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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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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仗義出手

第四十七回 仗義出手

那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冲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一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一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之中。令狐冲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六七百斤,但向問天隨意抬足,便將其毫不費力的踢出,腿上勁力固已可驚,而這等舉重若輕的功夫,更是難能。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一轉身,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只是雙手為鐵鍊所連,右掌切出時左手跟著移動,掌力雖然凌厲,姿式便不如何輕鬆自在。那馬嘶叫得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一腿墮入山澗中時,兀自嘶聲不絕。
武當派劍法向來馳名天下,講究以柔克剛,遇強愈強,四柄長劍夭矯飛舞,忽分忽合,劍劍不離向問天的要害,群豪中有識之士都瞧了出來,向問天舞動鐵鍊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武當四道的打法乃是以招術求勝,時間一長,向問天定要落敗。
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躍異常迅速。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一崇,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容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疾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之意,要知適才這十里山道,實是兇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向問天心中也殊無把握。倘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可是手中抱了個令狐冲,而這少年對自己又是義氣深重,那便無論如何非救他性命不可,既生患得患失之情,神氣便不如往日之瀟灑了。
群豪見令狐冲只使半招劍法,便將泰山派中享譽二十餘年的高手桑一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鍊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鍊在他盾牌上連擊兩下,卻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一伸一縮,招數甚是狠辣。
令狐冲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麼緩得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一劍擊了過來,砸在令狐冲劍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撒劍,但心中想,兵器一失,便即成了廢人,拼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的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驀地接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向石樑衝來,那八九十斤的鑌鐵禪杖一招「橫掃千軍」,朝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相去尺許,跟著鐵鍊揮出,抽他胸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向上一躍閃避。不料向問天的鐵鍊急速移轉,捲住他的右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的是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掙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鍊從他足踝放開。只聽那頭陀驚吼之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將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又各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摔下。
他一面疾奔,一面盤算:「倘若只我一人,自當跟這些兔崽子拚個死活,好歹也要殺他幾十個人,出一出心中惡氣。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卻管他媽的!只是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那裏找去?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這叫做義氣為重,只好壓一壓自己的脾氣。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地,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裏?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刺裏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
令狐冲見他劍光閃爍,籠罩住自己胸口諸處穴道,一驚之下,猛地裏想起在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一招數,當日自己曾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致勝,但這一招劍法的勢路,卻是了然於胸,這時劍氣森森,將及於體,更無思索餘暇,登時一劍直刺桑一的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乃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的劍法,粗粗看來,似是與敵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其實泰山派這一招「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是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要穴,當敵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須知劍氣所罩,雖是七穴,但致敵死命,只是一劍。這一劍不論刺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敵制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刺中七穴。招分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長期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後,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向問天道:「不錯,小兄弟,你倒講義氣。m.hetubook.com.com」他對人輕易不加讚許,說這句話,是真正把令狐冲當好朋友看待了,須知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冲居然不肯捨己逃生,實在是好漢子的行徑。奔出二里有餘,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奔得更加慢了。又奔了數十丈,他將令狐冲放下,道:「我再來裝一次死。」令狐冲心想:「只怕他們學了乖,不會再上當。」口中卻不言語。不料向問天突然大喝一聲,衝入人叢之中,乒乒乓乓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卻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鍊繞住,將他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冲抱起,向前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鍊盪開,隨即又攻了上去,噹噹噹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晃了一晃,向問天卻是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揮鐵鍊擊了出去。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是爆出噹噹噹三聲急響。那和尚大吼一聲,拋去月牙錘,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朝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竟是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自己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道:「是姓向的惹了你們武當派甚麼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邊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了?」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令狐冲一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樑,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樑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鎖霧封,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小兄弟,白霧之中是一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樑寬不逾尺,下臨深谷,已是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從那「死盾牌」腰間抽了一柄長劍出來,遞給令狐冲,再將「盾牌」豎在身前,放開了纏在他手上的鐵鍊,靜待追敵。
這一招刺出,對方只有身具極高輕功,立即倒縱出數丈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除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後,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招凌厲後著,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理當。桑一道人知道令狐冲劍法厲害,生怕一上來便被他所乘,是以出手第一劍即使上了這招「七星落長空」,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即用者,當真是從所未有。
向問天仍是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塗蛋。」又再笑了三聲,突然間臉色沉了下來,罵道:「他奶奶的,眾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冲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抱了令狐冲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騰雲駕霧一般,片刻間只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之中,心想:「妙極,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是一個個上來分批的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面呼叫之士,卻竟然是越來越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一人,長途奔馳之下,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冲放下,低聲道:「別作聲。」兩個人均是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
救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迫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識見高超,一見令狐冲退敵的手段,便知他劍法雖高,內力卻是極差,又乏實戰經驗,和正邪雙方這許多高手相鬥,終於會給人所殺,是以他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冲的戰況,一見他長劍被奪,胸口中掌,當即飛出鐵鍊,捲了他狂奔。他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一瞬之間便已在數十丈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冲回頭一看,但見七八條漢子圍攻向問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樑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鬥得興發,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便在這時,三名老者各挺兵刃,分從三面向www•hetubook•com•com令狐冲圍上,一人使一對精光閃亮的判官筆,一人使一柄厚背薄刃的紫金大刀,另一人卻是空手,雙手戴有一對手套。令狐冲尋思:「師父言道,凡是出戰時戴了手套之人,往往使用餵毒暗器,遇上了這類人物,務須小心在意。」他未及多想,一對判官筆已分點他左肩和右脅穴道,紫金大刀攔腰橫砍,令狐冲心頭有氣:「我和你素不相識,一上來竟使這等殺手,非將我攔腰斬成兩截不可。」長劍抖動,順著刀面削了下去,跟著反挑出來,那使刀的四指齊斷,一對判官筆卻拋上了天。他忌憚那戴著手套之人發射餵毒暗器,自己於「破器式」的功夫練得未純,若是遇上了千奇百怪的歹毒暗器,卻是應付不來,當即長劍又向那人右掌的掌心刺去。
只見向問天全身都是緊貼山壁,後心已不露空隙。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之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冲二人,直至奔過二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冲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向先生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死了。」
便在這時,只聽得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相鬥,百忙之中,令狐冲斜眼一瞥,卻見二人使鏈子鎚,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鬥得正烈。那鏈子鎚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餘,好幾次從令狐冲頭頂越過,只鬥得數合,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說道:「向右使,得罪!」卻原來一根鏈手鎚上的鐵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餘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朝向問天身上擊來。向問天手上運勁,用力一拉,「嘿」的一聲開聲吐氣,將使鏈子鎚的拖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鎚盡數擊在那人背心之上。
這一陰一陽兩種掌力打在身上,令狐冲體內所積蓄的真氣自然而然發出反應之力,護住心脈內臟,不會損傷。只是真氣不同內力,僅能護身,卻不如修習而得的內力,能運用自如,以之傷敵,因此他全身震了幾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林厚再以掌力擊來,提劍出了涼亭,一劍疾刺而出。林厚雙掌得手,只道令狐冲中了自己掌力之後,縱然不是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那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冲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手中的長劍之上,竟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雙掌擊到他的劍尖上去,但見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劍尖從左掌的手背上透上二寸。林厚大叫一聲,用力一拔,倒躍而出,如飛的去了。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乃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獨孤求敗逝世以後,百餘年來從未一現於江湖。
林厚微一沉吟,喝道:「小心!」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逼體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他內力盡失,全仗精妙劍法制敵,林厚以雙掌發力遙擊,身子和他相距甚遠,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忍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原來林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是先行著體,林厚的外號叫作「大陰陽手」,這陰陽掌力,原是他最擅長的功夫。令狐冲只呆得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了幾晃。
令狐冲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出破綻,立時可斬他手臂。」要知「獨孤九劍」劍法最厲害之處,是在一眼即瞧出對方招數中的破綻,隨即以對方無可閃避招架的劍招攻入破綻,是以往往一招得手。他眼見向問天只須鐵鍊一沉,便可從盾牌之下捲入攻敵,坐失良機,深為可惜,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兩三尺。令狐冲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的鼻子幾乎碰到,急待閃避時,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掌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折。」令狐冲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中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想:「原來我死在這樣一個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於有了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見令狐冲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出一般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制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大嵩陽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適才何以掌下留情?」
令狐冲瞧得一會,也知情勢不對,hetubook.com.com從向問天右側踏上一步,一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冲心念電閃:「武當和少林齊名,向來在江湖上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刺入對方肌膚,立刻迴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士手臂一壓,竟是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突然間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冲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驚人聲響,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冲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絕不捨你獨生!」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影漸漸逼近。
那道人道號桑一,和天門、地絕等道人乃是同輩,只是並非一師所授。他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麼劍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門下長輩所傳。」桑一道人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不知是到那裏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一劍向他當胸刺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或中」、「神藏」、「虛墟」、「神封」、「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乃是泰山派中劍法之精要所在,當年嵩山論劍,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使出這一招時,嵩山、華山、衡山、恆山四派高手無不歎服。
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口中祇是大叫,心下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桑一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子搶過來扶起,狼狽退開。
便在此時,令狐冲覺得一股強勁無比的疾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餘人紛紛倒地,卻原來他早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了出去。來追之敵本來均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原不會輕易上當,但一來大霧瀰天,視界不明;二來令狐冲惶急之聲出於真誠,令對方聽了,更加深信不疑;三來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的暗器,大出追敵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倖免。向問天抱起令狐冲,轉身又奔。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往昔耀武揚威,說甚麼『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那才不錯。」
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個喉嚨大聲呼叫:「天王老子逃了,天王老子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衝了幾步。追趕之人都是吃了一驚,一齊停步。一人下盤功夫較浮,輕功雖是極佳,但奔得性發,一時收足不住,直朝向問天衝將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躂了過去,低頭見到令狐冲口中兀自噴血,不禁哼了一聲,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誰都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原來向問天外號叫作「天王老子」,為人最是踞傲,一生和人動手相鬥,打敗仗是有過的,卻從來沒逃過一次,當真是寧死不屈的性格。憑著他的輕功造詣,若要避開正教魔教雙方的追殺,原是易事,只是他不願避難逃遁,為敵所笑,方被困於涼亭之中。此刻為了令狐冲,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轉身而逃,心頭的氣惱已是達於極點。
突然之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一條鐵鍊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這四名道人都是武當派的高手,倉卒中三名道士一齊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第四名站在最右手的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一齊被鐵鍊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但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餘三道人退了開去,換了長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
那人道:「在下孝感林厚。」他頓了一頓,道:「你劍法甚高,臨敵經驗卻是不足。」令狐冲道:「正是。林師伯好快的身手。」林厚道:「師伯二字可不敢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生得形相醜陋,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便如淵渟嶽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采道:「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林厚掌法中並無破綻,這一劍便是守中帶攻,九分虛,一分實,只是嘗敵的試招。那「獨孤九劍」非同小可,令狐冲自從那日夜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一十五人雙目以來,一劍既出,從未使過第二招,也從未取過守勢。此刻林厚竟然逼得他出劍自守,足見其掌法之純。但令狐冲一劍斜挑,林厚雙掌不論拍向那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只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和圖書:「好劍法!」令狐冲道:「見笑了!」
當令狐冲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連續傷人之時,那武當道士眼中看來,自知以劍法而論,自己絕非其敵,但也瞧出他內力平平,是以四人議定,務當設法和他比拚內力。此刻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冲此時內力全失,即在平時,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武當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雖然無力反攻,一時倒也不致給他以內力震傷震死,但這些真氣均不能供其自由運轉,體內氣血亂翻亂湧,眼前金星飛舞,腦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團。忽覺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湧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向問天在以渾厚內力相助自己,但隨即察覺,這股內力既不渾厚,亦非以之與對方相抗,卻是在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令狐冲大為驚喜,從未想到內功之中,居然有這樣一門奇特巧妙的功夫,那便等於是外功中的「四兩撥千斤」之法,用極小量內力,將對方的內力導之入地。想那大地承載萬物,不論多大的力道加於其上,都無法動搖其分毫。那道人已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後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冲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左手提了另一條馬腿逕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面。向問天放慢了腳步,緩緩而行,但令狐冲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遠落在後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好停住了腳步等他。又行里許,令狐冲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向問天笑道:「兄弟,你這人倒是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林厚這混蛋的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那裏是若無其事了?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種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到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一會。」令狐冲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絕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若是說這種話,不免是將他看得小了。
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之聲甚是勁急,顯然那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冲,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蹚這渾水幹什麼?」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令狐冲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給他震斷。」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麼漫不在乎。一柄柄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令狐冲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劍而上,鐵青著臉說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的劍法。」令狐冲一見,知道他是泰山派中的長輩,想是他不忿適才同門為向問天所傷,是以上來找還場子。令狐冲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門下,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的前輩,自然而然的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縱騎在大路上奔馳十餘里,轉入了一條通向東北方的山道。這山道通向山嶺,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冲點點頭道:「你有乾糧麼?」向問天道:「沒乾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那馬長聲悲嘶,待要人立而起,但向問天左手按住了馬背,便如千斤之重壓在馬背,那馬竟是動彈不得。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冲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冲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冲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嚥了下去。
只等了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冲縮在「盾牌」之後,什麼暗器都打他們不到。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和圖書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刃都是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直是威不可當。二人看準了地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鍊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鎖鍊揮出,噹噹噹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人叢中采聲大作。
第一名道士先前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令狐冲長劍拖回時所到的口子,卻是深及見骨,鮮血狂湧,無法再戰。其餘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冲背後,正和向問天激鬥,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向問天接鬥數招,便退後一步,一連退了十餘步,已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半柄長劍已在霧中。石樑彼端群豪之中突然有人縱聲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一衝,鑽入了白霧,顯是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那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冲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奔出十餘里後,又來到大路之上,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一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在馬背之上。他將令狐冲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鍊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個人都是尋常百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客落地,兩匹馬仍是繼續奔馳。向問天將鐵鍊揮出,捲住了韁繩,這鐵鍊在他手中揮灑自如,輕重由心,倒似是一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見他濫傷無辜,不禁暗暗歎息。
陰陽雙掌的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倖理,但令狐冲內力雖失,體內真氣卻是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都是渾厚之極。
令狐冲一劍刺出,桑一道人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只道對方長劍已經刺入自己小腹。他是泰山派中劍法高手,一見令狐冲劍法來路,當真是奧妙無倫,絕無可能再行格架,料想自己肚腹定是給他一劍洞穿,激鬥之際,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在地。其實令狐冲劍尖將及他的小腹,便即凝招不發,心想對方是泰山派中前輩,和自己無怨無仇,何苦送了他的性命?那想到桑一道人大驚之下,竟爾嚇暈了過去。
令狐冲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知他二人劍法另成一路,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向問天又抱起令狐冲,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口中說話,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途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
長劍既出,既快且準,指向掌心便刺中掌心,可是劍尖微微一滯,竟是刺不進去。令狐冲吃了一驚。那人手掌翻轉,一把抓住了長劍,居然不懼劍鋒之利。令狐冲突然省悟:「他戴的是金絲手套。」用力一掙,卻那裏掙得脫?那人左掌倏出,砰的一聲,擊在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要將他斬成肉醬,令狐冲笑道:「妙極!」笑聲未畢,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鍊飛過來捲住了他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說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入療傷,後來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兩種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種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大笑聲中,只聽得遠處傳來一人的呼喝之聲:「向右使,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吧。」
令狐冲斜刺裏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卻聽得噹的一聲,長劍彎了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來。令狐冲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戴了鋼製護腕,是以劍刺不入。」手腕一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刺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是勇悍,左肩雖是劇痛,右手仍是用力砍出。令狐冲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雙肩中劍的部位竟是不差分毫。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冲擲去,只是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
泰山派門下餘人見到桑一倒地,均道是為令狐冲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桑一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疾刺疾舞。令狐冲使出「獨孤九劍」中的劍法,長劍點了五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呆了一呆,各自退開數步,祇見桑一道入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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