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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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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異事疊見贈異寶

第十五回 異事疊見贈異寶

李沅芷一想,自己是女子對方又不知道,他用這一招是出於無心,當下更不打話,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的亭子。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手托住寶劍,臉色溫和,把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住了還劍入鞘,掉頭就走。
東殿供的是建造浙江海塘的吳越王錢鏐,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他再到中殿,殿上香煙繚繞,蠟燭點得晃亮,他想這裏供的不知是何神祇,抬頭一看,不由得驚獃了。
陳家洛連忙搖手,說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英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裏去啦,這裏沒人。」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麼回事?」瑞英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麼用。」陳家洛知她年紀老了,這種事情不大明白,於是問道:「我姆媽去世時的情形是怎麼的?她生的是甚麼病?」瑞英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甚麼,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我的三官呢?他還沒來麼?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的兒子,姆媽臨死時要見我一面也見不著。」
兩人拱手作別,陳家洛還有一件心事未了,又奔到相國府,翻進牆去,尋到瑞英,說道:「我哥哥此刻一定在安瀾園等候皇上,忙碌不堪,我待會再去找他。瑞姑,你有甚麼心願沒有?告訴我,一定給你辦到。」瑞英道:「我的心願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將來娶一房好媳婦。」陳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人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英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裏,我去叫她來。」她出去不一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也紅了起來。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麼死的?」晴畫淒然道:「她跳海死的。」陳家洛驚問:「幹麼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道:「二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咦」了一聲。晴畫哭道:「咱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雨詩和府裏的家人陳進忠很好,兩人偷偷的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答應她贖了身,就和進忠做夫妻。那知二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便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蹧蹋了有甚麼辦法,那知她想不開,夜裏偷偷的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屍體哭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
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已變成模糊一片,陳家洛把馬繫在海塘的柳樹上,施展輕身功夫,向城西北自己家裏奔去。到得家門,忽然一獃,原來自己相國府宅第本大,這時舊宅之旁又蓋了一大片新屋,月光下只見亭台樓閣,氣派雄偉,宅前一個大區,寫著「安瀾園」三字,竟是乾隆的御筆親題。陳家洛心中一怔,向舊宅門裏跳了進去,直撲母親舊居,他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向房裏一張,只見房內空無一人,房內佈置宛如母親生時,紅木傢私、大床、衣箱,仍舊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點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響,一個人走進房來。
陳家洛又問:「姆媽有甚麼話要對我說麼?」瑞英道:「最後一天小姐迴光返照,精神很好,她知道見你不著,所以寫了一封信給你。」陳家洛急問:「信呢?在那裏?快給我。」瑞英道:「後來她不知怎麼一想,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叫我把蠟燭拿過去,她自把信在燭火上燒掉,信快燒完,小姐氣力也完啦,手一鬆,就過麼過去啦。」
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上,海潮已捲上塘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遊玩,熟識潮性,一把白振拉上,自己隨即向後連躍數躍。白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手一揮,一柄摺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的一株柳樹。
說到這裏,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陳家洛聽得目貲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我本想見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現在也不必再見他了。雨詩的墳在那裏?你帶我去看看。」晴畫道:「在西門,等天明了,我偷偷帶三官去。」陳家洛道:「現在就去。」晴畫道:「這時府門還沒開,怎麼出得去?」陳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摟住了她的腰。晴畫羞得滿臉通紅,正待說話,身體忽如騰雲駕霧般從窗子裏飛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奔馳,不一刻已到了西門。
李沅芷一聽罵他父親是走狗,怒火大熾,迎面的就是一劍,罵道:「你這小子怎麼出口傷人?」陳家洛見她當真動手,心想這人果然和清廷官員有所牽連,這時不必再行客氣,喝道:「好哇,我找你師父算帳去。」身子一偏,讓開了刺來的一劍。李沅芷使開在師門所學的柔雲劍術,待陳家洛剛站起身,一劍平刺他的胸膛。陳家洛不避不讓,待劍尖剛沾胸衣,突然一吐氣,胸膛向後陷進三寸。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劍尖已刺他不到,她見陳家洛功力深湛,心中大駭,怕他隨手進擊,雙足一點,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離船很遠,頂上又光又滑,李沅芷居然穩穩的站在那裏,陳家洛心想此人造詣也自不凡,倒也不可輕敵。他本想空手進招,一見她施展武當派上乘輕功,自己與張召重對敵過,深知武當派武功十分厲害,於是斜身縱起,從垂柳梢下穿了過去,等到站上另一個石墩時,手中已執著一條柳枝。
陳家洛身子微偏,柳枝揮向對方後心。李沅芷一擊不中,右腳在石https://m.hetubook.com.com墩上一點,「鳳點頭」讓過揮來的柳枝,斜刺裏搶到另一個石墩之上,稍一凝神,使招「玉帶圍腰」,先將寶劍接連不斷的繞身揮動,再和身縱了過去,心想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邊石墩上不可。陳家洛居然不退,待她撲到,身子突然拔高丈餘,頭下腳上,柳枝當頭揮下。李沅芷舉劍一撩,那知柳枝順著劍身平面彎了下來,在她臉上一拂,有如吃了一記耳光,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不暇思索,低頭又竄到左邊石墩之上,待得站定,見陳家洛也已落下,衣襟當風,柳枝輕搖,顯得十分瀟灑。
陳家洛心中一驚,道:「請李大哥坐下細談。」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這時月亮倒影剛巧映在船邊,李沅芷撥動湖水,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亂了。陳家洛問道:「咱們的余兄弟你可見到了麼?他在那裏?」李沅芷笑道:「我當然知道,可是偏不告訴你。」陳家洛聽她這句話,一時怔住了,心想這姓李的小子簡直古怪,說話倒像一個刁蠻女郎。李沅芷那天摟著霍青桐肩膀的那副親熱神態,這時又湧上心頭,不知怎的,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
瑞英進房後,拿一塊布把各件家具逐一抹得乾乾淨淨,坐在椅上發了一陣獃,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來不住撫摸嘆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上面釘著一塊綠玉,綠玉四周是八顆精光耀眼的大珠子,那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的帽子。他一見這情形,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去,抱住了她。
過了半夜,其時天已微明,陳家洛把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東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突然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點頭,走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騎?」陳家洛道:「好罷!」那清兵歡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後面跟著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都覺萬分光榮。
陳家洛聽了她這句話,氣往上衝,當時就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領袖群倫,為紅花會眾豪傑之長,不能隨便動怒,而且這姓李的年紀比自己小,未免不值,當下強抑怒氣,舉槳划船。李沅芷也是自小被順慣了的人,陳家洛越不理睬她,心中也越不高興,悶在船頭,一時下不了台。
一艘小船將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了一聲道:「你不必神氣。你要是真狠,幹麼一個人偷偷的躲在這裏哭?」陳家洛仍舊不理。李沅芷道:「我跟你說話,難道你沒聽見?」陳家洛呼了一口氣,側目斜視,心想:「你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連你師父都對我客客氣氣,你竟敢對我這樣無禮。」李沅芷冷冷的道:「我一片好心來告訴你消息,你卻不理人家。沒我幫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陳家洛秀眉一揚,道:「憑你就有這樣大本領?」李沅芷道:「怎麼?你瞧不起人?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寶劍。
瑞英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的嘴,低聲道:「別嚷,是我。」她望著陳家洛的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都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增加十歲卻並無多大變化,所以一個認得而另一個卻全然怔住了。陳家洛道:「瑞姑姑,我是三官,你不識了麼?」瑞英這時才透了一口,說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陳家洛臉上看出了那小名三官的淘氣孩子的容貌,不由得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原來天后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樣。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點虧。好罷,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們倆擊掌為誓,將來彼此不得傷害。」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白振等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的話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掌立誓,都感奇怪。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捲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白練風揚,奔飛曲折,把白振全身淹沒在波濤之下。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轉眼之間,塘上潮水退得乾乾淨淨。白振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一般深深嵌入樹皮之中,待潮水退去,忙拔出十爪,向後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把摺扇接了過來,對白振點頭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穿。」白振此時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
江南世家小姐出嫁時,例有幾名丫頭陪嫁過去,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奶奶,可是這幾名陪嫁丫頭到老仍舊叫她小姐。瑞英所以稱陳家洛的母親做小姐,就是這個原因。
只聽見站著的那人「啊」了一聲,隨著腳步響動,急速向外奔出。陳家洛一伸腰站起來,向後連躍兩步,已攔在那人面前,燈光下一朝相,兩人各自驚得退後一步。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竟是當今滿清皇帝乾隆弘曆。
陳家洛聽得滿目含淚,問道:「那麼我姆媽沒燒完的信呢?」瑞英道:「這個我收著。」陳家洛道:「拿給我看。」瑞英道:「小姐總是為不願給你看到,所以臨死時要燒掉,你又何必要看。」陳家洛一臉哀苦之色,自傷自嘆:「不知姆媽要對我說些甚麼,唉,我見不到姆媽一面,連最後的遺書也看不到。」瑞英聽得心酸,揭開箱子,翻開上面的衣物,掏出一個小盒子來,她用鑰匙開了,取出一個紙包,交給陳家洛道:「我不知道小姐寫了些甚麼,這封信我偷偷收起來,從來沒給人見到過。」
跳下房來,晴畫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驚道:「三官,你學會了仙法?」陳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畫微笑不答,把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一坏黃土,埋香掩玉,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不禁淒然,在墳前作了三個揖。這時晴畫已哭了起來,說道:「三官,要是你和*圖*書在家裏,二老爺也不敢作這樣的事。」陳家洛默然點頭。晴畫又道:「進忠也尋了死之後,進忠的媽求府裏讓他們兩個葬在一起,二老爺大發脾氣,反而把進忠的媽叫去罵了一頓,唉,他們兩個死了之後還是不能在一淘。」陳家洛道:「明天我派人來辦這件事,把他們葬在一起。」晴畫遲疑道:「二老爺怕不會肯。」陳家洛道:「哼,我才不理他肯不肯呢。我還叫人把你贖出來,回你自己家去。」晴畫咽哽著道:「三官,你待咱們總是這麼好──」
乾隆驚道:「你──你怎麼深夜到這裏來?」陳家洛道:「今天是我母親生辰,所以我來拜墳。你呢?」乾隆不答他的問話,問道:「你是姓陳──陳世倌的兒子?」陳家洛道:「不錯,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我想你也知道罷?」乾隆道:「沒聽說過。」原來近年來乾隆對海寧陳家榮寵殊甚,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是故陳相國之少子,但誰都不敢提起,因為皇上喜怒難測,一個多事說了出來,很可能就落得殺身之禍。
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說道:「你見我深夜來此祭墓,一定覺得奇怪。令尊生前於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寶,令尊之功最鉅,此事我終身不忘,所以今夜特來拜謝。」陳家洛將信將疑,「咦」了一聲。乾隆又道:「此事如洩漏於外,十分不便,你可能答應我絕對不吐露隻字麼?」陳家洛見他尊崇自己父母,對他十分好感,當下慨然說道:「你儘管放心,我在父母墳前發誓,今晚之事,絕不對任何人提及。」乾隆知道他是武林中領袖人物,最重然諾,何況又在他父母墓前立了誓,所以十分放心,面露喜色。
陳家洛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霧中,轉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墓,只見天后宮後面搭著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篷。他隱身牆角,往外注視,眼光到處,儘是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篷外來回巡視。他今晚所見景象,俱出自己想像之外,雖然見他們戒備森嚴,但藝高人膽大,決心去探個明白,在地上慢慢爬近帳篷,乘兩名黑衣人都背轉了身之時,掀帳篷就鑽了進去。
陳家洛本來瞧在陸菲青面上,對她一再忍讓,見她忽然拔劍出鞘,心中突然一動,她剛才站在乾隆背後,和統兵的將軍神態很是親熱,難道竟是敵人不成?一方面又覺得奇怪,平素自己氣度雍容,不知怎樣,對這人卻是說不出的厭憎,只見她容顏秀雅,俊目含嗔,一時倒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樣人,於是說道:「你剛才站在皇帝背後,是假意投降呢,還是在朝廷做了甚麼官職?」李沅芷道:「全不是。」陳家洛道:「難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的親人不成?」
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眼角眉梢,總有鬱鬱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上還有甚麼為難麼?你既不願為官,但有甚麼需求,儘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應。」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從命。」陳家洛喜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來。」
他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他在回疆十年,每日見的儘是無垠黃沙,現在重見海波,心胸爽朗無比,披襟當風,望著大海看得獃了。
從家裏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只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於是逕向廟門走去。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聽竟是夜行人的步法,他疾忙一退,縮身在一棵柳樹之後,只見神廟左右分各竄出兩個穿夜行衣靠的人來,在廟門口四人舉手打個招呼,腳步絲毫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陳家洛十分奇怪,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裏來不知有甚麼圖謀,他正想跟蹤下去一查,忽然腳步聲又起,又是四個人從廟旁包抄過來,看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前面四人並不相同。心裏更是奇怪,待這四人交叉而過之後,他提一口氣,如飛鳥般躍上廟門,橫躺在牆頂,俯首下視。灰影起處,又有四個人盤繞了過去,陳家洛看這些人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灌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難道是甚麼教派舉行拜神儀式?又莫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所以外面派了巡邏?一時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在牆邊,溜進太殿中查看。
此時明月西沉,繁星閃爍,陳家洛道:「我送你回去罷,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兩人再回陳府,陳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畫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好,你說罷。」晴畫道:「讓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給你梳頭。」陳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罷!」坐了下來,晴畫喜孜孜的出去,不一會,捧了一個銀盆進來,盆中兩隻細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陳家洛面前。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窮荒之中,這種江南富貴之家的滋味今日重享,恍如隔世。他用銀匙搯了一口湯喝,晴畫已把他頭髮打開,抹上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的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了一顆,在晴畫嘴裏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等辮子編好,陳家洛點心也已吃完。晴畫道:「你怎麼長衣也不|穿?著了涼怎麼辦?」陳家洛心裏暗笑:「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種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晴畫跑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的湖縐長衫來說道:「這是二老爺的,大著點兒,你將就穿一穿罷。」她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伏下身去把他扣子一粒粒扣好。陳家洛見她忍著眼淚,也有點心酸,說道:「我去啦!」雙足一頓,從窗中跳了出去。
在外面巡邏的眾侍衛見乾隆出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忙趨前侍候,忽見他身旁多了一個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可是也不敢作聲。白振、褚圓等重要侍衛,心中更是慄慄危懼,怎麼帳篷中鑽了一個人進去居然沒發覺出來,這個罪名實在不小。等到走近,看見他身旁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侍衛把御馬牽了過來,乾隆對陳家洛道:「你騎我這匹馬。」侍衛忙又牽過一匹馬。兩人上了馬,向大東門而去。這時鬱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習俗用五色彩紙把潭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已過,但彩紙尚在,月光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潭,分塔為三,空明朗碧,就似湖下別有一湖。只見一個灰色人影,疾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劍光閃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
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里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寧西門。陳家洛離家十年,此番重來,只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面嬉遊的城牆也毫無變動。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農家歇了,吃過中飯,索性放頭便睡。他折騰了一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土話,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晚上殺了一隻雞請他。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人說:「皇上不知為了甚麼,連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大概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面子。」陳家洛想父親陳相國逝世已經多年,實在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別加恩寵起來,吃過晚飯,拿十兩銀子謝了農家,縱馬入城。
陳家洛道:「我母親是今天生日,所以她名字叫做潮生。」這時感到乾隆握著他的手微微一震,似乎心情很是激盪。乾隆望著海水出了神,隔了一會,說道:「你我十分投緣。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麼?最好以後常在我身邊。我見到你,就同見到令尊一般。」陳家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倒怔住了難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番話等於是允許他將任為大學士,這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乾隆心想他一定會喜出望外,叩頭謝恩了。
陳家洛接過手已微微發抖,把紙包打開,只見裏面是小半張信牋,上面一大截已被燒去,下半截也是一片焦黃之色,還沾了許多燭油,上面寫的赫然是他母親的字跡,只見甚麼「半生傷痛」,「僅為兒耳」,「威逼嫁之陳門」等等一些零碎詞語,還有些字是上下文不相連續的,甚麼「硤石沈氏之」,「婦道云」等等,陳家洛不暇仔細研究,把信放入懷裏,問道:「姆媽的墳在那裏?」瑞英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後面。」陳家洛道:「海神廟?」瑞英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廟大極啦,在海塘邊上。」
驀然間氣候驟寒,白線越逼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有如千軍萬馬在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海塘邊上,右手輕搖摺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一驚,右手一鬆,一柄摺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給他的摺扇。乾隆叫了一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將摺扇拾起。
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是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聽他說話,似乎又要涉到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道他是絕對不肯到朝廷裏來做官的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強你。不過我要勸你一句話。」陳家洛道:「請說。」乾隆道:「你們紅花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的一切我可不咎,以後可萬不能再幹這種無法無天的事。」陳家洛道:「咱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默然,嘆道:「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夫復何言!」隔了一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陳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來傷害於你。」
那中間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頷微髭,一如自己父親陳相國生時。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的「咦」了一聲。這時又聽見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隱身一在座大鐘之後。不一會只見四個人走進殿來,這四人穿了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拿著兵刃,在殿中繞了一圈又走了出去。陳家洛見左面有一扇門開著,慢慢走過去,向外一張,只見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氣派十分宏偉,宛如京城大內宮殿規模。他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為人發覺,於是雙足躍到甬道頂上,一溜煙般跑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無人,反躍身下。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寫著「天后宮」三個大字,殿門並未關閉,陳家洛走進瞻仰神像,這一下比剛才驚訝更甚。
見此情形,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盡消,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屬,也必是父親至親至近之門生故吏,見他哭泣甚悲,於是輕輕走上前去,在他肩上一拍,說道:「請起來罷!」那人一驚,突然跳起,但並不轉過身來,喝道:「是誰?」陳家洛道:「我也是來拜墳的。」他先不去理那人,跪倒墳前,想起父母生前養育之恩,那裏還能忍耐得住,不禁淚如雨下,嗚咽著叫道:「姆媽、爸爸,三官來遲了,見不著你了。」
李沅芷隔了一會,說道:「我聽余師哥說,你的武藝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說你做我師父都可以,難道你比我師父強麼?」陳家洛聽她說話不知輕重,微微一笑,道:「陸老前輩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我給他做徒弟,他還不見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資質https://www.hetubook•com•com聰明的人。」李沅芷笑道:「啊喲,別當面捧人家啦。我剛才見你拋了四隻酒杯,內勁用得好極啦。不過你們紅花會的人對你這麼服服貼貼,比見老子還恭敬,我可有點不服氣。」陳家洛「哼」了一聲,心想:「要人敬服又不是靠武功來壓人,這點你不懂,我也懶得跟你多說。」他見李沅芷又稚氣又刁鑽,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說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見罷!」說罷舉起槳來,等她跳回自己船上去。李沅芷大不高興,說道:「雖然別人都服你,你可不必對我這麼驕傲!」
他先伏地不動,細聽外面並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覺,回頭過來,只見帳篷中空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鏟得乾乾淨淨,帳篷一座接著一座,就如一條大甬道一般,一直通到後面。每座帳篷中都點著巨燭油燈,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
陳家洛看得明白,那人竟是陸菲青那姓李的徒弟,剛才就是站在乾隆身後的,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拭乾眼淚,抱拳回禮,說道:「是李大哥,找我有甚麼事?」李沅芷輕輕一縱,落在陳家洛船頭,笑道:「你要知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麼?」
兩人手握著手,坐在墓前,一個是當今中國皇帝,一個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的首領。兩人都沉浸在思索之中,一時無話可說。過了片刻,忽然極遠極遠處似有一陣鬱雷之聲,陳家洛耳朵好,先聽見了,說道:「潮來了,咱們到海塘邊去看看罷,我有十年不見啦。」乾隆道:「好。」仍舊攜著陳家洛的手,走出帳來。
陳家洛身子一縮,躲在一隅,只見進來的是一位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英。她把陳家洛從小撫育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最近之人。
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自己竟看不出他怎樣攀折柳枝,不由得暗暗吃驚,但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頭皮和他一拼,嬌叱一聲:「看劍!」左掌護身,縱向陳家洛所站的石墩上來,同時劍走偏鋒,向他左肩刺去。
那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假使我貪戀富貴,也就不會離開宰相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問你,你為甚麼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於父兄麼?」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現在,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隆道:「你母親叫你離家,那可真奇了,這是幹麼啊?」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後,說道:「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的事,於是問道:「你今年幾歲了?」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嘆道:「我恰好比你大二十歲。那你就是在我登基那年出世的,你方青春年少,而我已過了大半世。唉,任人功業蓋世,壽數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兩人又走了一會,乾隆問道:「你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一塊璧玉來,說道:「這塊寶玉也算得是稀世之珍,你拿去贈給夫人罷。」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所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你把這塊寶玉拿去,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罷。」
陳家洛從腰間取出霍青桐所贈的短劍,握在手裏,一步步向前走去,心想:「就是龍潭虎穴,今日我也要闖他一闖!」四下裏靜悄悄的,只有蠟燭上的燈火偶然爆裂開來,發出輕微的聲息。他屏息提氣,走了數十步,忽然見前面有人衣服響動之聲,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見沒有動靜,又向前走了幾步,燈光下只見前面隆起兩座並列的大墳,一個人背向著他坐在墳前。
待出大東門,耳中儘是浪濤之聲,但眼望大海,只見平靜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照射海上,悠然流水,映出點點銀光。
李沅芷玩了一陣水,右手濕淋淋的伸上來,不住向空中彈水,月光下見陳家洛眼圈紅紅的,淚痕未乾,奇道:「咦,你哭過了麼?剛才我聽到一個人哭,原來是你。」陳家洛別過了頭,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軟,柔聲說道:「你是不是牽記你文四哥和余十四弟呢?你別難過,我告訴你,他們兩人都好好活著。」陳家洛本想細問,但聽她一副勸慰小孩子的語氣,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報信,我們也能查得出來。」仍舊悶聲不響。李沅芷問道:「我師父呢?他也到杭州了麼?」陳家洛道:「怎麼?陸老前輩沒和你在一起麼?」李沅芷道:「當然啦,那晚在黃河渡口一陣大亂,就沒再見他。」陳家洛道:「陸老前輩武功驚人,一定不會有甚麼錯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們紅花會勢力這麼大,幹麼不派人去找找他?」陳家洛聽她說話很沒禮貌,更是不喜,但他究竟極有涵養,說道:「李大哥說的是,明兒我就派人去打聽。」
李沅芷又驚又羞,右手只好鬆開劍柄,左掌一擋,與陳家洛左掌相抵,借著他一捺之勁,跳到右邊石墩之上。這時她的寶劍也已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罵:「還虧你是總舵主呢,用這種下流招數!」陳家洛一怔,說道:「胡說八道,我那裏下流?」
陳家洛此時酒意已有七八分了,猛抬頭,只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菱葉間映成片片碎影,心中一驚,問徐天宏道:「今兒是十幾,這幾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兒十七,前天不是咱們一起過中秋的麼?」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周老英雄、道長、眾位哥哥,今兒大家忙了一晚,總算沒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現在請大家回去休息。明天我有點私事,後天咱們就著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道:「總舵主,要不要那一位兄弟陪你去?」陳家洛道:「不必了,這件事沒危險的,我獨個兒在這裏定一定神,要想想事情。」眾人把hetubook.com.com船靠岸,與陳家洛別過,上岸回去。楊成協、衛春華、章進、蔣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在杭州街上,一路挽臂高唱,歡呼而行。玉如意等人,自有杭州本地的兄弟去打賞不提。
陳家洛不願再聽下去,把玉放在懷裏,說道:「多謝厚賜,後會有期。」拱一拱手,轉身要走,乾隆右手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裏走去。白振見他們兩人分開,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你救我性命,在下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報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那裏話來?咱們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乾隆微微一震,真想不到他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位姓文的哥哥到底甚麼地方得罪你了?你竟如此記恨,派了這許多人,非把他捕到不可?」乾隆道:「這個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應過你,也不能失信。這樣罷,我不殺他就是。」陳家洛道:「那麼只好我們自己動手來救了。所以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不出,而是為了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道他這話倒也不是誇口之言,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明日一早回杭,再住三天,就回北京,回京之後,這人說不定會被你救去,我老實對你說,這人我絕不容他離開我的掌握,你既決意要救,三天之後我只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只怕你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殺他,我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道:「這樣說來,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閒雲野鶴快活逍遙。」
玉色晶瑩,在月亮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接了過來,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異常珍貴的暖玉。玉上用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道你是胸襟豁達之人,也不敢送這塊玉給你,更不會叫你贈給將來的意中人。」這四句銘文雖似不吉,其中實其中含有至理。陳家洛低吟「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兩句話,細細體會其中含意,不知如何,只覺天地悠悠,世間不如意事盡皆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直欲放聲一哭。乾隆道:「少年愛侶,情深愛極,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無美滿下場,反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情不可極,剛則易折,先賢這話,確是合乎萬物之性情的。」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被捲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都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絕頂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他未到塘頂,而海潮已經捲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把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接起來掛到白振頂上。白振縱身一躍,拉住長袍一端,此時浪花已經撲到他的腳上。陳家洛使勁一提,把白振揮到塘上。
陳家洛叫道:「你給我三招,我瞧你師父份上,只還你一招,接著。」語聲剛畢,人已躍起,柳枝向她臉拂來。李沅芷吃過苦頭,舉劍在面前挽了一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枝。那知這柳枝就如生了眼睛一般,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把劍身裹住,當時只感到一股大力要把她的劍奪出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
這邊哭聲正悲,那邊忽然傳來格格輕笑。陳家洛一聽,忙止哭聲,回頭一望,只見一艘小船緩緩划來,待船駛近,月光下見一人從船尾站了起來,身上穿著淺灰長袍,把手一拱,叫道:「陳公子,一個人還在賞月麼?」
陳家洛眼望眾人去遠,跳上一艘小船,木槳撥動,小船在其平如鏡的湖面上輕輕的滑了過去,船到湖心,陳家洛收起木槳,獃望月亮,不禁流下淚來。原來八月十八是陳家洛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母十年,這次重回江南,生母卻已亡故,竟不能趕上相見一面,想起母親慈容笑貌,從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從中來。適才聽徐天宏一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放聲慟哭。在船中放聲大哭起來。他剛才聽徐天宏一說日子,但自己是總舵主身份,不便當眾悲泣,等眾人走後,才在湖心慟哭。
這時陳家洛心中提防之心雖去,但疑惑只有更甚,他想:「外面如此戒備森嚴,原來是保護皇帝前來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隱秘?非但時間是在深夜,而且墳墓與甬道全部用黃布遮住,顯然是不欲令人知曉。然則皇帝何以又來偷祭大臣之墓?而且在墓前跪拜哀哭,實在令人費解。」他心中猜疑不定,乾隆也在對他仔細打量,過了半晌,乾隆說道:「咱們坐下來談罷!」兩人坐在墳前石上。他們兩人這次是第三次會面。第一次在靈隱三竺相見時,互相猜疑中帶有結納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鬥,勢成敵對。這一次相見,敵意大消,親近之心油然而生。
睹物思人,良可傷痛,陳家洛不願再問,說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瑞英正想開口叮囑,陳家洛已從窗中飛身出去。
李沅芷這時動了真怒,劍交左手,右手從囊中掏出一大把芙蓉金針,連揮三揮,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陳家洛打去。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雙腿外挺,整個人平臥湖面之上,左臂平伸,手掌按住石墩頂上,全身臨空,三批金針從他手臂上掠過,嗤嗤嗤的落入湖中。他左掌一用勁,人已躍起,身上居然沒濺著一點水,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墩,知道自己絕非敵手,她古靈精怪,何等乖巧,叫道:「咱們後會有期,再見罷!」就要竄入小瀛洲亭中。
墳前各有一碑,碑上題著朱紅的大字,一塊碑上寫的是「清大學士陳公世倌之墓」,另一塊碑上寫的是「清一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陳家洛在燭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也不顧得危機四伏,就要撲上去哭拜,剛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墳前那人站了起來。陳家洛忙站定身子,先看他如何動靜,只見他站著向墳凝視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幾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動,似乎哭泣甚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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