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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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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好吧,」凱西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輕聲說。她環顧一下空盪盪的房間,雙手在牛仔褲兩側抹了抹:「我想就這樣了,嗯。」
這麼多年了,我始終把森林當成敵人,不斷逼近,無可抵擋,在我心靈深處覆上陰影,完全忘了在彼得和潔咪失蹤之前,它一直是我們現成的遊樂場、心愛的避難所。直到現在我眼前空無一物,才恍然想起森林原本多麼美麗。
「桌子底下有一個,」山姆說:「拿去——」他把蓋子扔給凱西,凱西把蓋子蓋好,直起身子。
「應該不會,」我說。我不曉得自己說得對不對,但她就是想知道:「日記裡沒有羅薩琳直接涉案的證據,只提到她逼凱薩琳喝東西,但她一定會設法解釋過去,說是維他命飲料之類的,或是葡萄適。幸運禮物也一樣,什麼都證明不了。」
「你還好吧?」我問。
除了那一個夏日午後。我和彼得在他家院子草坪上躺成大字形,之前我們拿了本舊說明書想做潛望鏡,但不是很認真,我們應該用餐巾紙包裝盒做鏡身,卻沒辦法跟媽媽要,因為我們正在和家人冷戰,只好把報紙捲成圓筒狀充數,但報紙一直彎掉,搞得我們只能看到體育版,而且還前後顛倒。
等我終於回到局裡,凱西已經不在了。我聽到很多不同的消息,有人說她打算留在組裡,晉升警佐,有人說她知道自己就要被踢出去,乾脆提前離開,有人說他在城裡酒吧看到她和山姆牽手說話,還有人說她重回校園攻讀人類學。不管是哪種說法,背後意涵都一樣,就是女人終究不適合重案組。
「但要是我們在她遇害之前找到日記,」席夢輕聲說:「那——」這我當然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一點也不曉得。
他瞄了我一眼,吸一口氣,聳聳肩將大衣穿攏,對我說:「我要進去了,羅薩琳庭訊應該快結束了。」
「席夢說我不能再生病了,所以晚上我跟羅薩琳說我不要再喝了。羅薩琳說我非喝不可,不然我就再也跳不好了。我真的好害怕,因為她好生氣,但我也很氣,所以我就說不要,我才不信,說我覺得喝那個只會讓我身體不舒服。她說我一定會後悔+她不准潔西卡跟我說話。」
他只瞄了我一眼,就又把頭撇開。
凱西搖搖頭說:「沒有,那天沒有。我和我搭檔問了他好幾次,但他不是拒絕回答,就是說他不清楚。」
「我知道,」沉默片刻之後,我說:「我很抱歉逼問你。」
我們鬆開彼此,氣喘吁吁坐了起來,心中依然難以置信。
「我也不曉得,古文物之類的,我想。或是獸骨、人骨。」
我們站在日光燈下,隔著空桌子和散置地上的紙箱面面相覷。晚上輪我煮飯……我差點就脫口而出,我覺得凱西和山姆心裡也閃過同樣的念頭,愚蠢荒謬,讓人椎心刺骨。
「抗議,引導臆測……」
我和他的心情都很差,雖然才剛放假一個星期,又有太陽,看來會是晴朗的一天,我們應該去修樹屋,或到河裡游泳把小雞雞冰個半死才對,可是昨天星期五放學的時候,潔咪低頭看著鞋子對我們說:「我三個月之後就要去寄宿學校了。」
下一位證人是羅薩琳。她輕步走上證人席,法庭突然一陣騷動,眾人竊竊私語,記者振筆疾書。羅薩琳塗了濃濃的睫毛膏,有如花苞初綻似地對馬修害羞一笑,我起身離開法庭。隔天,我在報上讀到整個經過。她提起凱薩琳的時候潸然淚下,說到達米恩威脅兩人分手就要殺害她妹妹的時候渾身顫抖,達米恩的辯護律師追問她和命案的關係時,她更是大聲哭喊:「你竟敢這樣問我!我愛我妹妹!」之後就昏厥過去,逼得法官只好休庭延到下午再審。
戴夫林把煙蒂扔了,轉身面向我,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你覺得我能怎麼做?」他語氣低沉嚴厲地說:「她也是我的女兒。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任何批評她的話,瑪格莉特都聽不進去。很多年前我就想過送羅薩琳去接受心理治療,因為她實在太會說謊了,結果我老婆立刻歇斯底里,威脅要離開我,把女兒統統帶走。而且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他媽的都跟你們說了。我只能盯著羅薩琳,心裡祈禱是房地產開發商下的手。換成是你,你會怎麼做?」
「想也知道。」說著他朝示威人士撇撇頭。
「那妳幹嘛跟他講這麼久?」他聲音裡帶著笑意,顯然在逗她。床單的窸窣聲。
所以,各位應該不難想像,當我發現自己的回憶已經剷除一空,心裡有多驚訝。我頭一天進寄宿學校的經歷顯然已經消失殆盡,就像被手術刀切掉一樣乾乾淨淨,再也不會出現。彼得、潔咪、飆車族和珊德拉、森林,還有我在「薇絲塔行動」期間費盡心力挖掘出來的點滴記憶全都不見了,消逝得無影無蹤。
「昨天日記還在我床底下,跟以前一樣,但後來我卻找不到了。我什麼都沒說,但是媽媽帶羅薩琳和潔西卡去薇拉阿姨家,留我在家裡+我在羅薩琳房間四處找,結果在她衣櫃的鞋盒裡找到了。我不敢拿走,因為這樣她就會知道,一定會氣炸了,但我才不管。我要把日記放在席夢那裡,我一個人練舞的時候可以順便寫。」
當然,高速公路最後還是照原定計畫開工了,不過「反高速公路」抗爭確實讓工程拖延了許多時間,又是禁制令,又是釋憲,我猜他們甚至一路告到歐洲高等法院。
「打錯電話的,」凱西說,不在手機旁邊:「某個醉鬼。」
夏天一下子復活了,從灰色瞬間變成耀眼的金藍,蚱蜢和除草機唧唧嘎嘎,枝葉、蜜蜂和蒲公英的種子旋轉飛翔,感覺像鮮奶油一樣又軟又甜。圍牆後面,森林正用最洪亮的靜默呼喚我們,揮舞最珍貴的寶藏,歡迎我們回家。藤蔓在夏天的鼓動下有如噴泉恣意蔓延,纏上我們胸前、拉扯我們。夏天重生了,在我們面前展開,彷彿將會持續千百萬年。
「大家都愛小甜甜,」山姆說,接著「喔!」凱西咯咯笑。「妳怎麼咬我鼻子!」
「你要的話可以給你,」他說:「那小子反正不曉得,也就不會難過。」
陪審團判決達米恩有罪。證據擺在眼前,他們不大可能做出其他的判決,不過關於自白的可信度,各方倒是有很複雜的法律爭辯。幾位精神醫師滿口術語,針對達米恩的心智狀態討論不休。我聽到的都是二手消息,不是聽人提起,就是奎格利在電話裡跟我說個沒完,因為他顯然覺得自己有義務探聽清楚,我為什麼轉調內勤。總之,辯護律師最後大玩兩手策略,宣稱達米恩當時心智短暫喪失,不然也是真的相信自己在保護羅薩琳,避免她身體再受重創。這種手法通常很有用,會讓陪審團覺得必須給予合理懷疑。不過,我們拿到的是全盤供詞,而且警方手上還有王牌,就是凱薩琳的驗屍照,因此達米恩謀殺罪名成立,被判無期徒刑,換句話說,他至少得吃十到十五年的牢飯。
在我蟄伏家中百無聊賴的那幾個月,除了夜裡不停玩單人橋牌,聽過量致命的電台司令和李歐納.科恩,思緒總是難以避免地飄向納克拿里。我當然發過誓,要讓這個地方從此在我心裡消失,但我想除非回憶代價太高,否則人實在無法擺脫好奇。
「你知道嗎?」戴夫林突然痛苦地說:「我和瑪格莉特才交往兩個月,她就發現自己懷了孩子,把我和她都嚇壞了。我曾經跟她和_圖_書提議過,說她也許可以考慮……坐船到英國,可是……沒錯,她是非常虔誠的教徒,未婚懷孕已經讓她覺得夠糟了,更不用說是……她是個好女人,跟她結婚我不後悔,但要是我早就知道,想到羅薩琳會是這個樣子,我發誓就算用拖的也會把她拖上船。」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從開始跟各位說這件案子到現在,其實並沒有太偏袒自己,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我也知道羅薩琳遇見我之後,短短時間內就把我哄得像哈巴狗一樣,臣服在她腳下:跑上跑下替她倒咖啡,聽她辱罵搭檔還頻頻點頭,像見到偶像明星的青少年一樣想像她和我心靈相通。不過,各位在徹底瞧不起我之前可別忘了,你們也被她騙了。比起我來,各位其實也好不到哪裡。我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說了,沒有絲毫遺漏,就跟我當時看到的一模一樣。各位如果覺得被耍了,那也是你們自己忘了:我早就警告過各位,在一開頭的時候,我會說謊。
「沒錯,」我說:「她不會提起訴訟的。」
「他說他愛我,所以我想知道是誰,」凱西說:「結果他是要找小甜甜布蘭妮。」
他腦袋晃了一下,彷彿被訴訟兩個字影響到了。河水又暗又深,帶著不乾淨的油膩光澤,水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可能是死魚或隨意傾倒的垃圾。海鷗尖叫嘶鳴,在河面上瘋狂旋轉飛舞。
我自己倒是不覺得凱西瘋了,雖然我這麼說可能很不負責任,是在為自己說話,但我真的不認為她這麼做和我有關,起碼不是各位所想的那樣。就算我和她只是沒辦法共處一室,依照凱西的個性,她也頂多另覓搭檔,不會動搖,雖然可能變瘦,卻也越來越堅強,直到我們生出新的相處模式或我決定轉調為止。她向來就是比較固執的那個人,在我們之間。我想她會調職是因為她騙了歐凱利組長和羅薩琳,而他們兩人也被她騙了,另外就是她跟我說了實話,我卻罵她騙人。
「真的嗎?」我說:「這次確定了?」
我把車停在路旁,走出車外。一小群沮喪挫折的示威人士在路肩(這地方還沒動到,橡樹又開始掉橡實了)揮舞手寫標語——拯救古蹟遺產,歷史不容販賣——期待有媒體出現。翻攪過的土壤似乎一路延伸到遠方,感覺比基址還要大上許多,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僅存的那一小片森林也幾乎剷平了。眼前只剩蒼白的斷枝殘幹,樹根暴露在外,張狂地伸向灰沉的天空。電鋸噠噠轟鳴,進攻剩下的五、六棵大樹。
(全書完)
我又等她回話。過了很久,我聽見金屬碰撞聲,接著是山姆的聲音從某處傳來:「是誰打來的?」
那天晚上,我們開始動手清理暴力室,我、山姆和凱西。三人一言不發,動作機械,摘下相片,擦掉白板上五顏六色的線條字樣,整理檔案和紀錄,裝進蓋有藍色戳印的紙箱裡。前一天晚上,有人在帕內爾路一間公寓縱火,殺死一名奈及利亞的難民和她六個月大的嬰兒,湯姆和他搭檔需要用這個房間。
這件事過後幾個星期,我聽說凱西和山姆訂婚了。伯娜黛特組長發了一封電郵,希望大家出錢合買禮物。那天晚上,我跟希瑟說某人家的小孩得了猩紅熱,接著就把自己鎖在房裡喝伏特加,我喝得很慢但沒有停,直到半夜四點。然後,我撥了凱西的手機。
「住口!」彼得說著推了她一下,沒有很用力:「妳才不會去,妳媽會放棄的。」但潔咪這番話已經生效了,奪走暑假的光芒,彷彿,大片烏雲濃煙遮蓋了眼前的一切。我們不敢回家,因為冷戰把爸媽氣壞了,也不能到森林或做其他事情,因為我們想出來的點子感覺都很白癡。
達米恩受審當天,我沒有出庭作證。風險太大了,檢察官說,羅薩琳很可能已經跟達米恩提過「我的事」,他說。他叫馬修,老是打著名牌領帶,很多人說他「幹勁十足」,我只覺得他很累人。羅薩琳沒有再提我和凱西的事,顯然凱西讓她知道這招沒用,最好試其他更有希望的武器。我不覺得她會幫達米恩,對他面授機宜,但我懶得去管。
「不是,」我說。空氣濕濕沉沉,充滿土壤翻動和大雨欲來的氣息。「我有兩個好朋友在這裡失蹤了,二十多年前。」
席夢點點頭說:「讀了一些,但是夠了。」她全身素黑,一條窄褲和輕柔的套頭衫,反倒比芭蕾裙和連身衣還要特出。不過她的眼神依然沒變,還是跟我們上回告知凱薩琳的死訊當時一樣僵凝不動。
「凱西,」我說:「凱西,妳該不會真的要嫁給那個無聊的鄉巴佬吧?是嗎?」
「真讓人難過,」我說:「她沒事吧?」
他緩緩點了幾次頭,說:「如果是我,可能也會這麼做,但這絕不表示我是什麼大聖人。你應該看到我們對珊德拉做了什麼,對吧?你在那裡。」
「我有一個蓋子找不到,」凱西說,她臉頰上的抓傷已經結成深色的痂,頗為嚇人:「你們有沒有看到?」
「可是你什麼也沒做。」我並不想洩漏情緒,卻還是掩不住指責的口吻。他在凱薩琳遇害當天明明就能警告我們,跟我們說羅薩琳的為人,甚至早在凱薩琳身體剛出現異狀的時候就跟別人說。雖然我知道就算說了也沒有用,並不能改變什麼,卻還是不禁感嘆沉默可以造成多大的災難,摧毀多少人事物。
回憶似乎不再屬於我,而我怎麼也甩不掉內心強烈的憂傷感覺:回憶所以離開,是因為我徹底放棄了所有權,直到永遠。
「我想沒那麼快。」
他想了一會兒,轉頭看著基址。「剛才有個傢伙找到這個,」他說著開始翻找口袋,這回從下往上找,最後從背心底下挖出一樣東西。「你覺得是什麼,嗯?」
我實在沒心情跟各位詳細描述「停職靜候調查」到底是怎麼回事,總而言之就是沒完沒了讓人神經緊繃的聽證會,來自不同單位西裝或制服筆挺的嚴厲上級,笨拙難堪的自我辯駁和解釋,還有反主為客被人偵訊的噁心感覺。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歐凱利組長竟然是為我辯護最力的人,他不但言辭激昂,不斷讚揚我的破案率和偵訊技巧,連我之前從來沒聽他提起的事情,他都說了出來。雖然我知道他這麼做很可能不是出於未曾表露的情感,而是單純為了自保,因為我行為不檢會連累到他,他必須解釋為什麼讓我這個叛徒待在他組裡這麼久,但我依然無可救藥地對他感激涕零,因為他似乎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同伴。有一回聽證會結束之後,我在走廊上想要感謝他,我才說了幾個字,就換來他無比厭惡的眼光,嚇得我語無倫次,馬上知難而退。
可樂嘶嘶作響,氣泡四處亂噴,我們站在城堡牆上擊罐慶祝。「我們贏了!」彼得仰起頭朝枝葉和斑駁的光影振臂高呼:「我們成功了!」
至於她被起訴的罪名,她並沒有受審。我敢說這一定是她爸媽的決定,而不是她的。要是她能作主,我很難想像她會放棄這個可以擄獲眾人目光的大好機會。馬修提議認罪辯訴,要她承認輕罪以便減輕刑罰。要證明共謀犯罪本來就難如登天,警方也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她有罪。她的自白無法採用,而且想當然耳,她後來絕對公開否認:她說凱西比了割喉嚨的動作,把她嚇壞了。就算她真的有罪,以她未成年的身分也會輕判。更糟的是,她事後不時對外宣稱我和她上過床,讓歐凱利組長氣得跳腳,而我更是火冒三丈,看在外人眼中只覺得霧裡看花,hetubook.com.com把事情越弄越僵。
結果,凱西根本沒有離開局裡,而是調到家暴組,並且抽空完成了心理學學位。有人說她回大學唸書,我想就是這個原因。難怪會有這麼多傳言,因為家暴組是局裡最苦的單位,空有重案組和性侵組的恐怖難纏,卻沒有兩個組的好名聲。她竟然為了這樣的單位,離開局裡的菁英小組,大部分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小道消息甚至傳說她根本就是瘋了。
我體內的記憶全都活了過來,掌心又感覺到石牆的粗糙,大腿肌肉因為往上爬而緊繃,眼前是滿天的綠葉和耀眼的陽光。
「謝啦,小子。」他叼著煙,一手擋著火說。他看來五十多歲,短小精瘦,一張㹴犬臉,表情和善但不熱切,眉毛濃密,留著山羊鬍。
不過,我還是去了法院,看凱西出庭。我坐在後面,照例是人滿為患,因為這件案子早在開庭之前就已經是報紙頭版和廣播談話節目的熱門話題。凱西穿著我沒見過的整潔鴿灰色套裝,鬈髮柔順地垂在腦後。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到她,她看起來瘦了,柔弱許多,對我來說是她註冊商標的慧黠靈動也不復存在,變得非常沉靜,反倒讓我看清她的臉龐,看到她眼皮上方兩道優雅深刻的弧線,還有嘴巴寬大俐落的線條,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她顯得老了,不再是站在故障偉士牌旁的淘氣女孩,但在我眼中依然美麗。她的美難以解釋,並非來自表面細緻的色澤,而是深藏內裡的光潔輪廓。我看著凱西坐上證人席,想起她頸後細柔的寒毛,溫暖又帶著陽光的味道,感覺是那麼難以置信。我覺得這是我一生最偉大也最憂傷的奇蹟:我曾經撫摸過她的毛髮,一次。
是凱薩琳的日記,羅薩琳說妹妹很快就懶得寫而扔掉的那一本。喀麥隆舞蹈教室的女清潔工那天心血來潮,把教室徹底打掃一遍,結果發現日記本用透明膠帶黏好,固定在牆上俄國芭蕾女伶帕芙洛娃裱框海報後面。她一看到封面的署名,立刻興奮地撥電話給席夢。我應該直接把山姆的號碼給她,然後掛斷,可是我卻扔下手上還沒看完的供詞,一路開車到史帝羅根。
東西在我掌心冰冰涼涼,比想像的重,一邊有花紋,但已經磨掉一半,只剩纖細的紋路。我把它對著光:圖案是人,瘦得跟棍子差不多,頭上是張揚的鹿角。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我隨口問道。
「你也是。」我說。開始下雨了,綿綿細雨,彷彿薄霧,他將煙蒂扔到車轍裡,轉身返回工地,順手將領子立了起來。
基址簡直是一團混亂。老實說我並不意外,只是沒想到會亂成這樣。我還沒開到山頂上就聽見機器無情的巨吼,整片基址已經面目全非,到處都是穿反光衣的工人,有如螞蟻軍團萬頭攢動,頂著噪音嘶啞大喊聽不清楚的指令。爬滿污漬的巨型推土機將成堆泥土傾倒在兩旁,帶著緩慢殘酷的優雅駛向挖掘出土的古牆垣。
我們收拾暴力室的同時,組長和史威尼在大廳偵訊羅薩琳,戴夫林陪在她身邊。我本來想戴夫林應該會氣沖沖趕來,見人就揍,結果麻煩的反倒不是他。組長在偵訊室外跟戴夫林夫婦重述羅薩琳說了什麼,瑪格莉特衝到他面前,張大嘴巴深吸一口氣,開始大吼大叫。「不可能!」她聲音沙啞狂亂,在走廊迴盪:「不可能,不可能,她明明跟表妹在一起。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付她?怎麼可以……怎麼會……喔,天哪,她曾經警告我,警告我說你們會這樣做!你——」她伸出肥圓的手指顫巍巍指著我,我忍不住身體一縮。「你每天打十幾通電話來約她出去,她只是個小孩,你真是可恥……還有她……」
天哪,你幹嘛不做?我很想跟他說,但這樣太殘酷了。「很抱歉。」最後我只是很沒用地又說了一次抱歉。
我拾起日記。「妳讀過了嗎?」我問。
他也沒有把房子賣掉,而是(我聽說)以無法想像的低價租給一名年輕寡婦。她先生剛因腦動脈瘤過世,留下她和正在學走的小孩以及肚子裡另一個孩子,沒有壽險。由於她是自由約聘的大提琴手,因此連失業救濟金都沒辦法申請。她之前租房子因為拖欠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只好帶著小孩暫住慈善單位經營的民宿。我不曉得山姆是怎麼找上這個女的,我一直以為這麼戲劇化的悲慘遭遇只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才有。我記得山姆後來在布蘭查茲租了一間公寓,還是其他地方,總之就是跟地獄差不多的郊區。比較經典的傳聞是他打算辭職去當神父,還有他得了絕症。
「我們跟那件事情無關,」他說,他語氣裡的溫柔甚至同情讓我嚇了一大跳:「我希望你知道,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馬修權衡輕重,決定鎖定達米恩,為了讓羅薩琳同意出庭指控,他答應在過失傷害和拒捕兩項罪名上給她三年緩刑。我後來聽局裡的小道消息說已經有六、七個人向她求婚,報紙和出版社更為了爭取發表她的經歷而搶破了頭。
我搭檔。凱西說的時候眨了眨眼睛,肩膀也微微一動,我知道她曉得我來了,坐在後座,但她一次也沒有望向我這邊,就連律師問話結束,她走下證人席、步出法庭也沒有。我突然想到契爾南,想到他和麥卡比搭檔了三十年,聽到對方心臟病發猝逝的消息,心中一定百感交集。我突然非常嫉妒他,全世界沒有其他東西能讓我這麼嫉妒,只因為他能夠擁有這麼獨特而無法企及的悲傷。
「我會送羅薩琳去接受諮商,遵照法官的指示。我查過一些資料,書裡都說像她這樣的人就算接受諮商也沒有用,他們已經是那樣了,不可能治好,但我還是得試。我會把她留在家裡,能留多久就留多久,讓我有辦法看著她,不讓她對其他人玩把戲。她十月就要去唸大學,三一學院音樂系,但我跟她說我不會替她付房租,她必須住家裡,不然就是要自己找工作。瑪格莉特還是相信她是無辜的,是你們設圈套陷害她,但她很高興能繼續把女兒留在家裡,她說羅薩琳很敏感。」他清清喉嚨,聲音很大,彷彿嚐到了什麼難吃的東西:「至於潔西卡,我等她手腕疤痕一消,就會送她到我艾斯隆的姊姊家,讓她遠離危險。」
戴夫林全身緊繃站在樓梯頂端,手扶欄杆,看組長安撫瑪格莉特,同時用憎恨的目光瞪著我們三個。他穿得很正式,西裝領帶。不曉得為什麼,那套西裝我一直牢牢記得。深藍色上衣長褲,一塵不染,因為反覆熨燙而留下淺淺的光澤,看到那套西裝,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非常憂傷。
「有可能。」他說,聲音沒有半點起伏,接著便邁開沉重的步伐踏上台階走進法院,大衣後襬隨風搖曳,微微摺曲。
她試穿過露薏絲的芭蕾舞鞋、討厭萵苣、上愛爾蘭文課傳紙條給貝絲被趕出教室。很幸福開心的小孩,各位可能會這麼覺得,喜歡笑、有決心、粗枝大葉,除了會跳舞就沒有其他長處,但她很安於現狀。然而在這樣的生活之間,恐懼卻像汽油味緩緩浮現,刺鼻又讓人暈眩。「我要去芭蕾舞蹈學院,潔西卡很難過,她哭了。羅薩琳說如果我跑去唸,潔西卡就會自殺+那就是我害的,我不應該老是這麼自私。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我去問爸爸媽媽,他們可能就不讓我去了。我不希望潔西卡死掉。」
「要是早點發現日記,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席夢問。她的聲音讓我身體猛然一顫、心跳加速,我差點忘了她在這裡。
「我知道,」我說:「我只是問問。」
潔咪大喊:「我要永遠留在這裡!」接著就像精靈一樣在牆上跳舞:「永遠永遠永遠!」而我只是hetubook.com.com高聲大喊,發出聽不懂的歡呼。森林抓住我們的聲音散播開來,有如漣漪一般,伴隨著枝葉翻騰婆娑,河水潺潺奔流,兔子、甲蟲和知更鳥竊竊騷動的鳴叫聲,還有許許多多動植物的窸窣擾攘,全都匯聚成一首高亢的讚美歌。
戴夫林搖搖頭,望著低垂的天空,他看來非常疲憊,不是那種好好睡一覺或放假就能去除的疲憊,而是深透入骨、無法根絕的倦怠,凝聚在他凹陷的眼窩和嘴旁。「搬家。這陣子有人用磚塊砸破我家窗戶,還有人在我車子上噴『練童癖』,這傢伙連字都不會寫,不過意思卻很明顯。我可以撐到高速公路的事情結束,不管結果如何,但那之後……」
「星期二克莉絲汀娜對我發脾氣,她來找我+羅薩琳跟她說我說進了芭蕾舞蹈學院之後,她就沒資格跟我做朋友了+克莉絲汀娜不相信我沒說。現在,克莉絲汀娜和貝絲都不跟我說話了,除了瑪麗安。我討厭羅薩琳,討厭討厭討厭。」
他看著我,無助晦暗的眼神裡摻雜了一絲輕蔑:「隨你。」
他會這麼問,我一點也不意外。身為羅薩琳的父親,他有權調閱女兒偵訊過程的錄影帶,而且我想自己心裡其實一直覺得他遲早會問。我知道我應該否認,官方說法是我為了博取羅薩琳信任才會編出朋友失蹤的事,這麼做雖然差勁,卻不犯法。但我已經懶得否認了,我不曉得否認有什麼意思。「沒錯,」我說:「我就是亞當。」
「你罪有應得。」凱西說。又是低低的笑聲,窸窣聲,接吻,滿足的一聲長嘆。山姆溫柔開心地說:「寶貝。」再來就沒有聲音了,只剩兩人的呼吸,聲音越來越協調,緩緩沉回夢鄉。
回憶突然襲向我的太陽穴,讓我無法呼吸:我們手忙腳亂爬上城牆,洋芋片包裝在我T恤底下沙沙作響,遠處河水潺潺。彼得穿著運動鞋在我上方,想找踏腳的地方,潔咪的金髮馬尾在翻舞的枝葉間飛揚。
我到的時候是早上十一點,班上只有席夢一個人,陽光灑滿整間教室,凱薩琳的相片已經從佈告欄上取了下來,但空氣裡那一絲舞蹈教室才有的氣息——松節油、乾淨的辛勤汗水和地板蠟——卻將一切喚回眼前:滑板小子在樓下幽暗的街道喊叫,芭蕾舞鞋的窸窣聲、走廊的聊天低語、凱西在我身旁的說話聲,還有我們帶進教室裡的激昂急迫。
當然,事情絕對沒有我說的那麼簡單。我從頭到尾熬了好幾個月,不是在家裡惡夢驚醒,頭暈難過,就是看著積蓄一點點流失。母親會怯生生地拿乳酪通心粉來,確定我把它吃完,希瑟三天兩頭數落我,大談導致我鑄下大錯的性格偏差——我顯然得學會多關心其他人的感受,尤其是她——還把她的心理治療師的電話給我。
「就算他已經招供,說出動機對他無妨,他還是不說,妳覺得原因何在?」
他畫的納克拿里地圖邊角已經微微翹起,我拿下來的時候不慎撕破了一角。地圖上不曉得被誰潑了水,墨水暈開了,凱西畫的房地產商臉變得很難看,彷彿中風一樣。「我們要把地圖收進檔案裡嗎?」我問山姆:「還是……」
我點了一根煙,看他們工作,墜子在我掌心留下細細的紅印。兩個小孩,差不多八、九歲,肚子撐在社區圍牆上,伸直身體。工人隔著機器的轟隆聲朝他們揮手大喊,小孩跑開了,但沒多久又跑了回來。示威人士撐起雨傘,開始分三明治。雨勢越來越大,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機在口袋裡瘋狂震動不停,我摁熄香煙,扣好外套,走回車上。
我把日記和紙袋裝進證物袋,託人拿給山姆。這兩樣東西應該會直接裝箱進地下室,擺在我當年那些衣物附近。
戴夫林轉頭看著我,看了很久,我很好奇他想在我臉上找出什麼樣的模糊回憶。
我好希望有機會問問戴夫林,根據過去的抗爭經驗,他真的覺得這一回民意能扭轉局勢,還是他心裡有數,卻仍然勇往直前?無論如何,我都很嫉妒他。
他把東西扔到我掌心裡。樹葉形狀,平平窄窄,差不多有我拇指長,用軟金屬做成,表面因為年代久遠顯得黯然無光。一角有裂痕,表示它應該是某樣東西的一部分,很久以前被扯下來的。他稍事清理過,但縫隙還是卡著黏得緊牢的泥土。「不曉得,」我說:「可能是箭頭,我猜,或墜子的一部分。」
我原本還記得想起往事的感覺,現在卻覺得像老電影和聽來的故事一樣遙遠,彷彿眼前不是自己的過去,而是別人的經歷。我看著他們,彷彿隔了老遠——三個皮膚黝黑的孩子穿著破破爛爛的短褲,在樹枝上朝小威利吐口水,然後笑著趕緊跑開——這些流離失所的回憶總有一天也會灰飛煙滅、隨風而逝,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我知道。
「哪裡,」他說著把東西收回口袋:「祝你好運。」
手機鈴響了第三聲,我聽見她口齒不清地說:「喂,我是凱西。」
「沒錯,」我說:「是我。」
他嘴角撇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嗯,幸好她笨手笨腳,橫著割沒有往下割之類的。」
藉由凱薩琳圓滑的筆樂原子筆跡,我彷彿聽見她爽朗輕柔的聲音,在陽光照亮點點灰塵的教室裡迴盪。她已經死了一年,屍骨埋在納克拿里灰色幾何教堂的墓園裡。坦白說,即便是辦案期間,她在我心中的分量也沒有各位所想的那麼重。死者對我們來說永遠是個謎,只是一堆幾乎透明、彼此衝突的影像,透過他人的描述呈顯出來,這些影像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只對她的死亡和死後留下有如煙火稍縱即逝的線索有意義。她在基址停留的幾分鐘徹底改寫了她的一生。我想像她在這裡,趴在金黃的教室地板上振筆疾書,鎖骨隨著上下起伏,音樂在她四周繚繞。
彼得站了起來。「我們一定要慶祝一下,到城堡裡野餐。現在馬上回家準備東西,然後在這裡集合。」
潔咪找不到話說,就推了我一下,我抓住她手臂,翻身壓在她上面,戳她的穴道。我臉上掛著好大的微笑,感覺好開心,彷彿微笑再也不會離開我的臉龐。
我失眠了許多晚上,想像羅薩琳的命運,天花亂墜編造各式各樣詳細荒誕的可能。我不但希望她死,更要她從地表上消失,不是撞得血肉模糊,就是被碎紙機絞爛,甚至燒成有毒的灰燼。我從來不曉得自己有虐待狂,而且竟然想要親自行刑,還樂在其中,想到就讓我驚駭不已。我腦中不斷浮現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清楚又痛苦地察覺她是多麼嫻熟地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從我的虛榮心、我的遺憾到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她一樣也不放過,全都誘引出來實現她的計畫。
法庭宣判之後,法院外有一小群人虎視眈眈等他出來,大約幾十個人。我在灣區一間又髒又暗的小酒吧看新聞,只見面無表情的員警帶著達米恩跌跌撞撞擠過人群,坐上廂型車,在眾人揮拳咆哮包圍之下離開,甚至有人丟了半塊磚頭。酒吧裡的常客看著這一幕,紛紛低聲氣憤地表示贊同,角落裡不知道誰還嘟囔了一句:「怎麼不判死刑?」我覺得自己應該可憐達米恩,他從走到連署桌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完蛋的命運,就算別人無法諒解,我也應該寄予同情,但我就是沒辦法。我做不到。
不過,我還是重案組的成員,沒有被開除,所以其他部門的人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處置我。他們給了我和*圖*書一張桌子,組長偶爾會送來一堆官僚文件給我,但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走廊閒晃,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偷聽別人談話,迴避好奇的眼光,像孤魂野鬼一樣虛幻,人見人避。
海報正面朝下,沾滿灰塵的紙頁用膠帶黏在背面,形成臨時的袋子,日記本就裝在裡面,不是專用日記本,而是普通的習字簿,小孩在學校用的那種,紙上有橫線,封面是髒髒的橘色再生紙。「發現日記本的是寶拉,但她已經去其他地方忙了,」席夢說:「我有她的電話號碼,如果需要的話。」
他皺眉說:「你是條子?」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說。
離開法院之前,我遇到戴夫林,他靠在牆上抽煙,香煙夾在指間緊貼胸前,頭微微後仰,看著海鷗在河面上飛舞。我從外套口袋掏出煙來,加入他的行列。
我們以謀殺和襲警罪嫌逮捕了羅薩琳。她從父母親來了之後只開口說過一次話,顫抖雙唇說凱西先打了她腹部一拳,她是出於自衛才被迫回手。我們還是會兩罪並陳,將資料送給檢察官,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謀殺罪名成立的機率微乎其微。我們連靠運動服男子這條假線索證明羅薩琳是共謀都不可能,因為我和潔西卡的談話並沒有成人在場,而我也無法證明真有其事。我們只有達米恩的供詞和一堆手機通聯紀錄,就這樣。
我留意了一陣子報紙,但納克拿里高速公路弊案始終沒有浮上檯面。我有看到雷蒙叔叔的名字,不過只是小報,而且在名單很下面,講的是納稅人的錢有多少花在打點議員身上,就這樣。光憑山姆還留在組裡這一點,我就覺得他最後還是從善如流,選擇照組長的指示辦事。當然,他也可能真的把錄音帶交給奇里,只是沒有報社敢碰。我不曉得。
「應該是城堡的關係吧,我想。這裡之前是考古基址。」
我呆坐良久,看著窗外燈火微亮的天空,想到凱西一定把我的名字從手機裡刪除了,才會一開始不知道來電的人是誰。我感覺伏特加開始在血液裡發威,頭也開始疼痛起來。山姆在打鼾,聲音非常輕。無論當時或現在,我都不曉得凱西是忘了掛斷,還是想讓我痛苦,還是她其實想送我最後一份禮物,讓我最後一次在夜裡傾聽她的呼吸。
他點點頭。「我們沒挖到骨頭,起碼就我知道沒有。兔子或狐狸還有可能,我想,但更大的就沒有了。有的話,我們一定會報警。」
「達米恩招供當時,」辯護律師問:「是否也跟你們坦承了犯案動機?」
最後一則日記日期是凱薩琳遇害前三天:「羅薩琳跟我抱歉,說因為我要離開,她才變得這麼惡劣,她只是很擔心潔西卡+擔心我去那麼遠的地方,她會很想念我。她說她想送我幸運禮物補償我,讓我跳舞跳得很好。」
他突然轉頭看著我,我看得出來他匆匆打量了我一眼:來示威的?考古的?還是政府派來釘梢的?「比如說呢?」
我找了一張塑膠椅子坐下來。凱薩琳日記/隱私/別碰/就是你!封面這麼寫著,但我還是把它翻開了。日記寫了四分之三,字跡圓滑整齊,剛開始出現一點個人特色:小寫的y和g尾巴特別花稍,大寫的S又高又彎。席夢坐在我對面,雙手交疊放在腿間,看我讀日記。
已經很晚了,八點左右,局裡非常安靜,只有我們的窸窣動作和細雨斷斷續續落在暴力室窗上的聲音。我拿下凱薩琳的驗屍照、戴夫林家人的生活照、幾名看來兇神惡煞的運動服嫌犯檔案照以及潔咪、彼得的模糊翻拍照,摳掉相片背後的藍色黏膠再一一歸檔。凱西核對每個紙箱,找到合適的蓋子,用藍色麥克筆吱嘎地寫上記號。山姆拿著垃圾袋在房間裡四處收拾保麗龍杯、清空垃圾桶、將桌上碎屑打掃乾淨,他襯衫前還留著幾滴乾掉的血印。
我們更不敢去找潔咪出來,因為她一定會搖搖頭說:「那又怎樣?」結果只會讓我們心情更差。所以,我們只好躺在院子裡,又癢又無聊,生對方悶氣,氣潛望鏡做不出來,氣全世界幹嘛這麼討厭。彼得像機器人一樣不停拔草,一口一口咬下來吐到空中。我轉身趴著,一眼睜開盯著螞蟻在地上忙碌地爬來爬去,陽光照得我頭皮冒汗,這個夏天根本不算夏天,我心想,簡直爛透了!
「現在輪我問你一個問題,」他說:「羅薩琳說的是真的嗎?你就是朋友在森林裡失蹤的那個小孩?」
不過,最讓我毛骨悚然的不是這些,而是明白羅薩琳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我腦袋或耳朵後面植入晶片,讓我聽命於她。是我打破所有規定,親手將全部船隻送往毀滅。她只是個工匠大師,充分發揮手邊的材料。她只瞄了一眼就徹底看穿我和凱西,當下判定凱西對她毫無用處,只有我不一樣,在我心裡有種細微但重要的質素,值得保管利用。
他聳聳肩吸了一口煙,把打火機還給我。「啊,那還用說。我遇過更糟的,這裡算不錯,就是大石塊多了點。」
當我發現羅薩琳一直在玩弄我、欺騙我,內心的驚恐和自我厭惡實在難以形容。我想凱西一定會說我被騙是很自然的,因為我之前遇到的騙子和罪犯比起來都只是小兒科,羅薩琳才是天生高手,而她之所以能免疫,只是因為她之前有過相同的經歷,但凱西並沒有機會替我辯駁。結案之後幾天,歐凱利組長跟我說,法庭還沒宣判之前,我不准再踏進重案組辦公室一步,「免得事情又被你搞砸。」他這麼說,我無言以對。
他沉重地聳聳肩說:「你應該猜得出來。潔西卡想要自殺,她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拿我的刮鬍刀割腕。」
其實,我有點失望她去唸人類學的傳聞不是真的,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想像(我也很喜歡想像)凱西站在翠綠的山巒之上,身穿野戰褲拿著鶴嘴鋤,頭髮隨風飛揚,棕黑的臉龐沾滿泥巴,開懷大笑。
我像火箭一樣從大門衝到廚房,母親在樓上用吸塵器。「媽!潔咪不會走了,我可以拿點東西去野餐嗎?」我邊說邊抓了三包洋芋片和半包卡斯達醬,收在T恤底下,然後就衝出門了,離開前還不忘對站在樓梯迴廊的母親揮手道別。她一手支著牆,滿臉驚詫。
她又指著凱西:「她一開始就痛恨羅薩琳,羅薩琳一直說她一定會想辦法怪罪她……你們這些人到底想對她怎麼樣?殺死她嗎?你們要這樣才會高興?喔,天哪,我可憐的孩子……你們為什麼都要說謊,講她壞話?為什麼?」她雙手揪著頭髮,開始痛哭失聲,難聽地哽咽著。
我收起手指將東西握緊,金屬邊緣刺著掌心,我感覺脈搏壓著墜子一跳一跳。這東西或許應該送到博物館,馬克知道一定會瘋掉。「不用了,」我說:「謝謝,我想還是給你孫子好了。」他聳聳肩,眉毛一挑。我拎起東西放在他手裡。「謝謝你拿給我看。」我說。
日記也記了她和朋友做的事:「我們到克莉絲汀娜家過夜,她媽給我們吃味道很怪的橄欖披薩+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貝絲暗戀馬修。我沒有暗戀誰,舞者通常都等跳舞生涯結束之後才結婚,所以我可能要等到三十五或四十歲。我們幫瑪麗安化妝,她看起來真漂亮,但克莉絲汀娜眼影塗太多,看起來好像她媽!!」再來是家人頭一回准她和朋友一起進城去玩:「我們搭公車+到MissSelfridge血拚,我+瑪麗安買同一款上衣,但她的是粉紅色加紫色字,我的是淺藍色加紅字。潔西卡不能來,所以我幫她買了小花髮夾。然後我們去麥當勞,克莉絲汀娜用手指挖我的烤肉醬,我就把醬擠到她的冰淇淋裡,我們笑好大聲,警衛來說再不停就要把我們請出去,貝絲問他想不想吃烤和圖書肉醬冰淇淋?」
日記記載的時間前後將近八個月,起初很規律,差不多一天半頁,但幾個月後就開始斷斷續續,變成一週兩次,甚至一次,不過絕大部分都和芭蕾有關。「席夢說我展翅舞步跳得比較好了,但我還是必須想像是全身動作,而不是只有一條腿在動,而且左腳腿線一定要拉直。」「練新舞,年底要表演,音樂是『吉賽兒』+我跳了甩腿轉,席夢要我記得這是吉賽兒在向男朋友表達他讓她心碎了+她會很想念他,因為這是她唯一的機會,我跳的舞就是要傳達這一切,其中一部分像這樣,」接著就是幾行筆法拙劣的神秘記號,很像密碼樂譜。她收到皇家芭蕾舞蹈學院入學通知的那一天,她興奮地寫了一大堆粗體字、驚嘆號和很像星星的圖案:「我要去唸了真的要去喻了真的真的!!」
「你知道,對吧?」我說:「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往事如煙,就只有這一天的記憶沒有從我指間流逝,在我想起來的當時和現在,始終讓我感覺溫暖,歷歷在目,完全屬於我,有如我手中僅存的一枚硬幣,閃閃發亮。我想,若是森林要在我心裡留下絲毫片段,這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毫不意外的樣子。「我還記得,沒錯,」他說:「兩個小孩。你是跟他們在一起的那個孩子嗎?」
他雙唇扭曲,勉強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危險,她的親姊姊。」我不禁想像他們家過去十八年來是什麼模樣,現在又是什麼景況。我越想越可怕,肚子裡緩緩湧出嘔吐的感覺。
我聽見她吸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但過了一會兒,她把氣吐出來。
「沒錯。她跟我說:『再看吧,我會考慮考慮,我們一起想辦法。』其實她每次這麼說都表示她同意了,只是暫時不想講而已。我哪裡也不會去了!」
她很厲害,她在法庭一向很行。陪審團都信任她,而她也能吸引他們的注意,這一點沒有各位想的那麼容易,尤其當庭訊冗長的時候。她回答馬修提問的語調沉穩清楚,雙手規矩收在腿間。交叉質詢的時候,她盡量替達米恩說情:是的,他當時看來很激動,很困惑;是的,他似乎真的相信唯有殺人才能保護羅薩琳和潔西卡;是的,就她看來,他確實深受羅薩琳影響,也因為她的慫恿才會犯案。達米恩縮在座位上看著凱西,有如欣賞恐怖電影的小孩,眼睛睜大,神情茫然不解。他聽說羅薩琳決定出庭控訴他,曾在牢裡企圖用囚犯最愛的經典道具自殺——床單。
拿到遺囑的人最怕見到附帶條款,刑案偶爾也是這樣。我回局裡上班不久,就接到席夢的電話。我給她的名片上有手機號碼,而她一定想不到我已經調到其他單位,交叉比對偷車飆車族的供詞,不再跟凱薩琳的案子有任何關聯。「羅伯警探,」她說:「我們找到一樣東西,我認為你一定要來看看。」
高速公路動工當天,我在報上讀到消息,就去了納克拿里一趟。我其實應該到泰倫紐挨家訪查,找出附近居民有誰目擊搶匪使用的贓車,但我想蹺班一小時左右無所謂。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想去,絕對不是「劃下完美的句點」之類的想法,我只是有股遲來的衝動想去看看,再看一眼。
「對不起,」我說:「所有事情,真的很對不起,我愛妳,凱西,求求妳。」
潔咪家的門猛然打開,她從屋裡砲彈似地衝出來,她母親帶著遺憾的笑容在她背後喊著,門砰地一聲大力關上,卡麥可家的恐怖傑克羅素㹴開始歇斯底里尖聲狂吠,我和彼得坐起身來,潔咪在鐵門前停住,轉頭尋找我們,我們朝她大喊,她立刻跑了過來,跳過彼得家院子的矮牆,往草坪一趴,雙手勾著我和彼得的脖子往下倒。我們三人同時大叫,我隔了幾秒鐘才聽出來潔咪在喊什麼:「我可以留下來了!我可以留下來了!不用走了!」
「他休息時間在靴底黏的泥巴裡發現的,」工人說:「他拿給我,讓我拿回去給我女兒的小兒子,標準的考古迷一個,那小子。」
只要被控虐童,就算再不可能,警方都必須主動查證。達米恩對戴夫林的指控查不到任何實據,卻有一大堆反證,而性侵組的調查也儘可能低調保密,但鄰居還是會知道,就好比原始叢林的神秘鼓聲,而且總是有許多人堅信無風不起浪。
還有一群骯髒邋遢的男性示威者組成了「解放納克拿里」小隊(我猜馬克一定在裡面)在基址搭帳篷,阻止推土機開過,結果又讓工程延宕了幾個星期,直到政府取得法院命令要求他們離開。他們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半點機會。
我微笑說,「有挖到什麼好東西嗎?」
我和蘇菲出去過幾次,畢竟我還欠她一頓晚餐和好幾杯雞尾酒。我覺得氣氛很不錯,她也沒問什麼尖銳的問題,我自己覺得是好預兆。然而,幾次約會之後,在我們的感情還沒變成愛情之前,她就把我甩了。她直接跟我講白,說她已經老到看得出來跟誰很有機會,跟誰注定無望。「你應該去找年輕女孩子,」她建議我說:「她們還看不出來。」
「工程還順利吧?」我問。
案子已經結束,新證物對他來說完全沒有意義,除非(或直到)羅薩琳又再找人下手。我其實很想把日記寄給凱西,當作無言又無用的道歉,但這件案子也已經跟她無關了,再說我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確定她會明白我的心意。
我點煙,雙手圍著火,今天風大,天上烏雲開始聚集靠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私底下問。」
基址外圍靠近馬路這邊,一名工人從橘色背心底下撈出一包壓扁的香煙盒,逐一拍打口袋找打火機。我拿著打火機走到他面前。
說來諷刺,那把泥刀其實算是達米恩的救命恩人,而且絕對能讓他在牢裡躲過不少難堪,雖然我想他應該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他因為性侵凱薩琳,所以被列為性侵犯,必須關在高風險囚房,跟戀童癖和強|暴犯之類社會適應不良的犯人關在一起,儘管有好有壞,但起碼大大增加了他乾乾淨淨(不帶任何傳染病)活著出獄的可能。
後來,上級決定不開除我,甚至(謝天謝地)沒把我調回去做基層員警。當然,就跟組長全力護航一樣,我不覺得他們這麼做是手下留情,想再給我一次機會,而是開除我很可能會引來記者注意,扯出一大堆不必要的問題和後果。不用說,我是不可能待在重案組了,就算我再樂觀,也不敢幻想他們會這麼大方。他們把我轉到支援組,同時用非常巧妙漂亮又清楚的方法暗示我,就算不無可能,短時間內我是甭想回重案組了。奎格利(我沒想到他竟然是這麼惡毒的一個人)不時會叫我幫忙,接接專線電話或挨家訪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了。不過,他終究嘆了一口氣說:「不是知道,她不可能自己下手,因為她在表妹家,我也不認識這個叫達米恩的小鬼,但我有懷疑過,我從小看羅薩琳長大,我懷疑過。」
我把地圖遞給他,兩人同時低頭看著地圖上的小樹幹瘤節蔓生,房屋煙囪炊煙裊裊,飄渺空靈有如童話。「我看還是不要吧。」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從我手中接過地圖,捲起來想辦法塞進垃圾袋裡。
他悠哉地深吸了一口煙,瞇起眼睛有點好奇地看著我說:「你一定不好受。」
「我不知道,」我老實回答:「很可能跟你做的一樣吧。」他呼吸急促瞪著我,鼻孔微微張大。我轉頭吸了一口煙,不久,我聽見他深呼吸一口氣,重新靠回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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