便放了一半心。老頭子將令狐冲送入船艙,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道:「公子爺義薄雲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
林平之自遭大變後,行事言語均是十分穩重,聽得桃幹仙、桃葉仙這麼說,一怔之下,無以對答。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托終身?」桃根仙道:「你與他成婚之後,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是抵賴不認。」桃葉仙道:「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什麼?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十根,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好容易便將他十根手指,十根腳指都吃了。」原來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囑咐,要聽令狐冲的言語。這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為人卻是毫不蠢笨,令狐冲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意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裏,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
藍鳳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屬下,幹麼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當。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人家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有義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所以我要見見。」
桃幹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於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若是沒吃,先前為什麼不說,到這時候才拼命抵賴?」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冲身子,右掌掌心貼在他背心大椎穴,甫一運氣,便是全身一震,喀喇一聲響,他所坐的一張木椅給他壓得稀爛。原來他這一下觸動了令狐冲體內所蓄桃谷六仙與不戒和尚的真氣。那七人的內力何等厲害,老頭子自是抵受不住。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實在了不起,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後,他居然能自行拚起,死後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裏來說了一會子話呢。」
岳不群心中一驚,暗道:「夜貓子計無施?此人三十年前便已名震武林,據說他天賦異稟,黑夜視物,如同白晝,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怎地會和老頭子等人攪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計無施微微一笑,道:「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崗見面啊。」岳不群又是一驚,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詳情,但女兒被擄,骨肉關心,說道:「在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這裏武林中的朋友,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週。小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那一位朋友叫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一二麼?」計無施微笑道:「是麼?這個可不大清楚了。」
那女子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幾轉,滿臉詫異之色,道:「你為什麼叫我『老人家』,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雲南五仙教的藍教主?」
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個小林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是不可和圖書不學。這門功夫和你一生關係極大,若是錯過了機會,日後定是追悔無及。」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什麼功夫,這麼要緊?」桃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後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腳指給小林子吃在肚裏,若是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儘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來,拚在身上,化零為整。」
桃枝仙哈哈大笑,道:「令狐冲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冲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聽,這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冲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甚麼東西。令狐冲的內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
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在船邊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辭。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幹什麼?」桃枝仙道:「幹這個!」身子一側,一肩向他懷中拉了過去。這一拉去勢奇快,兩人相距既近,又是出其不意,祖千秋無可閃避,只得急運內力,硬接他這一撞,霎時之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霹啪,叮叮,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這女子音聲嬌柔得宛轉,蕩人魂魄,華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為之心動,連素來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軟,甚至岳夫人等一眾女子亦覺心神盪漾。小舟中的女子說了這句話後,從艙中一躍而出,站在船頭。只見她身穿藍布印白花的衫褲,自胸至膝圍著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輝煌無比,耳上垂著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足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風吹而向前,當真是神采飛揚,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遠過於其容貌了。
眾人目光一齊向那女子瞧去。那小舟是在華山坐船右側,並肩而駛。華山船中眾人擠向右邊觀看,輕重不均,船身也側向了一邊。只聽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是早知道了麼?我跟你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那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了這幾句話,跟著便格格笑了起來。
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之下盡數化為碎片,如何不怒?本來還待追擊,聽得桃枝仙這麼一說,當即止步,乾笑幾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你請他們不可……不可傷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千秋幾個朋友聽了,令狐冲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二人停步低聲商量了片刻,這才離去。
桃谷二仙說話甚響,黃河老祖和那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老頭子嘆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若是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了。」那漢子道:「且慢。」突然放大喉嚨,叫道:「坐在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先生嗎?」
這時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艙之中,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和那和尚當真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岳夫人一驚,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問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啃,吃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吃。原來……原來是一隻人的手掌。」岳靈珊大叫一聲,道:「你……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驚,不敢跟你說。」
桃幹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何後果?」桃花仙道:「後果必定不佳。」桃幹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麼了,偏偏明知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有多少難聽的話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算什麼樣子?」可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岳不群請問她老人家安好。」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見那女子身形婀娜,言語輕佻,心下甚是不喜,低聲道:「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後,搖了幾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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