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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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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情深恩重

第六十三回 情深恩重

那鬍子道:「哼,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若是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會出力相幫。這一番大事幹成之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得個全軍覆沒,莫大先生又怕他何來?」那尖臉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在後梢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的行為,連閒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如花似玉的姑娘,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如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在令狐冲臉上一掃,正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俠,這些日子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師伯明鑒,弟子奉定閒師伯之命,隨同恆山派諸位師姐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絕不敢對恆山師姐妹們有絲毫失禮。」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
他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記得倒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令狐冲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之中,有天河幫的幫主「銀髯蛟」黃伯流,有長鯨島島主司馬大,還有幾人,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上會見過的,心下更無懷疑,他們所要救的定然是盈盈無疑,忍不住問道:「少林派到底為甚麼要扣住這位…這位任小姐?」那姓齊的道:「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幹,故意找事來跟大夥兒為難。」
鄭萼說道:「令狐大哥,掌門師叔說道,大恩不言謝,恆山派今後甚麼事都供你驅策。你若是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當盡力效命。」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閒師太卻知道了?啊喲,是了!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設法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江湖上盡人皆知。定閒師太連這兩個不成材的『長江雙飛魚』都知道,此事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臉上一紅。
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內傷得癒,那是由於另一件機緣了。」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素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也不能貿然將本門的無上神功傳於外人,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真不知是何緣故麼?」令狐冲道:「小侄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
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說道:「師姐,捉到了毛賊麼?」定閒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鬍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鬍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麼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閒微笑道:「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令狐冲苦笑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閒言閒語,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莫大先生冷笑道:「你甘心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恆山派數百年的清譽,敗在你的手裏,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節給你敗壞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晚間停泊在漢水畔的一個小鎮雞鳴渡旁,令狐冲又上岸去。這雞鳴渡只寥寥二十來家店舖,他在一家冷酒舖中喝了幾斤酒,心中忽想:「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姐送去恆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她又怎樣?」想到這裏,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個卑鄙小人!你雖願小師妹早日痊癒,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了幾大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那人為什麼又去暗算林師弟?唉,華山派接連損折多人,元氣可是大傷了。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什麼了?」令狐冲臉上一紅,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什麼?」令狐冲還未答話,儀和道:「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伯說過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道:「是,是,我沒忘記。」令狐冲轉過頭來,避開她的眼光,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和_圖_書為冷漠,不禁心中一動:「她心中在想什麼?為什麼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那時她又是關切,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什麼?為什麼?
「長江雙飛魚」突然見他前踞後恭,大感詫異,急忙抱拳還禮,這一手忙腳亂,無數菜油飛濺出來,濺得令狐冲、儀琳、和鄭萼三人身上點點滴滴,都是油跡。令狐冲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儀琳和鄭萼道:「咱們走吧!」
眼見恆山派最年輕的女弟子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便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
令狐冲微微一驚,心想:「定閒師太何時到了身後,我竟沒知曉。」當下鬆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鬆,便欲躍出,令狐冲笑道:「別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油及其頸,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
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閒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到了龍泉城內,改行水道,僱了四條烏篷船,向北進發。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隨著眾人北行。儀琳為了避嫌,竟不和他同乘一船。令狐冲每日裏跟儀和,鄭萼、秦絹、于嫂等人談談說說,舟行也頗不寂寞。定閒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恆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錢塘江後已脫險境。令狐冲心想:「恆山派此次元氣大傷,途中須得免生事端,儘量避開江湖人物的為是。」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僱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後,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捨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恆山。
令狐冲知他說的是自己,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盈嗎?為什麼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有意要多聽幾句,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閒事,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偏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夥裏倒已打得昏天黑地,一塌胡塗。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幾粒鹹水花生,拋入口中,忽聽背後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倖。」令狐冲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裏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令狐冲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提起酒壺再斟時,壺中已然空了,只聽得背後那聲音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嘆啊可嘆。」
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遠,喝得七八碗後,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生平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杯。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令狐冲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莫大先生道:「後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處,倒也奇怪。」
鄭萼又道:「掌門師叔說道,此事最好雙方不要硬來。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此刻已經過江去了,要連夜趕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緩緩前去。」
令狐冲跳起身來,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請莫師伯告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殺得乾淨麼?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什麼不好了?」令狐冲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裏,每天晚上我都到你船上窺探……」令狐冲「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我竟是半點不知,可算得是十分無能。」
原來定閒師太心細如髮,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瞭如指掌。以這姓易的鬍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的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的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又再鬆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m.hetubook.com.com道:「你……你……」便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
凝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令狐冲也是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掩將過去,只聽一人說道:「那船上的尼姑們,果然是恆山派的。」令狐冲蹲下不動,只聽一人說道:「你說怎麼辦?今晚就動手呢,還是天亮後擺明了來幹?你可知恆山派到了幾個好手?」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但直至湖北境內,一直沒有動靜。此後數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恆山弟子多說閒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目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歸。
令狐冲道:「莫師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卻也不是不動心,只是覺得不該動心。不瞞莫師伯說,有時煩惱起來,到岸上妓院中去叫幾個粉頭陪酒唱曲,倒是有的。但恆山派同道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莫大若是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啊難得!來,乾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那姓易的一直沒開口,這時說道:「大家一聽任小姐給少林寺的賊……不,少林寺的和尚們扣住了,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甚麼人主持。」定閒師太說道:「你們就不怕朝陽神教嗎?」那姓易的道:「大夥兒想起任小姐的恩義,神教的東方教主就是要阻攔,那也管不得這許多了。大家說,便是為任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願。」一時之間,令狐冲心中生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小姐,是不是便是盈盈?她為什麼會給少林寺的僧人們扣住?她既是魔教中人,旁人要去救她,為什麼魔教的東方教主反會加以阻攔?她小小年紀,平素有什麼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瞧這情形,定閒師太顯是所知比我為多,她不知將袖手不理呢,還是去相助少林寺?」只聽定閒師太說道:「你們怕我恆山派去相助少林派,所以要將我們的船鑿沉,是不是?」那姓齊的道:「正是,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什麼這個那個?」那姓齊的道:「是,是,是。這個……那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有說什麼……」定閒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那你們白蛟幫也是要去少林寺了?」姓易姓齊二人齊道:「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夥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面。」定閒師太問道:「大夥兒?到底有那些大夥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
另一人道:「我靜聽這些尼姑們說話,有人叫師父,有人叫師伯。『恆山三定』之中,定靜老尼已死在福建,那麼定閒、定逸這兩個老尼既然都在此處,那就不可輕舉妄動。十年之前,我在山東見過定逸老尼和人動手,雙掌翻飛,將三位綠林好漢齊都打斷了脊骨,掌力確是非同小可。聽說恆山掌門定閒老尼武功之高,尤在定逸之上。」那聲音較沉的道:「是啊,咱們須得趕去和大夥兒商議商議。」另一人道:「依我之見,咱們只要設法截住這批尼姑,不讓她們西上,也就是了。跟大夥兒商議,顯得咱哥兒倆自己太沒見識。」
令狐冲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那裏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但有時眼光一掃,立時便顯出英發勃勃的模樣,只是這等精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恆山掌門定閒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談笑風生,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其實都是十分深沉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個,可相他們差得遠了。」
那姓齊的道:「這個…這個我可不知道了。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夥兒要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小姐出來。」定閒師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鬧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田伯光又怎地?」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定閒師太道:「那田伯光腳程最快,只不過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
令狐冲聽了這番話,登時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舉目向長江中眺望,果見一葉小舟,掛起了一張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又是感激,又覺慚愧,心想:「兩位師太既是佛門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過,比之我這浪跡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肯將盈盈釋放。」想到此處,心下又是一寬,回過頭來,只見那姓易、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始終不敢爬將出來,心和圖書想這二人一片熱心,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將他們得罪了,頗覺過意不去,邁步上前,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一時魯莽,得罪了白蛟幫『長江雙飛魚』兩位英雄,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
令狐冲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姓易的鬍子也按到油中又浸了一下。這一次他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腸,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是說不出的難受。定閒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青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更不回頭,倒縱而出,跌坐在那人的對面,手中兀自拿著酒碗,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那人仍是伏桌而臥,並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罪孽。恆山派的姑娘、尼姑們,今晚可要遭大劫了。」令狐冲更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令狐冲拜見前輩,還望不吝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倚著一柄胡琴,琴身深黃,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冲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
回到舟中,恆山派眾弟子竟是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令狐冲問一句話,自是定閒師太臨去之時已然囑咐,以免令狐冲尷尬,難以作答。令狐冲雖然暗自感激,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意中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從無有一句言語涉及男女之私。但她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
定閒師太道:「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史幫主,便說恆山派定閒、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沒來拜會史幫主,多有失禮,請史幫主包涵則個。我們明日乘船西行,請二位大度包容,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隻。」她說一句,二人便說一句:「不敢。」定閒師太說完後,向令狐冲道:「月白風清,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恕貧尼不奉陪了。」攜了定逸之手,緩步回舟。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麼話要問,在岸邊走來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滾滾東去,月光顫動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為時已然不多。少林派方證、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勢必和少林大動干戈,不論誰勝誰敗,雙方損折必多。我何不趕在頭裏,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將一場血光大災化於無形,豈不甚好?」又想:「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癒了大半,這位定閒師太外表瞧來和平常一個老尼無異,其實所知既博,見識又極高超,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眾北歸,只要不再是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應當不會有什麼應付不了的危難。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這些日來,和這些尼姑、姑娘們共歷患難,眾人對他既恭敬,又親切,口中雖稱他為「令狐師兄」,其實待他便如是本門的一位師叔一般,突然要中途分手,頗感難以啟齒。
令狐冲慢慢欺近,離說話的二人已不過丈許,星月微光之下,只見一人身材粗壯,滿臉鬍子,長得猶如刺蝟相似,另一人只見到側面,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葵花子臉。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著動手是不成的。」那鬍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藝兒卻未必成。明兒咱們駕船綴了下去,到得大江之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咱哥兒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擔心。」那鬍子道:「擔心什麼?」那尖臉的道:「他們五嶽劍派結盟,說什麼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要是莫大先生得知,來尋咱們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共乘一船。令狐冲晚間在後梢和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這擊掌之聲本來極輕,但令狐冲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道這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恆山派無關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閒師太她們。」
定逸師太心想自己是佛門清修的出家人,這廝竟問自己是否和田伯光相熟,當真是極大的侮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定閒師太伸左手一攔,道:「師妹勿怒,這二人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問那姓齊的道:「和*圖*書田伯光怎麼了?」那姓齊的道:「『萬里獨行』田伯光田大爺,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早幾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什麼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的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那姓齊的道:「是,是,是。」定逸師太問道:「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和恆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光幹什麼了?」她為了田伯光昔時曾對自己的弟子儀琳非禮,一直未能殺之洩憤,心下頗以為恥,雖不願旁人再提及此人的名字。
他癡癡相望。儀琳卻是垂眉低目,便如入定一般。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冲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叫:「令狐師兄!」令狐冲一驚,回頭應道:「嗯,怎麼?」儀和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視,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想:「她們都道我心急要見盈盈,其實那有此事?」說道:「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還是仍舊坐船吧。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冲臉上微微一紅,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幾句行不行?」秦絹笑道:「行!有什麼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莫大先生問道:「你後來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令狐冲道:「不是。少林寺方丈方證確是一番好意,竟然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應以少林派的無上內功相傳授,只是小侄不願改投少林派,而此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少林方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牆,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冲道:「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後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列門牆,絕不願貪生怕死,另投別派。」
令狐冲道:「過去數月之中,小侄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少林派中的四名弟子,原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後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僧人所擒?」莫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真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了。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旁門左道的好漢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小姐而來醫你的傷,結果卻是人人束手無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冲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聖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這傷病醫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師伯取笑了。」心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是一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
莫大先生說道:「我在湖南早便聽到你和恆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異,心想定閒師太是何等樣的人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後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的行蹤,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只是個儇薄少年,是你後來助我劉正風師弟,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言相勸,不料發見後一輩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來,咱們同乾三杯!」說著又斟酒和令狐冲對飲。
莫大先生雙眼瞪著酒壺,呆呆的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聯成一個單一的大派,以便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是深藏不露,我卻已瞧出了一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如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膽的下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答應併派之議。」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當是去對付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什麼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是不用做了,也不用為此傷心,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什麼?」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什麼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生張大了口,雙眼直視,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什麼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真的不知,還是明知故問?江湖上眾人皆知,你……你……還問什麼?」
令狐冲一竄而出,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後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去。那鬍子一拳打來,令狐冲劍柄探出,登的一聲www.hetubook•com.com,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鬍子如陀螺般轉了幾轉,一交坐倒。令狐冲橫過長劍,削下兩隻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浸入了大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隻裝三百斤,原要次日裝船,運往下游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反而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後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正是定閒師太的聲音。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
那姓齊的道:「是,是。因為大夥兒要救任小姐出來,恐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所以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胡塗主意……」定逸師太聽得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嘆了口氣,道:「師姐,這兩個渾人,還是你來問吧。」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任小姐,可便是朝陽神教前任教主的大小姐嗎?」令狐冲心頭一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手心中出一陣汗。
那日在衡山城外,令狐冲親眼見到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將這大嵩陽手費彬殺了,他明明見到自己在旁親眼目睹,卻又說這幾句話,自是不願留下言語,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費彬眼下說不定是在嵩山那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靜修劍法,也未可知。」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此,若非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的緣由。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冲越聽越是胡塗,問道:「甚麼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援?說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然不是五嶽劍派之一,但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身子一縮,吞了一大口油,膩住了口,半天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你且說個明白。」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師太大怒,心想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採花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
令狐冲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侄情境失意,於這男女之事,早已瞧得淡了。」說到這裏,胸口一酸,想起小師妹岳靈珊的往事來,眼中竟是充滿了淚水,他突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准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還是大有淒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閒、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只是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之事,每次都是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
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兩個人緩緩走近,卻是儀琳和鄭萼二人。她二人走到離令狐冲二丈之處,叫了聲:「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腳步。令狐冲迎將上去,說道:「你們也給驚醒了?」儀琳道:「令狐大哥,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說到這裏,聲音有些窒滯,推了推鄭萼,道:「你跟他說。」鄭萼道:「掌門師叔要你說的。」儀琳道:「你說也是一樣。」
令狐冲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和嵩山派勾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恆山派為難的?」那鬍子道:「和嵩山派勾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可一位也不識啊。」令狐冲道:「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據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伸出長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狽。這姓易的鬍子雖非第一流的好手,武功原亦不弱,但令狐冲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竟爾絲毫動彈不得,令狐冲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浸泥鰍?」那姓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恆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麼叫咱們白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
令狐冲鬆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恆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險惡,恆山派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們了?」定逸師太後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她恆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會水性,大江之中若是坐船沉沒,那確不免身葬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慄。那姓易的生怕令狐冲再將他的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恆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九江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又有甚麼能耐來和五嶽劍派之一的恆山派結下樑子。只不過……只不過我想大家是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所以……這個……我們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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