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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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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三場比鬥

第六十九回 三場比鬥

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後,岳不群等幾個氣宗好手,仔細參詳劍宗的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餘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乃是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裏說得漂亮,心中卻是無不佩服。此刻岳夫人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來,不由得大是驚駭,尋思:「他是華山氣宗的掌門弟子,當年兩宗相爭,同門相殘,便是為了由重氣功、重劍法的紛歧而起。他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若是給人識破了,豈不是令人……令人輕視齒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冲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她有心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當真是憂心如焚。岳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冲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面。兩人相對而視,令狐冲低頭道:「師父,弟子不是你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吧?」岳不群哼一聲。任我行道:「他師徒二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令狐冲有心讓他師父,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瞧得出來。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老夫向你陪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岳夫人聽他這麼說,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比試,咱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咱們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麼咱們便任由這四個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了?任由他們八隻手掌佔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害父老孺子了?岳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道:「這個……」只聽得嗤的一聲響,岳不群繞到柱後,一劍向令狐冲刺了過去。
原來左冷禪適才這一招大是行險,他以修練了十餘年的「寒玉真氣」注於雙指之上,拼著大耗內力,將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但讓他吸去,更是催動內力,急速注入對方穴道。他二人內力原本相差不遠,突然之間以如此充沛的內力注入任我行體內,而這內力又是至陰至寒之物,一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大法」一窒的瞬息之間,內力一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原只在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動手之時才會出現,像任左二人那樣的高手過招決勝,絕不使用這一類平庸的招式。但左冷禪捨著大耗功力,竟然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勝,這一招雖是含有使詐之意,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計辦不到。
兩人越鬥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後,當真是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證大師相鬥,只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型招式快極,竟是連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盈盈時,只見她臉色雪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擔心的神態,似是對父親這場比拚心中早有勝算。令狐冲見她十分鎮定,又寬心了些,但見向問天的臉色卻是忽喜忽憂,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卻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狐冲心想:「向大哥的見識比盈盈自是廣博得多,他如此緊張,只怕任先生這一仗很是難贏。」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並肩而立,其側是方證大師和冲虛道人。兩人身後一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一個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後,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冲竟不知他居然也在少林寺中,一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一陣溫暖。青城派掌門余滄海獨個兒站在牆邊,手按劍柄,滿臉是憤怒之色。站在西側的一個是滿頭白髮的乞丐,當是丐幫幫主解風,另一個穿一襲青衫,模樣頗為瀟灑,當是崑崙派掌門乾坤一劍震山子了。這人雖外號叫做「乾坤一劍」,但背後卻插著兩把短劍,斜斜的露在左右肩頭。
向問天眼光極是銳敏,知道左冷禪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只怕非花上幾個月時光,無法復元,當即說道:「適才左掌門說過,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後,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方證大師、冲虛道人等都看得明白,情知此刻二人若是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他自點中任我行之後,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見內力消耗之重。但這一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旁觀眾高手固是十分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記得他在十餘年前和左冷禪交手時,雙方酣鬥正劇,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佔到上風。他以「吸星大法」對付敵手,一來近於邪術,未免勝之不武,二來每使一次,均是大耗自身功力,既然真實武功能夠取勝,便不須動用此術。但鬥到二百招外,眼見便可制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幾乎難以使用,當時心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大法」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可靜坐運功慢慢化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其時正是勁敵當前,如何有此餘裕?正徬徨無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後出現了兩人,一是左冷禪的師弟大嵩陽手費彬,另一個便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
令狐冲站起身來,任我行將長劍遞了過去。令狐冲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冲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冲的劍招。眾人見他始終不動,似是入定一般,都是十分奇怪。
向問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盡集於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向問天道:「是那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嘆為觀止。」向問天道:「是甚麼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向問天道:「屬下只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鐘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卻只練硬一張臉皮。」
其實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似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刺,使盡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洩出半點痛楚之情。冲虛道人微笑道:「是任教主要賜教麼?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那兩位出手,原是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卻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只是,嘿嘿,貧道這個便宜卻佔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拼鬥了兩位高手之餘,再與道長動手,未免是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年的神妙劍法,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於如此。」冲虛道人心下甚喜,稽首道:「多謝了。」當他見到任我行拔劍在手之時,心下便十分躊躇,自忖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采,但此仗若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他說不是自己動手,這才寬心。
他一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烘地,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那是決計無可懷疑的了。可是我……可是我……」他隱隱覺得,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並非是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譏嘲於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並不感到喜悅之情,溫馨無限之意,這和他想到小師妹岳靈珊纏綿溫柔的心意,卻是大不相同,對於盈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
令狐冲閃身一避,數招之間,二人又鬥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劍進擊,令狐冲或擋或避,又是纏鬥悶戰之局。再拆得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卻也不無有理,如此打法,只怕幾個時辰之內,難有結果。任我行心想:「這岳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說甚麼也不會輸的,可是冲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於咱們不利。須得以言語法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
盈盈驚叫「爹爹!」撲過去扶住他身子,只覺他手上肌膚冰涼徹骨,轉頭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幾下,任我行才嘿的一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一著棋我倒沒想到。咱們再來比比。」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岳不群道:「勝敗已分,還比甚麼?任先生適才不是給左掌門封住了『天池穴』?」任我行呸的一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一場算我輸便是。」
旁觀眾人對他如何取勝,都是瞧得清楚。冲虛道人將方證大師扶起,拍開他被封的穴道,嘆道:「方丈師兄一念之仁,反遭好人所算。」方證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鬥智不鬥力,老衲原是輸了的。」岳不群大聲道:「任教主行奸使詐,勝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朝陽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麼?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還比試甚麼?」岳不群為之語塞。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一而非小人。」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冠冕堂皇。左冷禪則在慢慢移動身子,將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為難,更不用說和人動手過招了。武當掌門冲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左使人稱『天王老子』,實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即將歸隱,臨去時最後一戰,若能以『天王老子』為對手,實感榮寵。」
任我行道:「冲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一邊也得出一個生力軍才是。令狐冲小弟弟,你下來吧!」眾人一聽此言,都是大吃一驚,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令狐冲更為驚訝,一時手足無措,狼狽之極,一遲疑問,料想無法再躲,只得湧身跳下,向方證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小子擅闖寶剎,罪該萬死,謹領方丈責罰。」方證呵呵笑道:「原來是你。我細聽你呼吸勻淨,深得龜息之法,心下正是奇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光臨敘寺。請起,請起,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和_圖_書合什還禮。令狐冲心想:「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後了。」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冲,你來瞧瞧這幾個字。」他說話聲音嘶啞,極是難聽。令狐冲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後看去,只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後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一個字都是深入柱內,木質新露,自是方證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的了。令狐冲甚是驚佩,心想:「方證大師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別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說道:「眾位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作賊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他料想此刻師父的臉色定是難看之極,那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風笑道:「你作賊心虛,到少林寺偷甚麼來啦?」令狐冲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是偷老婆來著,哈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於我,小子縱然為她粉身粹骨,亦所甘願。」解風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個年輕人,一生前途,卻為女人所誤。你若是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後還會逃得出你的手掌麼?」
倘若對方共有二人,一人使劍,一人使掌,那倒容易對付,殊不知左冷禪的左手既是手掌又是長劍,或掌或劍,全憑其隨心所欲。方證大師、冲虛道長見識雖廣,但對左冷禪所使掌劍合一的武功,卻也是生平見所未見,閒所未聞,不自禁的臉上均現驚異之色。各人心中又各奇怪:「素聞任我行這老怪『吸星大法』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禪竟是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竟是不怕吸星妖法麼?」
令狐冲知道這九個人乃是當今正教中最強的好手,不論那一個都具有極深武功,若不是九個人都是全神貫注的在觀看戰場中二人相鬥,自己在匾後藏身這麼久,雖然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下面諸人發覺了。他心下暗想:「下面聚集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師娘在內,而方證大師,武當掌門,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人物。我在這裏悄悄偷聽他們說話,實在是不敬之極。雖說我是先到而他們後至,可是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裏竊聽,若是給他們發覺了,那當真是無地自容了。」他只盼任我行儘快再勝一場,三戰二勝,便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一等方證大師他們退出後殿,他急速趕下山去,便可和盈盈相晤了。
他又連吸了幾吸,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點邊兒,驚駭之下,不敢再用,當即使出一套「急風驟雨掌」來,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以掌作劍,改取守勢。兩人又鬥了七八十招,任我行一掌劈將過去,左冷禪左手無名指一彈,彈他手腕,右手作劍,刺向他的左肋。任我行見他這一劍刺得狠辣,心想:「難道你這一招之中,竟又無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刺中胸肋。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叫了起來,但見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全力運功,果然左冷禪的內力猶如河堤潰決,從自己「天池穴」中直湧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對方內力越來越盛,突然之間,任我行身子一晃,只覺丹田中一股其冷逾冰的寒氣衝將上來,登時四肢百骸再也動彈不得,全身經脈俱停。左冷禪緩緩收指,一步步的緩緩退開,一言不發的瞪視著任我行,眾人看任我行時,但見他身子發顫,手足一動不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一般。
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盈盈自是懂得父親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冲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義,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移動腳步。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冲不住後退,左臂微微發顫,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對面去。」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心中若是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若是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盈盈為人,傲性極重,她覺得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冲再為自己打算,那是無味之極了。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始終對她十分尊敬,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從尊敬之中更參雜了三分厭惡,三分懼怕,直至得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捨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可是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己是他女婿,不知如何,心底微感為難,竟是絲毫不見喜悅。說到容貌之美,盈盈遠在岳靈珊之上,但越是見到她的麗色,越覺她和自己相距極遠極遠。
經向問天一語點醒,令狐冲便即看明白左冷禪右手一點一刺,盡是劍術中的招數,他手中雖無長劍,以手作劍,使的卻盡是劍法。這一路劍法卻和普天下的劍法大異,只因人臂可以彎曲,他使的便如是一柄軟劍,一劍刺出,中途往往轉向,而手掌或成拳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或以指戳,忽長忽短,令人捉摸不定。令狐冲所學的獨孤九劍可破天下任何兵刃拳腳,可是左冷禪所使的似劍非劍,似掌非掌,不屬於任何兵刃之列。令狐冲凝目觀看他招式中的破綻,一瞥之間,便見到六七個破綻,可是隨即發覺,這些破綻以劍而論,固可乘虛相攻,但若當作拳掌之學,卻又相攻不得,蓋他右手立即可以化劍為指,以擒拿法轉變招式,不但補去破綻,反而成為極厲害的進攻殺著。任我行武功深湛,對方只出得一招,便已得知他這套武功中的怪異所在,倉卒相遇,竟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岳不群的神情卻是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你蒙本門前輩風師叔的指點,劍術已深得華山派神髓,看來我也已不是你的對手。雖然你已被逐出本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本門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輩,都為你這不肖孩子嘔氣,若我不出手,難道讓別人來負此重任?我今天若是殺不了你,你就一劍將我殺了吧。」說到後來,聲色俱厲,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喝道:「你我已無師徒之情,亮劍!」令狐冲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只見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一一擋開。左冷禪乃五嶽劍派的盟主,向來十分自負,若在平時,絕不會當任我行力鬥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後,又去向他索戰,佔這種便宜,未免為人所不齒,非一派宗師之所為。但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證大師,純是利用對方一片好心,勝得奸詐之極,正教各派掌門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顧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於義憤,至於是否車輪戰,卻是不予計及了。向問天見任我行一口氣始終緩不過來,搶到木柱之旁,說道:「左大掌門,你撿這便宜,可要臉麼?我來接你的。」左冷禪道:「待我打倒了姓任的,再跟你鬥,老夫還怕你車輪戰麼?」呼的一拳,向任我行擊出。任我行左手撩開,心中給左冷禪這句話激動了怒氣,冷冷的道:「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便能擊倒任我行?向兄弟,退開!」向問天知道這位教主極是要強好勝,不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只是這姓左的太也無恥,我踢他的屁股。」飛起一腳,便往左冷禪後臀踢去。
這個天大的難題,當真無法索解,便在他心中猶豫不定之際,岳不群已展開華山劍法,急攻了二十餘招。令狐冲只是以師父從前所授的劍法擋架,要知那「獨孤九劍」每一劍都是攻人要害,一出劍往往便是殺著,是以一時不敢出手。他自習得「獨孤九劍」之後,見識大進,雖然使的只是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的與儔昔大不相同,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令狐冲身前。
過了良久,冲虛道人長吁一口氣,說道:「這一場不用比了,你們四位下山去吧。」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駭然。解風道:「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冲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這一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兩位可還沒動手啊。」冲虛道:「半月之前,武當山下,貧道和他拆過三百餘招,那次是我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舊要輸。」方證等都道:「有這等事?」冲虛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的對手。」說著微微一笑,退了回去。任我行道:「道長虛懷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只佩服你一半,現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有十足。他向方證大師拱了拱手,道:「方丈大師,咱們後會有期。」令狐冲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岳不群冷冷的道:「可不敢當!」岳夫人心中一酸,淚水盈眶。
任我行一手牽盈盈,一手牽著令狐冲,道:「走吧!」大踏步走向殿門。解風,震山子,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虛道人,既然冲虛自承非令狐冲之敵,他們心下雖是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自取其辱。任我行正要跨出殿門,忽聽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過頭來,說道:「怎麼?」岳不群道:「冲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冲,我來跟你比劃比劃。」令狐冲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全身顫動,囁嚅道:「師父,我……我……你……你……怎能……」
旁觀的人個個都是一流高手,一見令狐冲如此使劍,均知他有意相讓,並不是真的和岳不群相鬥。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目光之中都是深有憂色。兩人這時不約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中的一幕來,其時任我行邀令狐冲參預朝陽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將來「吸星大法」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簡直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他每出一招一式,全是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
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潛心靜思,終於悟出了散去體內異派內功的法門,修習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禪再度相逢,對方以手作劍,使出一套神奇莫測的掌劍功夫來,數招一過,聽向問天一旁呼喊,竟然便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辟邪劍法」,便知難以破解,當即運出「吸星大法」,與對方四掌相交m.hetubook.com.com,豈知一吸之下,竟然發覺對方內力空空如也,半分力道也無。任我行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他與高手對敵,這「吸星大法」前後用過一十二次。對方功力奇高,內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也曾遇上過兩次。但在瞬息之間將內力消得無影無蹤,教他的「吸星大法」無內力可吸,別說生平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種奇事。
他一想到這一節,當即奮起全力,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下去。令狐冲斜身一閃,避了開去。岳不群圈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冲縱身一躍,從劍上躍過。岳不群長劍反撩,疾刺他的後心,這一劍變招快極,令狐冲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令狐冲身在半空,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只見他突然向前伸出一劍,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噗的一聲響,岳不群長劍刺入了木柱之中。他長劍是柔軟之物,但內力貫於劍刃,這長劍竟是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過數寸。眾人又都「啊」的一聲。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讚嘆之情,竟是人人都在為令狐冲喜歡,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到了極處,又慶幸岳不群終於沒刺中他,甚至連岳夫人、天門道人、解風、震山子等人,也是這般心情。岳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竟然奈何不了令狐冲,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是都在同情對方,心下大是懊怒。要知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本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是不知的。上次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氣宗中的高手後來才對這三招劍法,詳加參研。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一個嗎?」斜身一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狀,這一腿竟沒踢出,只是右腳抬了起來,微微一動,乃是一招虛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一笑,道:「孫子王八蛋才倚多為勝。」一縱向後,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禪這麼一讓,攻向任我行的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任我行得此餘暇,深深吸一口氣,內息暢通,登時精神為之大振。
他武當掌門何等身份,對向問天說出這等話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是難以推卻,便道:「恭敬不如從命。久仰冲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捨命陪君子,只好獻醜。」抱拳行禮,退開了幾步,冲虛道人寬袍大袖,雙手一擺,稽首還禮。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一時卻並不拔劍。
他向盈盈瞧了幾眼,不敢再看,只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隻眼睛睜得極大,順著他目光去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但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將過去,每一掌都似開山大斧一般,威勢驚人。左冷禪全然處於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縮回,顯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間,猛聽得任我行大喝一聲,雙掌向對方胸口推了過去。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大響,左冷禪背心撞在牆上,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令狐冲只感到身子搖動,藏身所在的那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去他的內力,時間一長,那是非輸不可。」
令狐冲隨手揮灑,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他若要還擊,早能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眼見師父劍招中破綻大露,始終不出手攻擊。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既知令狐冲不會還手,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空隙。這麼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觀眾人見他劍法精妙,又是佔盡了便宜,卻始終無法刺中令狐冲,又見令狐冲出劍有時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在亂擋亂架,但每一次擋架均是曲盡其妙,輕描淡寫的更將岳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心下越是佩服。
卻見左冷禪右掌一縮,竟然以左掌單掌抵禦對方的力道,右掌成拳,隨即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將過去。任我行一聲怪叫,急速躍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過去。他連點三招,任我行連退三步。令狐冲看了這三招,心想:「左師伯這幾下招式好生怪異,不知是甚麼掌法?」只聽得向問天大聲叫道:「好啊,原來辟邪劍譜已落到了嵩山派手中。」令狐冲大奇:「難道左師伯所使的,竟是辟邪劍法?他手中可沒有長劍!」
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甚麼希罕?將來老夫一命歸天,朝陽神教教主之位,難道還逃得出我乘龍快婿的手掌麼?」令狐冲吃了一驚,顫聲道:「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閒話少說。冲兒,你就領教一下這位武當掌門的神劍。冲虛道長的劍法以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稱其為「冲兒」,當真是將他當作女婿了。令狐冲默察眼前情勢,雙方各勝一場,這第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冲虛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幾拜。冲虛道人一驚,急忙伸手相扶,道:「小兄弟何以行此大禮?」令狐冲道:「小子對道長好生相敬,迫於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安。」冲虛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
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是才智絕高之士,眼見局面凶險異常,卻想不出解救之策。目下情勢,不是令狐冲武功劍法不及對方,而是其中牽涉到師門恩義,憑著令狐冲的性子,他絕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徬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個字:「怎麼辦?」
岳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起來,突然想起一事,暗叫:「啊喲,不好!」心道:「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卻如此和我纏鬥,跟我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的打將下去。他雖不來傷我,卻總是叫我難以取勝。這裏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我不斷的死纏爛打,成什麼體統?那裏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得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眾人正躊躇間,岳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那一方由誰出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由對方指名索戰。這一句話,任教主是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傑,說過了的話豈能不算?」向問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只不過你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了。」
任我行一得喘息,內力生自丹田,砰砰砰三掌劈將過去。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須全力從事。」兩人此番是二度相逢,一個是正教中絕頂高手,一個是魔教中蓋世英豪,這一次相鬥,乃是在天下頂尖兒人物之前決一雌雄。兩人將勝敗之數看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證大師較量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一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
任我行突然說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眾人見他取劍在手,心下均是駭然:「他適才雖敗了一仗,內力卻似並未耗損,竟然要連鬥三陣,再來接冲虛道長。」左冷禪更是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年的寒玉真氣傾注於他『天池穴』中,縱然是大羅金仙,只怕也得花上三四個時辰來加以化解。難道此人一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
岳不群嗤的一劍,當胸平刺,正是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蒼松迎客」。令狐冲側身一避,並不拔劍。岳不群接連又刺兩劍,令狐冲又避開了。岳不群道:「你已讓我三招,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這就拔劍。」任我行道:「冲兒,你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令狐冲應道:「是。」從腰間拔出了長劍。他一劍在手,精神就定了一定,情知師父單憑劍法,決計殺不了自己,自己當然也決計不會傷了師父一根毫毛,但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須得勝過師父?若在劍下故意容讓,輸了這一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很。若說不讓吧,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
尤其任我行更知這「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隱患,便似是附骨之蛆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將對方的功力吸了過來,但門派不同,功力有異,將各種雜派功力吸在自身,若不及時化去作為己用,這些內力便會出其不意的發作出來,和他原有的內力相抗。他本身內功原本極高,向來一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便可加以壓服,從未遇過凶險,但這一次異派內功造反,卻正是他大敵當前之時,既有外患,復生內憂,自是狼狽不堪。當年他所以能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主因也在於他一心一意練功,要揣摩出一個法門來制服體內的異派內功,心無二用,乃致聰明一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
任我行機警過人,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說道:「說好單打獨鬥,原來你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後會有期,今日爺爺可不奉陪了。」左冷禪自知敗局已成,對方居然自願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上便宜,說什麼「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只怕激惱了對方,真的再鬥下去,那麼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了,當即說道:「誰教你不多帶幾名魔教的幫手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任我行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這一場鬥了下來,面子上似是未分勝敗,但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中具有極大弱點,自此分別苦練。
任我行將胸口露出空門之際,早已將「吸星神功」佈於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無內力,那麼刺在我身上只當是給我搔癢。但若有分毫內力,那便非盡數給我吸來不可。」高手過招,一舉一動全是在心念電閃之間完成,他胸口微微露出空隙,噗的一聲響,左冷禪的掌劍已有兩根手指戳中他左胸的「天池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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