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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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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奮戈振臂恤饑民

第十二回 奮戈振臂恤饑民

各人接了號令,自去化裝,散布謠言。到得次日上午,蘭封城內已湧進數萬災民,混亂不堪。縣令王伯道見情勢有異,叫捕快抓了幾名災民來問話,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所以趕來領取。王伯道忙下令關閉城門。此時十傳百,百傳千,四鄉災民大集,城內城外黑壓壓一片,萬頭聳動。王伯道差人傳諭並無此事,眾人那裏肯信?
駱冰在他們後面,見周綺天真爛漫地和徐天宏說笑,想起自己丈夫,更增愁思。未牌時分大夥到了招討營,這是黃河沿岸的一個大鎮,郊外災民都逃到鎮上來。駱冰把身上帶的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買了糧食散發。災民蜂湧上來,不一會全數發完,受到救濟的人連十分之一都不到。眾人出得鎮去,許多災民戀戀不捨的跟在後面,只盼能得到一點點糧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那裏救濟得這許多,只得硬起心腸,上馬馳走。
陳家洛已明白了徐天宏的意思,說道:「劫糧救災,確是一舉兩得之事,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咱們人少,如何幹這大事,願聞七哥妙計。」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陳家洛大喜,說道:「好,就這麼辦。」當下分撥人手。周仲英率領周大奶奶、周綺、徐天宏混入蘭封西門,只待城中火起,就殺死守城官兵,放災民入城;無塵率領楊成協、章進、蔣四根在北門行事;趙半山率領衛春華、駱冰、石雙英在南門行事;陳家洛率領孟健雄、安健剛、心硯在城中心放火。各人化裝災民,分頭向四處災民宣稱明日午後蘭封城內發賑濟錢糧,每人銀子一兩,麥子一斗。次日傍晚大夥混入城中舉事。
徐天宏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大俠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徐天宏無恙歸來,歡忭莫名。梅良鳴與徐天宏本來互相慕名,當晚大張筵席,與他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被陳家洛派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了。徐天宏對周仲英並不提起周大奶奶與周綺的事,心想反正一兩天內她們就會趕到,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他受了重傷,但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一起。他道:「我本來以為是四嫂,四嫂既在此地,那麼這女子是誰?」眾人議論了一會,俱都猜想不出。
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兩人之間的事絕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那樣,不名個字,心中已料到六七成。結帳回到梅府後,陳家洛把徐天宏叫在一邊,說道:「七哥,你瞧周姑娘這人怎麼樣?」徐天宏何等機靈,一聽早知陳家洛意思,說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說的話,請你莫說給別人知道。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給別人聽了,要是加一點污言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極啦,我給你做一個媒如何?」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陳家洛道:「七哥你不必太謙,你武諸葛文武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雄說到你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獃了半刻不說話。陳家洛連問:「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你不知道,她不喜歡我。」陳家洛道:「你怎麼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刁鑽古怪的脾氣,以前咱們一路上,老是鬧別扭。」陳家洛哈哈大笑,說道:「那麼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別白操心,咱們不能自討沒趣。」
那知縣王伯道見災民愈聚愈多,心中著慌,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紮在寺中的總兵官孫克通,請他調五百名兵丁在城內彈壓。孫克通道:「小將奉兆將軍軍令,克日將糧餉運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閃,就是滅族的罪名。不是小將不肯幫忙,實在軍務重大,請王大人原諒。」王伯道再三懇求,孫克通只是不允。王伯道無奈,只好辭了出來,到得街上,有些災民已在鼓噪起來。刑名師爺馮山蒼道:「東翁,這件事非這個不行。」他雙手拱起,做了一下元寶的姿勢,王伯道道:「只好如此。」回衙撥了一千兩銀子,叫馮山蒼送到孫克通那裏,說是慰勞士兵,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五百名兵丁就在各處巡邏起來。
那人一身軍官打扮,站起身來,居然絲毫不懼,破口大罵:「你們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緊急公事在身,回來再跟你算帳。」催馬欲行。章進在他右邊一扯,又將他拉下馬來,喝道:「甚麼緊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會。」陳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麼東和圖書西。」章進在那軍官身上一搜,搜出一封公文。交了過去。陳家洛見是一封插雞毛、燒焦了角的文書,知道那是急報公文,是要驛站連日連夜遞送的,封皮上寫著「六百里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的字樣,隨手把火漆印一撕,把公文取了出來。
孫克通和王伯道兩人好生為難,軍糧散失已是殺頭的罪名,怎麼還能由自己手裏散發出去?可是不聽命令罷,眼見當場就要喪命,萬般無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軍糧軍餉發給災民。災民歡聲雷動,向紅花會群雄紛紛稱謝,在領錢糧時不住對孫克通和王伯道揶揄取笑,兩人只當不聞不見。陳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聽著,下次衙門裏要是派人查問,只說是知縣大人和總兵官親手發給你們的。」眾災民嘩然叫好,連說:「正是如此。」陳家洛等在一旁監視,直到深夜,眼見糧餉散發已盡。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們把這些軍器都拿去藏在家裏,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罷了,要是我們走了之後,他們再來逼你們交還錢糧,大夥就給他們拚了。」眾災民這時對紅花會群雄的話,說一句聽一句,那些精壯男子就把兵丁手中的兵刃都繳了去。官兵見災民勢大,總兵又落入敵人手中,那裏還敢抵抗?
周仲英和陳家洛都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那裏話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你們兩位怎麼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支吾吾的敷衍了幾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殺童兆和時和他在一起,那麼以前的事怎麼瞞人呢?」臉上一陣飛紅,羞得低下頭來,神智一亂,無意手中一揮,把一雙筷子和一隻酒杯都帶在地上,叮噹一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不好意思。
他一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把經過一說,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有一句話,但總是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甚麼不肯的?」陳家洛笑道:「我也猜想沒甚麼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死了,眼見周家香煙已斷,而且他的小兒子還是因為咱們紅花會而死。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無後為大,咱們這樣也總算報答周老英雄的恩義。」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之德,慨然允之。兩人同到周仲英房中,陳家洛請周大奶奶過來,把這番話說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周仲英也是喜容滿面,連說:「這那裏敢當?這那裏敢當?」徐天宏跪下叩頭,周仲英連忙扶起,笑道:「我們身在外邊,沒帶甚麼相見之儀,待會我把那手打鐵膽的法兒傳給你,徐爺你瞧怎樣?」周大奶奶笑道:「你老糊塗啦,怎麼還叫他徐爺?」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他這手鐵膽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江湖絕藝,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嬌妻,又遇明師,忙又跪下叩謝,兩人遂以父子相稱。
群雄繞道從高地上向東而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周綺一直和駱冰在一起,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縱馬追上徐天宏,說道:「你鬼心眼兒最多,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與周綺定婚之後,未婚夫婦為避嫌疑,兩日來沒說一句話,現在周綺開口第一句話,就出了一個天大難題,當下好生為難,說道:「話是不錯,可是災民這樣多,有甚麼辦法呢?」周綺道:「要是我有辦法,幹麼要來問你?」徐天宏道:「趕明兒我對大夥說,不許再叫我『武諸葛』這外號,免得你老是跟我為難。」周綺急道:「我幾時跟你為難啊?我話說錯了,好不好?我不說就是。」說罷嘟起了嘴,一聲不響。徐天宏道:「妹子,咱們現在是一家人呢,咱們不能再吵嘴。」周綺不理他。徐天宏道:「是我錯了,你饒我這次。你笑一笑罷。」周綺把頭轉開,一張俏臉仍舊板著。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來是見了新姑爺怕羞。」周綺忍耐不住,「噗哧」的笑了出來,舉起馬鞭笑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陳家洛抓住孫克通,跳下牆頭,走進大殿,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一袋袋的糧食,再到裏殿看時,一車車的都是銀鞘子。
陳家洛與徐天宏正在談論,忽然梅家的小廝過來道:「陳少爺,周老爺請你過https://m.hetubook•com•com去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笑了一笑,走到周仲英房裏,周大奶奶和周綺都退了出去。周仲英道:「我有一件心事,很不便啟齒,想請陳當家的作主。」陳家洛道:「老爺子但說不妨,小侄自當效勞。」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了她一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所以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隔了一會說道:「貴會七當家徐天宏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文武雙全,人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作一個媒,將小女許配於他,就是怕小女脾氣不好,高攀不上。」陳家洛一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愛,我們紅花會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馬上去說。」
再看牆頭時,只見衛春華、楊成協、周綺、孟健雄都已攻了上去,正在與官兵惡鬥。不一會寺門打開,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來,向災民連連招手,大叫:「大家進來啊!」眾災民一湧而入。寺中官兵先還揮動兵刃亂斬亂殺,後來見災民愈來愈多,又有一批武藝高強的人混在中間,統兵長官接連被殺死了好幾名,大家亂了手腳。但仗著人多,手中又有兵器,災民們倒也不敢十分逼近。
那修竹園果然是一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几淨,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個雅座。三人一邊飲酒吃魚,一邊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大會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嘆道:「大梁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梁,僅剩夷山一丘耳。」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杳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第二日清早,周綺一個人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大家又各大喜。廝見後,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徐天宏心懷鬼胎,心想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要大大責罵一頓了,他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麼罵,我絕不頂撞她一句就是。」於是慢慢走到她跟前。
陳家洛在路上取出木卓倫的信來拆閱,信上對紅花會報訊之德再三稱謝,並說已召集族人,日夜準備,決與狂虜周旋到底,只以寇眾我寡,勢難取勝,但全族老小即使人人戰死,也絕不向清廷屈服。信中詞氣極為悲壯,陳家洛看了很是動容,問石雙英道:「木卓倫老英雄還有甚麼話麼?」石雙英道:「他問起救回四哥出來沒有?聽說沒有成功,他很是難過。」陳家洛「呀」了一聲。石雙英又道:「他們族裏的人對咱們情誼很深,聽說我是總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對我好得不得了。」石雙英幼時在地主家做牧童,因為兩牛相鬥,他拆解不開,兩牛鬥得皮傷角折,鮮血淋漓。他回去被地主痛打了一頓,臉上被鞭子抽傷了七八處,痊癒後臉上肌肉僵硬變形,再無各種喜怒哀樂表情。陳家洛見他眼角之間透露至情,心想:「連鬼見愁十二郎都動了真情,那麼這些維人一定待他不錯。」問道:「你見了木卓倫老英雄的家人麼?」石雙英道:「他夫人、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見到了。他大女兒是和總舵主會過的,她問候總舵主安康。」陳家洛道:「她此外沒說甚麼了?」石雙英想了一想,說道:「臨走時她好像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
陳家洛奔出數里,問常氏雙俠道:「兩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我們在前面看到十四弟留的記號,說四哥已被送到杭州。」陳家洛吃了一驚,說道:「送到杭州幹麼?怎麼不到北京?不是皇帝老兒要親審麼?」常伯志道:「咱們也覺得奇怪。不過十四弟做事素來精細,他一定探到了確訊。」陳家洛請大家下馬,圍坐商議。徐天宏道:「四哥既到杭州,咱們大夥就去江南設法搭救。杭州是咱們的地盤,朝廷的勢力也沒北京大,相救起來比較易於著手。不過另外還得請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眾人俱各稱是。陳家洛望著石雙英,說道:「那麼再請十二郎辛苦一趟。」石雙英道:「好。」商議已畢,石雙英一人北上,群雄連騎南下。
周仲英說到此處,忽然門簾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周大奶奶道:「你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你肯認錯就好。我就在這裏,hetubook.com.com你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見妻子,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媽。」對母親道:「媽,這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周綺等他們施禮相見後,命酒保把隔座的杯盞移過來,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裏的酒好,一定要來喝,媽不肯來,給我死拖活拉的纏了來,那知就坐在你們隔座。」五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形。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於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采烈的說到殺童兆和、報了害弟燒莊之仇的事。徐天宏連使眼色,叫她別說下去,她只是不覺,仍舊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後,我就跳進窗去把媽救起。他一刀刺進了那姓童的肚子裏。」
陳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罷!」一手拖著孫克通,搶先出寺,群雄在眾災民轟謝聲中跟著奔出廟門,上馬出城。馳了七八里,陳家洛把孫克通往馬下一推,說道:「總兵大人,咱們後會有期。」雙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衛中絕塵而去。
陳家洛沉吟不語,拔出霍青桐所贈短劍在手把玩。這把短劍精光耀眼,刃長八寸,劍柄金絲纏繞,磨損很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據霍青桐說,故老相傳,這把短劍中蘊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可是他翻來覆去細細看視,始終瞧不出有甚麼特異之處。
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河江水官平日窮奢極欲,把國家用來治水的公款大都飽入私囊,現在上游水漲的急報如雪片飛來,這批酒囊飯袋事到臨頭有甚麼辦法。比較好的,還去召集人伕在堤邊填點土,加幾隻麻袋,其餘的不是求神拜佛,就是連上表章,誇大水勢,以便決堤之後,為他日自己脫罪張本。徐天宏見災象已成,暗暗嘆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挽救之道,但自來為官者均視河工為肥缺,一上任就大撈特撈,幾時有一刻把災害放在心上?將來咱們紅花會要是能得志於天下,這黃河非好好加以治理不可。」
孫克通在牆頭哈哈大笑,笑聲未畢,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投了上來。孫克通身體一側,避開了一塊,另一塊卻從腮邊擦過,只感到一陣痛楚,伸手一摸,滿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
石雙英把縣令王伯道掀到陳家洛面前來聽他發落。陳家洛道:「你這狗官,我問你一句話。」王伯道顫抖著聲音道:「大王請問。」陳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麼?」王伯道道:「我該死,說錯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陳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問話,問道:「你是兩榜出身麼?」王伯道道:「不敢,不敢。」陳家洛道:「不敢甚麼?你既是進士,胸中必有才學,我出一個對子給你對對。」他摺扇一揮,秀眉一揚,笑道:「你對得出,饒你一條狗命,對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氣了。」眾災民聽紅花會群雄告諭,說不久就可分發錢糧,俱都安靜了下來,這時又聽說知縣被擒,紅花會總舵主正在考較他的才學,都覺好奇,圍成一圈,千百雙眼睛集中在王伯道臉上。陳家洛道:「你聽著,這上聯是這樣:『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卻問河清易?官清易?』」王伯道滿頭大汗,想了半天,說道:「公子,你這上聯太難了,我──我對不出。」陳家洛答道:「也好,不對也罷。我問你,是黃河清容易呢,還是官吏清容易?」王伯道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黃河也就清呢。」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這樣,你快召集吏役,把這些錢糧散發給災民。喂,總兵官,你也幫著點。」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間,忽然迎面一騎馬急奔而來。山路狹窄,那騎馬卻橫衝直撞,一下子把一個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馬上的人絲毫不顧,依舊猛馳過來。群雄俱各大怒。衛春華首先竄出,側身搶了過去,左掌一翻,拉住騎者左腳,一扯就把他拉下馬來,劈面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門面之上。那人「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三隻門牙。
這件事一傳出去,大家紛來賀喜。當晚梅良鳴大張筵席慶賀。周綺卻躲了起來,駱冰死拉也拉不出來。飲酒之間忽然石雙英走了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的信已經送到,這是木卓倫老英雄的回信。」陳家洛接了,說道:「十二哥萬里跋涉,真辛苦你啦,快來喝一杯──」他話未說完和-圖-書,突然蔣四根從門外飛跑進來,高叫:「黃河決口啦!」
王伯道混在兵丁中間,逃向石佛寺去。兵士認得是知縣大人,開門放他進去。那時寺外災民重重疊疊,圍了數層。災民中有人大叫:「咱們的救濟錢糧都被狗官吞了。發錢糧哪,發錢糧哪!」眾災民齊聲高呼,聲震屋瓦。王伯道不住發抖,連說:「造反了,造反了!」孫克通究竟是武官,頗有膽量,叫兵士把一道梯子架在牆上,他爬上梯去,高聲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謠言。再不退去,我可要放箭了。」這時兩名副將已帶領弓箭手佈在寺牆之上。
陳家洛再問起余魚同傷勢情況。常氏雙俠說並不知情,他哥兒倆見到他留下的記號,馬上趕回報信,經過蘭封時見災民大集,就隨著災民到鐵塔寺看看熱鬧,碰上官兵放箭,兩人俠義心腸,按捺不住,所以跳上牆去動起手來,不意群雄都已到達。眾人得到了文泰來和余魚同的消息,雖未脫險,但已知安然無恙,均感欣慰,談起剛才劫糧救災之事,痛快不已。周綺道:「西征大軍沒了糧餉,霍青桐姊姊一定可以打一個勝仗。」無塵笑道:「那女娃子劍法不錯,人緣又好,大夥兒都幫她。打個勝仗好讓大家都歡喜歡喜。」
眾人一聽,俱都停杯起立,詢問災情。蔣四根道:「孟津到銅瓦廂之間,已決了七八處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沒法子走啦。」大家聽了都很憂悶,既恤民困,同時常氏雙俠迄未回報,不知文泰來情狀若何。陳家洛道:「眾位哥哥,咱們在這裏等常氏雙俠已等了幾天,始終沒有消息,前途必有變化,請大家想想該怎麼辦?」章進叫道:「咱們不能再等,大夥兒趕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們也要劫他出來。」衛春華、楊成協、蔣四根等都齊聲附和。
眾人走了一夜,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只見前面濁浪滔天,奔流滾滾,再走幾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無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屍,夾著箱籠木料,隨浪飄流。
那軍官見陳家洛撕開公文,大驚失色,高叫起來:「這是軍中密件,你不怕殺頭麼?」心硯笑道:「要殺頭也只殺你的。」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兵官孫克通,稟告兆惠,大軍糧餉已經運到蘭封,因黃河泛濫,恐要稽延數日,方能到達云云。陳家洛把公文交給徐天宏,說道:「這件公文雖然重要,可惜對咱們救四哥之事沒甚麼關係。」徐天宏一看,喜容滿面,說道:「總舵主,這真是送上門來的大寶貝。咱們相助木老英雄,救濟黃河災民,都著落在這件公文身上。」他跳下馬來,走到那軍官面前,把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不論到兆惠那裏,還是回到蘭封?失落了軍文書,都是殺頭的罪名?要命的自己逃罷。」那軍官又氣又嚇,說不出話來,想想徐天宏的話確是實情,無可奈何,脫下身上軍裝往水裏一拋,混在災民群中去了。
孫克通舞動大刀,帶著幾名親兵在牆頭拚死惡鬥,邊打邊退,忽覺耳旁風生,後背心一陣酸麻,大刀噹啷啷跌落牆下,自己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覺得項頸中一陣冰涼,一個聲音在腦後喝道:「你下令叫官兵拋下兵器,退出廟去。」孫克通稍一遲疑,項頸中一陣劇痛,原來竟是一把刀架在頸上,那人輕輕把刀拖動,在他項頸中劃破了一層皮。到這地步,孫克通那敢不依,只得高聲傳令。官兵們見總兵被一個白衣少年擒住,動彈不得,他既有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拋下兵器,退出廟去。眾災民齊聲歡呼。
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你給我想個法兒。」徐天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麼請你爹去見她。」周綺道:「媽也不肯見他,他們這次別扭鬧得很大。」徐天宏沉吟半晌,說道:「好,我有辦法。」輕輕囑咐了她幾句。周綺道:「這成麼?」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罷。」
災民驚叫聲中,忽聽兩聲呼嘯,只見兩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縱上牆去,也不知他們怎樣,三四名弓箭手隨即被他們擲下地來。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湧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
這時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然後一鼓作氣,攻進寺中。忽見常氏雙俠跳上牆頭,不禁又驚又喜。駱冰舞開雙刀,跟著跳了上去,挨到常赫志身旁,問道:「五哥,見到四哥了麼?他怎樣?」常赫志了駱冰上來,很是驚奇,道:「咦hetubook.com.com,四嫂你也來了?四哥見到了,你放心。」駱冰一聽,精神大振,可是因為歡喜過度,反而沒有力氣廝殺了,跳在牆外坐倒,扶住了頭一定神。章進和心硯忙來看視,連問:「怎樣?受傷了麼?」駱冰笑道:「沒事,五哥說見到四哥了。」
徐天宏那天晚上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在燈下細看,原來是威震河朔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京,護送一批重寶前赴江南,信中還提及大軍西征,有數十萬兩銀交他們鏢局護送,所以局中人手更加不足云云。徐天宏看了當下也不在意,忽然聽見隔房周氏母女大聲吵嚷起來,好幾次提到自己的名字,一聽之後,心中十分不安,自忖周綺如果因救護自己而聲名受累,那真是萬死莫贖,於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天將入夜,忽然縣衙、監獄、和街上幾間大商號同時起火。王伯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亂之間,一名公差氣急敗壞的奔來報道:「大──人。不好了,西門被災民打開,成千成萬的人都湧進城來了。」王伯道心中只是叫苦,手足無措,忙叫:「備馬。」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條街,道路已被災民塞住,無法通行。只聽見災民中有人叫道:「在東城石佛寺發錢糧,大家到石佛寺去啊!」眾災民迎面蜂湧而來。王伯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謠言,給我抓來審問。」兩名衙役應了,嗆啷啷抖出鐵鏈,往一名身裁瘦小、口中大嚷大叫的領頭災民頭上套去。那人一將鐵鏈一把奪過,反手一揮,一名衙役的脊骨登時打折,大叫:「咱們要吃飯啊,又犯了甚麼罪哪?」王伯道見不是路,回馬就走,繞到南門,迎面又是一群災民擁來。馮山蒼道:「東翁,這些人餓極啦,狗急跳牆,甚麼事都做得出來,咱們還是到孫總兵那裏去避一避,他有兵!」王伯道點頭稱是,正行之間,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丁紛紛逃竄,一個道人手執寶劍,一個胖子揮動鐵鞭,一個駝子舞起雙斧,一名大漢挺著鐵槳,隨後趕殺過來。那些兵丁逃得慢的,都被砍瓜切菜般殺了。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之後,和眾兄弟閒談了一會,看看時候已到,悄悄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這裏鐵塔寺旁有一家修竹園酒家,佳釀馳名全省,既然到此,不可不嘗。」提到好酒,周仲英興緻極高,笑道:「好,我來作東,請眾位兄弟同去暢飲一番。」徐天宏道:「這裏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於是約了陳家洛,三人逕投鐵塔寺來。
奔出四五里路,陳家洛把手一揮,教大家停下來,說道:「咱們紅花會以救民為己任,眼見這許多百姓遭受大難,雖然咱們身上有事,可是總不能見死不救。各位哥哥有何高見?」徐天宏道:「小弟一路盤算,只有一條路可行。」眾人忙問是何辦法。徐天宏道:「劫官府,逼大戶。」陳家洛道:「不錯,前面就是蘭封。蘭封素稱殷實,府庫積貯一定不少,為富不仁之徒也必眾多,咱們到那裏相機行事。」眾人上馬又行。周綺向徐天宏點頭微笑,意示嘉許。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大團圓,待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嘆了一口氣。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莊被燒麼?」周仲英道:「家財是身外之物,區區一個鐵膽莊,又有甚麼可惜的?」徐天宏道:「那麼一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語,又嘆了一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叫徐天宏別再說這種話觸動他的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爺子一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義,咱們確是萬分不安。」陳家洛道:「七哥,咱們走罷,我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對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家出走?」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逆子。唉,她一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這個逆子她愛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待咱們把四哥救出來之後,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麼一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她和女兒兩人了。」
災民紛紛鼓噪,孫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有十多名災民中箭倒地。眾災民大駭,轉身就逃,只見踐踏婦孺,呼娘叫兒,亂成一片。
陳家洛和周仲英、無塵、趙半山低聲商量了幾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動身。」於是向梅良鳴謝了吵擾,各人結束定當,上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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