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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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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武當山下

第六十五回 武當山下

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那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願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為如何?」令狐冲道:「然則被少林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卻不只是為了報本派私怨,主要還是出於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閨女為配?何必拋捨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
令狐冲道:「正是。聽說這是當世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神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
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是十分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似的,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那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噹的一聲大響,令狐冲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湧,一隻手臂居然仍是完好。那老者退開一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十分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令狐冲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其實已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一萬名劍客之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倖僥倖。」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說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他這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餘自是迎刃而解了。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既見令狐冲敢於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後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視半晌,嘆了口氣,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跟你說。」令狐冲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攜著令狐冲的手,往東側一棵大樹走去。令狐冲隨手將長劍拋在地下,和他並肩同行。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你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叫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令狐冲一聽,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一位響噹噹的前輩腳色,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但自己回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相見,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冲虛道長和前輩叩謝。」
又行數日,離武當山已遠,一路倒是太平無事。這日傍晚時分,正行之際,只聽得蹄聲得得,迎面有一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毛驢之後隨著二人,都是鄉農打扮,一個挑著一擔菜,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那毛驢又老又瘦,身上生滿了瘡,東爛一塊,西爛一塊,模樣醜陋之極。驢子背上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一路行來,大呼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以免惹禍。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衝過來。桃根仙罵道:「幹什麼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掉在田中,喀的一聲,骨節折斷。驢背上的老者也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
令狐冲在華山門下之時,常聽師父教誨,須當鋤強扶弱,憐老卹貧,見這生病老漢給桃根仙推倒,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將他扶起,說道:「老丈,可摔痛了嗎?」那老者道:「這……這……這算什麼?我窮漢……」那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挑菜的漢子說道:「這裏是武當山腳下,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這裏胡亂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裏來撒野,那不是不知死活,自討苦吃嗎?」
桃實仙道:「令狐公子,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麼不見得?這老頭兒年紀比你老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佔上風。」令狐冲心想:「他這幾句話倒不是纏夾胡鬧,居然有些見地。」還沒回答,只聽桃根仙道:「為甚麼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
桃花仙道:「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幹仙道:「你也錯了,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生出娘胎的胎兒,力氣最大。」
只見那和-圖-書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似乎全身已然隱在無數光圈之中,這些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又生,但他長劍使得雖是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他劍上勁力,柔韌已極,達於化境。令狐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的肌膚。令狐冲一顆心開始激烈跳動,自從學會「獨孤九劍」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在敵人的招式中竟會瞧不出破綻,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便在此時,只見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向自己身前緩緩湧將過來,他無法抵禦,只得向後退卻。他退一步,那些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已連退了七八步。
但那二十幾劍每一劍都不是向令狐冲而劈,劍鋒所及,和他身子總還差著七八尺遠。令狐冲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劍尖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遠。但說也奇怪,這兩名漢子一見他出招,便是神情緊張,或縱躍閃避,或舞劍急擋。群豪都是看得呆了,明明見令狐冲的劍尖離他們身子還有老大一截,而他出劍之時,又無半點勁風,絕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入,為何這兩名漢子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均已知道這兩名漢子絕非尋常樵子菜傭,而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仍是一個呆滯,一個顛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是輕靈沉穩,兼而有之,非經數十年的苦練,難達如此造詣。
群豪在大笑聲中紛讚令狐冲劍法了得。令狐冲此時卻已好生後悔,尋思:「我做事便是率性而行,不好好去想一想後果。今日雖然贏得痛快,可是武當派的顏面卻也給我掃得乾乾淨淨。這一下樹下了強敵,卻是何苦?」但他性子甚是豁達,後悔之情在心中一閃,便即消失。祖千秋笑道:「令狐公子劍術通神,今日大開眼界,可惜手邊無酒,否則須得喝上三大碗。」令狐冲聽他口說,酒癮大起,說道:「好,咱們到前面鎮上去喝個痛快。」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冲手中長劍的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賣柴漢瞪視,有時向賣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是大呼倒退,或是轉攻為守。計無施、老頭子等武功高強之士看了一會,已漸漸瞧出端倪,但見這兩個漢子所閃避衛護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即迴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向令狐冲作勢連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頸的「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一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的硬泥之中。倒似令狐冲的雙眼能解發射暗器,他說什麼也不讓對方的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這兩名漢子如此又使了一會劍,二人都是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了,直如從水中爬起來一般。
群豪人數既眾,大小城鎮之中均無偌大客店可供住宿,到得晚間,便在曠野露宿,次日眾人啟程向北,行得二十餘里後,前哨快馬來報:「敢稟盟主,前面山道上有三十餘具道士的屍身,好像就是昨天攔路的那些道人。」令狐冲吃了一驚,催馬前行,果見一道陡削的岔路之上,橫七豎八的躺著數十具屍首,那個被令狐冲割去了半部長鬚的道人也在其內。計無施道:「咦,盟主請看。」指著一株大樹。只見那樹的樹幹上削去了一片樹皮,用劍尖寫著八個大字:「奸徒冒名,罪不容誅。」筆致極是蒼勁。
那老者咳嗽幾聲,說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了,那裏容得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過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那挑菜漢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有,適才閒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冲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相鬥,也未必真能乘隙而進。」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
令狐冲登時省悟,他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二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桃幹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麼三歲孩兒的力氣最大了?」
那老者連說幾句「這路劍法」,不住搖頭,這才說道:「五十餘年前,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他一聲長嘆,顯然是說:「那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原來適才令狐冲和兩名漢子比劍,初時尚以劍尖虛指二人招式中的破綻之處,到得後來,他長劍也不須動,只是以目光瞧向二人劍法中起承轉合之間的空隙。那挑菜漢每出一招,便發覺對方銳利之極的目光,總https://m.hetubook•com.com是射向這一招中弱點的所在,越使越是心驚肉跳,令狐冲雖然站著一動不動,卻已使他二人汗流浹背,神疲力困了。
群豪見這二人赤足穿著草鞋,面黃肌瘦,年紀都有五十來歲,這挑菜的說話時氣喘吁吁,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麼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的漢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打拳?」那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那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好,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令狐冲霍地站起,朗聲說道:「令狐冲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令狐冲卻不敢奉命。」那老者嘆了口氣,道:「少年人溺於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輩告辭。」
旁觀群豪哈哈大笑。其餘三道均知令狐冲手下留情,不敢再戰,都即退開。那長鬚道人給落在腳面上的褲子絆了幾絆,險些摔倒,神情狼狽不堪,幸好他道袍甚長,遮住了下體,不致赤身出醜。
祖千秋道:「原來這些道人不是武當派的。看來都是給武當派殺死的了。」老頭子道:「為甚麼要冒充武當派?不知他們又是甚麼來歷。當真是奇哉怪也!」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向前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到底是攻向何處。
令狐冲眼見這數千江湖豪客兇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那當真是慘不忍睹了。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倘若憑著她二人的金面,方證方丈居然將盈盈放了出來,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可是屈指算來,距十月十五日只差三日,而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里,始終沒得定閒、定逸二人的回音。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乃是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是有恃無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內心也頗感憂慮。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營,四周都佈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凜,天上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群豪雖然身具武功,卻也覺寒氣難擋,方圓數里的大原灣上,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皆是烏合之眾,並無軍令部勒,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磨刀比劍,鬥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令狐冲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大家瞧瞧,昨日跟我鬥劍的那八名道人可在其內?」計無施、祖千秋等檢視各具屍體,果然不見那使「八卦劍陣」的八名道人。祖千秋道:「那是什麼緣故?令狐公子想必知道?」令狐冲道:「我也只是瞎猜而已。那八名道人的劍法雖不甚高,使得卻極純熟,劍法中無懈可擊,冒充之徒新學乍練,決計練不到這等造詣。」祖千秋道:「那麼這八名道人,卻是真的武當派了?」令狐冲道:「在下見識甚淺,不知武當派的劍法到底如何。只是這四個死道士的劍法,顯然各自不同,每個人的功夫都高,看來卻非同一門派。昨日我心中略略起疑,卻沒想到竟然是冒充的。」祖千秋道:「真的武當道侶卻和假的混在一起,這可令人大惑不解了。」計無施道:「以我之見,那八名武當道人,是給那些冒充的傢伙逼著來的。」
令狐冲當日在孤山梅莊之中,便曾聽任我行親口言道:自己習了「吸星大法」之後,將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手心中又是出了一陣冷汗,說道:「前輩指教,晚輩絕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決意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道:「有一件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必須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了。」
一招相交之後,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冲見他這幾下劍式勁道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心下暗暗驚異:「我自臨敵以來,從未見過有那一個對手招式之中,是如此這般毫無破綻的。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一粒粒汗珠。
挑菜漢子道:「你既知道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試上一試?」令狐冲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不想試,我倒想試試。」歪歪斜斜的一劍便向令狐冲刺了過去。令狐冲見他這一劍籠罩了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的是精妙無比之作,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了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令狐冲長劍迴轉,也是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是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漢子卻是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漢子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在一剎那之間已接連劈了二十來劍。
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和*圖*書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有如電閃,不離二人的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冲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令狐冲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
老頭子一拍大腿說道:「是了,夜貓子果然有見識。這些冒充的傢伙生怕露出馬腳,去找了一批貨真價實的武當道人來打頭陣,好教咱們不致起疑。」計無施道:「難道這些冒充的傢伙,竟是黑木崖教主派來的?」眾人聽到「黑木崖教主」五字,不由得均是臉色大變。令狐冲笑道:「不管是誰派來的,總之不是我們殺的。倘若真是武當派下的手,有武當派這樣一個強援,豈非甚佳?」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冲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喝了一聲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卻誰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幸好這八道武功並不甚高,這套「八卦劍法」顯是從師父手中習得,使出來時只是依樣葫蘆,並無多大創見,八人互補之後,攻擊之力便即大減,劍招與劍招之間,少了一種靈氣。令狐冲一時雖破不得八人的劍法,但八道每一招刺出,也傷不了令狐冲。眼見八道越奔越快,旁觀的群豪有的頭暈眼花,有的暗暗為令狐冲擔心。戚高叫道:「他們八個人打一個,咱們也派七個人上去啊。」計無施叫道:「且慢,這八人徒仗腳下步法見長,劍法絕不是令狐公子的對手。」
那老者點頭道:「小小年紀,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冲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躬身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那老者微微一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麼?」他轉過身去,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令狐冲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
令狐冲情知這二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們有一位朋友,給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恩。」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令狐冲順手牽過三匹駿馬,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衝撞,還請恕罪。」群豪見令狐冲神態越來越是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駭然。
那道人怔得一怔,令狐冲第二劍將另一名道人道袍的下襬割了下來,跟著長劍翻轉,第三名道人的頭髻中劍,頭髮散亂。他氣惱那長鬚道人出言不遜,有心要他出醜,刷刷兩劍,一刺小腹,一刺面門。
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麼?」令狐冲道:「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那裏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是令人歎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什麼名字?」令狐冲還未答言,群豪中已有人叫了起來:「什麼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狗阿貓,卻叫什麼瓜子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是佩服,他日自當上山叩見冲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又是大出喪嗎?」
那老者嘆了口氣,道:「你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後悔嗎?」令狐冲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吧!」
群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都是屏息而觀,手心中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什麼劍法?這是小孩子亂劃圈兒,我也會使。」桃花仙道:「我來劃圈,定然比他劃得還要圓些。」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冲雖然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這時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是十分焦急,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冲又是躬身行禮,轉身回向群豪,說道:「走吧!」桃實仙道:「令狐公子,那老頭兒跟你比劍,怎麼沒分勝敗,便不比了。」要知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勝不過令狐冲,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令狐冲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我也必佔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和-圖-書。」
那時長鬚人提劍急擋,那知令狐冲這兩下都是虛招,待他沉劍下格,一劍割斷了他尺來長的鬍鬚,等那道人手忙腳亂的舉劍護住面門時,嗤的一聲輕響,道袍的腰帶和褲帶同時割斷。
令狐冲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話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露,往往在所難免。岳不群外貌謙和,度量其實甚窄……」令狐冲聽他評述師父的為人,當即站起身來,說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忽然間臉色鄭重,道:「你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之時,實不知便是『吸星大法』。」
只拆得數招,令狐冲心下暗暗納罕:「曾聽師父言道,武當派武功素以陰柔見長,以柔剋剛,以圓制方。但這四個道人的劍法卻純是陽剛一路,足見外界所傳,未必與實情相符。武當劍法之中,也有陽剛的路子。」這四名道人的劍法遠較適才八道為高,只是相互配合之際,卻又不及八道的圓轉純熟。過不多時,令狐冲便看到了四人劍法中的破綻所在,嗤的一聲響,他長劍將一名道人的衣袖劃破。
那長鬚道人叫道:「師弟們且退!」他左手一揮,群道中又有三老道人緩步而出,和那長鬚道人分站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方位,將令狐冲圍在中間。那長鬚道人說道:「閣下近日來名震江湖,果然有幾下子,邪魔外道的古怪功夫,只是比劍之時,使那絆馬索的下三濫手段,卻不夠光明磊落。」令狐冲笑道:「這不是絆馬索,乃是絆人索。」桃花仙大笑道:「這長鬚老兒自居為馬,那又好笑了。」桃幹仙道:「牛鼻子,牛鼻子!令狐冲使的這一招,乃是絆牛索。」
那老者又是微微一笑,仍是弓腰曲背,身子緩緩向右轉動,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胸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冲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是勢所不能,說道:「得罪了!」看不出那老者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冲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是情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冲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一劍刺出,逕指他脅下「淵腋穴」。那老者長劍一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冲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手中長劍嗡嗡作聲。那老者也是「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
令狐冲笑道:「得罪了。」還劍入鞘,緩步退開。那長鬚道人怒極,一劍向令狐冲當胸刺去。令狐冲微笑不動,那道人的劍尖和他胸口相距尺許之時,一怔住手,心想對方武功和自己相去太遠,這一劍真是刺去,說不定對方不再容情,一怒之下,出劍反擊,便即取了自己的性命,呆了一呆,拋去長劍,俯身去拾褲子。群豪笑聲更響,站在山隘口的群道有的憤怒,有的大感羞慚。那長鬚道人轉過身來,左手拉住褲子,右手一揮,群道一言不發的便即退去。
這一句話登時提醒了令狐冲,心想:「他八人的劍法互相補救,腳下的步法可不能互相補救了。」當即朗聲叫道:「今日拜見武當派八卦劍法,果然是名不虛傳,在下佩服得緊。八位道長演劍已畢,便請退開。」他說一句話,手中格格兩劍,叮叮之聲,不絕於耳。但那八道鬥得興發,如何肯停?仍是一劍緊似一劍的向他刺去。令狐冲微微一笑,左手解下腰間劍鞘,向下斜伸出去,劍鞘之端點在地下。一名道人急奔過來,收足不住,便在劍鞘上一絆,一個踉蹌,向前直衝了出去,總算他下盤功夫練得甚穩,衝了幾步,便即凝住,沒有摔倒,但一人脫離了戰團,那「八卦劍陣」便即破了。令狐冲晃動劍鞘,豎在餘下七人步腳必至之處,只聽「啊喲」,「咦」,「噢」,呼聲不絕,七名道人中倒有五人在劍鞘上絆跌,或向東衝,或朝西奔,一剎那間,只剩下兩名道人,和令狐冲面對面的站著,手中長劍仍是作勢欲刺,卻不知是刺好還是不刺的好,旁觀群豪縱聲大笑。
到得樹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望見,談話之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者先在樹下坐了下來,指著樹旁一塊圓石,道:「坐下說話。」待令狐冲坐好,這才緩緩說道:「令狐公子,年青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不敢。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籍,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沒查到你什麼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未足為憑。」
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內力為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冲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是惶恐,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是威力無窮,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據老朽所知,該妖功練到後來,連心地性格也會大變,心靈為其所制,種種胡作非為,竟無是非之別,那時可來不及救了。」
那挑柴漢子道:「練什麼?練出來你們又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是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那一位大爺借把劍來。」當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乾硬了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劈一劍,便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是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冲上盤七大要穴,但他就因這一搶攻,令狐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長劍平平淡淡的刺出,指向那老者左眉。那老者若是繼續揮劍前刺,則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冲時,已然遲了一步。高手過招,只這釐毫之差,便制生死,決勝負,令狐冲雖然未必能逃得過對方的一擊,但逃得過的機緣也有一半,而對方卻是非送命不可。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了轉來,令狐冲眼前突然出現幾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縮劍,又是一劍從對方劍圈中攻入。噹的一聲響,雙劍再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陣酸麻。
那挑菜漢子道:「有什麼好笑?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動作極快如發瘋一般,更是引人狂笑不已。令狐冲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得幾招,不由得一驚,但見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之中竟無半分破綻可尋。他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一攻一守,令人實不知如何對付才好,尤其那挑柴漢子的劍法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成,其餘九成卻是蓄勢以待,後力無窮,耳聽得群豪哈哈大笑,當即跨上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這樣的高招,當真走遍天下也是不易見到的。」只是令狐冲說得語氣誠懇,群豪的說話顯然都是譏刺的反話。
令狐冲刷刷刷刷連刺四劍,那道人左格右擋,明知褲子溜下腳面,卻是鬆不出手去拉住褲子,左手雖是閒著,但令狐冲每一劍均攻向他左側,劍鋒距他左手不逾數寸,令他一隻手不住向後退縮。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餘人,這麼一來,總數已在四千以上。這四千餘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是何處荒山野嶺,都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很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舖酒店,吃喝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卻是何故?原來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干飯舖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在武當派中輩份想亦不高,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冲虛道長和其餘的一流高手,那更是令人難窺堂奧了。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冲虛道長,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冲虛道長磕頭。」令狐冲為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的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仍是好生佩服。他急於要救盈盈出來,不願另樹武當派這樣一個強敵,心中隱隱覺得,這老者定是武當門下的一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
長鬚道人長劍一舉,說道:「閣下徒逞口舌之能,算什麼英雄,只須勝得我四人手中長劍,武當派便不敢再行攔道。」令狐冲道:「請問道長道號上下?和冲虛道長又如何稱呼?」長鬚道人道:「你勝得我四人,便可過去,又何必多問?」一聲呼叱,四柄長劍從四個方位同時刺將過來。劍刃劈風之聲甚響,顯得四人手上勁力,比之適才八道是厲害得多了。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水潭之中,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所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他又退幾步,雙目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麼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尋思:「今日鬥不過這位前輩,若是認輸,對方是有道之士,當然不會拿我怎樣,但此仗一敗,大夥兒心虛氣餒,那裏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慮,竟覺能為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也真需為她受到什麼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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