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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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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劍法無敵

第五十回 劍法無敵

黃鍾公點了點頭,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送給老朽的?」令狐冲道:「正是。」黃鍾公道:「老朽要再問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囑托,送此琴譜於我?」令狐冲道:「這琴譜的撰曲之人,只是囑我覓人傳此琴譜,可沒指定要送給何人,大莊主既是知音,這琴譜可說是深慶得主了。」黃鍾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送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應麼?」令狐冲道:「那兩幅書畫是童大哥的,這部琴譜卻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來如此。」
只見月洞門的額上寫著「琴心」兩個藍字,這二字用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於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後,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珊珊,花徑的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這條花徑後,來到三間石屋之前。石屋前後植著七八株高大的蒼松,遮得四下裏都陰沉沉地,更見幽靜。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凌何壯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什麼詩詞、書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冲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一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冲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一封,令狐冲長劍已縮了回來。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架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見到他判官筆一動,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迴筆封架,令狐冲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醮墨,筆上醮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時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數十種特別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之後,永洗不脫,墨痕深印,刀刮不去,當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便是這個禿筆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斬去一臂,也勝於給禿筆翁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冲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這錚的一聲大響過去,跟著又是拍的一響,卻是琴絃斷絕之聲,而且這一響聲音極大,似是數絃齊斷。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內室板門,只見黃鍾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絃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冲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鍾公輸了。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他三人皆知黃鍾公內力之強,乃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歸隱之前已是罕逢敵手,經過這十餘年來的勤修苦練,更是精進非凡,不料仍會折在華山派這個少年手中,非若親見,當真難信。
令狐冲心想:「我若是說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來,只怕給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輩性子不近音樂,曲調固然忘了,連曲子的名字也沒記住。」黃鍾公喃喃自語:「多半不會是她,她……她怎麼還會在人世?」又問:「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處?」令狐冲嘆了口氣,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暈了過去,她便離我而去,從此就不知她到了什麼地方。」黃鍾公突然站起身來,說道:「你說在一天晚上,她突然離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終?」令狐冲黯然點頭。黑白子一直不語,眼見黃鍾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舊病,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道梅莊之中,若是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鍾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鍾公淒然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鍾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冲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六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冲笑道:「管他什麼風度不風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他向來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手中,居然不氣惱,這等豁達氣度,向問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為和-圖-書之心折。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位四弟劍法造詣之高,眼見他攻擊一十六劍,令狐冲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劍術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劍法之高,實是令人駭然。
黑白子眼見敗局已成,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逕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將棋枰收回護體,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他長劍刺到時,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劍刃上挾去。原來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注以內勁,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
這玄鐵又遠重於凡鐵,若是給他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他砸斷不可。令狐冲身子略側,一劍從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本來是提枰進攻,就見對方這一劍刺來,雖是不成招法,所攻之處卻是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應得這招,後著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把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棋枰橫擋,純取守勢。令狐冲一劍又是一劍,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連水也滴不進去,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
黃鍾公道:「聽說風兄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老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面。前些時江湖之中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不知風兄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麼?」令狐冲心下好生為難,尋思:「風太師叔祖有言叮囑,叫我不可洩漏他老人家的行蹤。我的劍法是他老人家所傳,不知向大哥又從何處得知。他在這裏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我若是直陳真相,卻又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黃鍾公嘆了口氣,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若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冲道:「三位莊主和晚輩均只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什麼勝敗。便已住手。」黃鍾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展露出一絲笑意,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吧,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之外,什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黃鍾公欠身接過,說道:「是近人之作麼?老朽隱居已久,孤陋寡聞,原來當世出了一位音樂大師,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卻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開第一頁來,說道:「這是琴簫合奏之譜,唔,曲子很長啊。」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
令狐冲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什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冲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一擋。令狐冲一劍不等刺實,便已縮回,一劍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來,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二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的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冲一看,見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筆筆頭,竟然縛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的筆頭原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是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兵刃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這足印麼?」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何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測,當是求梅莊中的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而這四位莊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反正我確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並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乃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位莊子。」他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意思是說,並不是「梅莊」的名頭不響,而是自己所知實在太少。
他隔著一道板門,仍是隱隱聽到琴聲。但聽得那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心想:「這位風兄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過招,始終未曾令人有絲毫難堪。大哥以『七絃無形劍』和他相鬥,定然將他殺得身受重傷,未免可惜。但若不出這門功夫,梅莊之中便無人勝得了他。『江南四友』臨老時折在華山派一名後進少年手下,情何以堪?這是迫不得已之舉,但願大哥別傷了他性命才好。」
黃鍾公眼望窗外,出了一會神,才幽幽的問道:「這位婆婆的琴,彈得很好麼?」令狐冲道:「彈得極好。她也曾教我彈琴,只可惜我連一曲也沒學全。」黃鍾公急問:「她……她教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撚按捺的撫琴姿式,只翻得兩頁,便抬起了頭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這裏曲調變角變徵,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彈奏得出嗎?」令狐冲道:「確能彈奏得出。」
黃鍾公苦笑道:「這位風兄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亦如此了得,實是可敬可佩。老朽『七絃無形劍』,本道當世無敵,那知在風兄手底,竟如兒戲一般。」令狐冲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鍾公長嘆一聲,頹然坐倒,神情蕭索,但覺多年苦練,竟是一無用處,心下沮喪達於極點。
黃鍾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兄弟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是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兄弟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冲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多賜指教。適才說甚麼『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令狐冲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簫便緩緩點出,點的是黃鍾公肘後的「小海穴」。那瑤琴若不撞過來便罷,倘是撞向令狐冲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黃鍾公倒轉瑤琴,向令狐冲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絃發聲。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自是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定將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簫轉了一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的「天泉穴」。黃鍾公舉琴一封,令狐冲便將玉簫縮了回來。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室去,將室門隨手帶上。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十分刁難,將人引得心癢難搔,卻料不到這個「風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冲此舉乃是佈了個陷阱,要引黃鍾公上當,但一時又瞧不出破詐在何處。黃鍾公也不便接,說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眼見黑白子的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挾得中或是挾不中,都將有一人重傷或是斃命。若是挾中了,令狐冲的長劍無法刺出,那麼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若是一挾不中,甚至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那長劍的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倘若黃鍾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對方宰割了。黃鍾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後七絃齊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絃齊斷,如此大敗,終是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冲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種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拿不住對方手腕,卻絕不致為對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冲竟是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黃鍾公心下剛感詫異,便覺令狐冲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的當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令狐冲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hetubook•com•com:「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帖中變化出來。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一進屋門,鼻中便聞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兄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兄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見這老者約有六七十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的肉都凹了進去,真如一具骷髏,但雙目卻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鍾公,風兄想必早已知聞。」令狐冲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心中卻道:「向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是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位大莊主出下什麼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令狐冲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雖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內力已失之事讓他們知曉,以免他們得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阻礙,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佔他這個便宜。」便道:「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鍾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令狐冲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鍾公道:「當真?」令狐冲道:「前輩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他見令狐冲一直站著說話,便道:「請坐,請坐。」令狐冲和黑白子剛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黃鍾公道:「聽說風兄有一部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奧妙,世所罕有,這件事可真麼?老朽頗喜音樂,古譜之中,卻未聽見有這麼一部琴曲。」
只聽得那琴聲越彈越急,一聲聲隔著板門透了出來,黑白子心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在外間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門之外,再將大門關上。這琴音經過兩道的阻隔,已是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他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越是詫異:「這位風兄劍法固是極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絃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強撐越久,身體受損越是厲害,倘若因此而死,咱們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間,聽得背後腳步聲響,轉過身來,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是「咦」的一聲,均覺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在這一霎之間,五個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黃鍾公雙目直視,問道:「你何以得知?你會彈麼?」令狐冲搖頭道:「晚輩自然不會,只是我曾聽兩個人彈過。第一位彈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簫聲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黃鍾公道:「另一個彈琴之人呢?」令狐冲聽他問到盈盈,胸口一熱,道:「另一位是個女子。」黃鍾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紀了?」
令狐冲起站身來,雙手捧過琴譜,恭恭敬敬的說道:「寶劍贈烈士。此譜的撰作之人,當日原囑晚輩設法覓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將此譜奉贈,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構湮沒不傳。大莊主道號『黃鍾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後,此譜歸大莊主所有。」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就算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咱們也沒有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這鐵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枰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一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奕,顛簸之際,不致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令狐冲聽在耳裏,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長劍一提,說道:「請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冲的劍法既非絕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什麼特別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和-圖-書綻。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動手比武,不論使何招數,必有破綻,只是若能搶先,早一步取了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為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礙。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動手,自己棋枰一動,對方的劍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綻,他是武學大師,一見對方劍尖所向,便料到這一劍刺來有何後果,四十餘招之中,對方攻得緊密無比,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為高之人對局,棋差一著,縛手縛腳,對下四十餘子,每一子都是給對方佔了棋枰中最關鍵的所在。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他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一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唸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了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在空中一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的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冲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將判官筆反挑,砸他長劍,令狐冲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為之一窒,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絕不可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種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所無,畢竟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來。一劍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頭。
原來黃鍾公在琴上撥絃發聲,並非故示閒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的內力和這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極之時,根本不用出招,單是琴音便能令敵人心神散亂,經脈倒轉,如痴如狂之下昏暈嘔血而斃。黃鍾公的修為雖是未到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為用,對方武術上的招數縱然勝他十倍,只須數招之內不能將他克制,最後終非落敗不可。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一套功夫的厲害,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室外。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冲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他筆法又變,使的是「懷素自敘帖」中草書,筆路流動,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的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冲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禿筆翁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間大叫一聲:「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倒了一大灘在地下,將大筆往酒中一醮,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冲卻是酒到杯乾,越喝興緻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留步。童兄便在這裏再喝幾杯如何?」言下之意,顯是只請令狐冲一人。向問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輕,無甚見識,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誤事。但二莊主既如此說,終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輕輕嘆了口氣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術當世無雙,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絕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敢。」令狐冲當下將長劍放在石几之上,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
令狐冲道:「這部琴譜,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這四位莊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麼關子。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兩位前輩將這琴譜交於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嘔心瀝血之作湮沒於人世,這位大莊主既愛彈琴,何不便給他瞧瞧。」當下便將那琴譜從懷中掏了出來,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莊主請觀。」
令狐冲心想盈盈最惱旁人在背後說她和自己相識,絕不願讓黃鍾公知曉,便道:「那人的確實年齡,晚輩也不大清楚,當初我見她之時,是叫他作『婆婆』的。」黃鍾公「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聲,道:「你叫她婆婆?那麼是個老婆婆了?」令狐冲道:「晚輩當時隔著簾子聽這位婆婆彈琴,沒能見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個年老婆婆。」想到將盈盈這樣一個少女當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處,心頭又覺好笑,又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惆悵。
黃鍾公道:「風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謝,但風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令狐冲尋思:「剛才這位二莊主言道『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麼這位大莊主的武功,當遠在他三人之上。這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祖所傳劍法佔了上風,若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麼好處?」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種話,實是令人汗顏。四位莊主不責狂妄,晚輩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黃鍾公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什麼干係?」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桿玉簫,又從几上捧起瑤琴,將玉簫交給令狐冲,道:「你以簫作劍,我用瑤琴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世上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令狐冲只得將玉簫接了過來,只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之碧。黃鍾公手中所持之琴顏色十分陳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道:「請大莊主指點。」黃鍾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兄請。」令狐冲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鍾公右手在琴絃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將瑤琴之尾向令狐冲右肩推來。
果然令狐冲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一寸,而棋枰離令狐冲腰間,也不過二寸而已。兩人相對僵持,全身肌肉沒半分顫動。此刻二人雖然毫不動彈,但在旁觀眾人看來,情景比適才激鬥更是兇險得多。局勢雖是僵持,其實令狐冲己佔了全面上風。要知那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冲身子只隔二寸,縱然大力向前一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長劍只須輕輕一送,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起平生之力,將棋枰凝住不動,他善於奕理,腦中靈機一動,料到對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枰頓住不砸,對方的長劍也不會刺將過來。
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來已練成了『六丁開山』這一路無形劍法。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血肉之軀如何抵受得了?」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錚的一聲大響。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轉頭向令狐冲瞧去,只見他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之高,我生平未睹,當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勝得他過。瞧他二人神色之間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多出醜一次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禿筆翁只是掛念那幅張旭所書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將那帖借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禿筆翁心癢難搔,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裏陪客,我跟大哥說去。」丹青生道:「對,對!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罈好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黑白子轉身出外。禿筆翁怒道:「什麼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罈吐魯番紅酒。」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嚐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乾了。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冲攻得迴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冲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喝一聲,筆法為之一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筆法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波磔意態。令狐冲不知他這路筆法乃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麼招式,總之是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變招,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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