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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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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威震古寺雷聲疾

第二十五回 威震古寺雷聲疾

那男子已聽不見余魚同的問話,指著玉如意,顫巍巍的說:「我──我要去了──妹子──你好好過日子──再唱一個曲──兒──」玉如意含淚說:「好,我唱。」她撥動琵琶,但那裏唱得成聲,絃索聲中,只見那男子頭一側,斷了氣了。玉如意把琵琶一放,並不哭泣,從炕下掏出一個包裹來,交給余魚同道:「這裏面的東西,據說很值錢,我也不懂,相公是讀書人,請你收下罷。」余魚同愕然接住,玉如意忽然一頭向炕角上撞去,余魚同一拉,那裏來得及,一個嬌小玲瓏的青年女子,已撞得腦漿迸裂而死。
文泰來見顧金標轉一轉身,背後腰裏插著余魚同那枝金笛,走上一步,叫道:「顧老哥,你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罷。」顧金標停步轉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來取。」顧金標武功頗非泛泛,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任何人都沒放在眼裏,對余魚同的沸羹之辱,可說恨得牙癢癢地,他一抖虎叉,準備迎敵。文泰來縱上兩步,夾手就來奪他的虎叉。兩人正要廝拚,余魚同突然躍出,奔在兩人中間,說道:「四哥,小弟已經出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罷。」文泰來見他這麼說,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閃在一旁,顧金標也把虎叉收起,躍出殿外。
夫妻兩人忙去叫醒了陳家洛、徐天宏等人,文泰來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章進第一個忍不住,跳起身來。眾人急忙奔寶相寺而去。到了寺中,只見寺裏空蕩蕩並無一人,想是所有僧眾見他們惡鬥兇殺,都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駱冰眼尖,見佛像前的供桌上壓著一張字條,原來是余魚同留下的一封信,忙遞給陳家洛,眾人圍攏來看,見字條上寫道:「總舵主暨各位哥哥:小弟罪孽深重,是以出家懺悔,以了塵緣,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業,勿以小弟為念,小弟現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數月之後,方能歸也。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尋翠羽黃衫去矣!小弟魚同頓首再拜。」
等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得蹲在地上,余魚同卻已跑得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氣惱,又是慚愧,替兩人包紮好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一下,自己再出去追蹤,他沿著山道走了七八里路,余魚同的蹤跡絲毫不見,卻遇見了滕一雷等人。他的對頭哈合台也和他們在一起,此外還有一個不相識的人,這人四十上下年紀,背上揹著一個鐵琵琶,腳步矯健,看來武功甚精。
滕一雷一使眼色,大家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裏有點古怪,咱們晚上來探。」眾人離開寶相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麵食吃了,晚上越牆進寺,窺探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第二天哈合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到寺裏和主持爭執了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天明一早就依你動身。」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就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一批人。
哈合台一矮身,讓開文泰來一掌,反手就勾敵人手腕。文泰來見他手法快捷,「咦」了一聲,左掌橫過面門,斜擊對方項頸。哈合台又是一低頭,伸手來抓敵人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又不同武林中所傳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法或是鷹爪功,頗有點奇怪,原來哈合台武功的根基是蒙古摔跤,再加上通臂拳化揉合而成。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來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驚,已被文泰來砰的一聲一掌擊在背上。文泰來見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原來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仍舊依照蒙古人的習慣,身上穿著牛皮背心。
文泰來低聲呼:「倒楣!」跟了半天,原來跟的是要和寺中和尚為難的流氓。但轉念一想,既來之則安之,瞧瞧到底誰是誰非,如果有人恃強凌弱,那就要伸手打個抱不平。於是溜到廟邊,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大殿一望,只見一個和尚跪在佛像面前,在虔誠禮佛。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站起,猛一回頭,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
文泰來一見他們身法,就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來嫉惡如仇,這幾個月來又遭到生平未有的屈辱,這時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竄到宋覃兩人背後。兩人兵刃尚未砸下,敵人忽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後領已被文泰來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毒蛇出洞」向文泰來後心點來。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身,把兩人提著打了一個圈子,口中大喝一聲,猶如晴空打了一個霹靂。彭三春一驚,三節棍嗆啷啷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雙臂平舉,用力合攏,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
眾人雖然見多識廣,但見言伯乾這樣陰森可怖,都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泰來見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魚同道:「禍福無門,唯人自招,你去罷!」言伯乾雙目直視,一動不動,韓文沖道:「言大哥,咱們走罷!」見他不動,拉他一把,那知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上,早已冰冷,氣絕多時了。原來他前腦後背連接被文泰來用「霹靂掌」擊中兩掌,就此震死。
覃天丞退後一步,余魚同已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掃過來,余魚同雙腳縱起,三節棍從他腳下掠了過去,他忽然「啊喲」一聲,向前一撲。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雙雙撲來,滿擬生擒活捉,那知余魚同突然回身,左手一揚,一大把灰土飛了過來,彭三春和宋天保滿口滿眼盡是塵沙。彭三春臨敵較久,著地一滾,滾出數步,宋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亂擦。余魚同一劍刺進他的左腿,轉身就走。原來地上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
言伯乾臉容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主持說:「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余魚同站起身來,敲著木魚,慢慢走進內堂去。
言伯乾起了疑心,嘴向宋天保一呶。宋天保會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說。」余魚同不理,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左手要抓余魚同後心。余魚同身子一側,僧袍左袖揮起,在宋天保臉上一拂。宋天保臉部被蒙,疾忙後退,只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余魚同用木魚槌戳了一記,痛得蹲下地來。余魚同唸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敲著木魚,走向後院去了。
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才來的那位秀才相公住在哪裏?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甚麼秀才相公?」顧金標大怒,伸手就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道:「咱們昨晚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別多事。」言伯乾對店伴道:「好,我們一間房一間房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瞧瞧,搜出來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喲,瞧你這副兇相,難道是皇親國戚?」這時掌櫃的也過來查問了。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到北邊上客房前,砰的一聲,已把房門踢開。房內一個大胖子吃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標一見不對,又去推第二個房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語,十八代祖宗的亂罵。
睡夢中只聽見鐺鐺的鐘聲,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搜去,不覺啞然失笑。這時天已黎明,鐘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余魚同睡了半夜,精神恢復,心想:「暮鼓晨鐘,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那是山崗上一所寺觀中發出來的。他依著山道上崗,見那寺觀已頗殘破,匾額上寫著「寶相寺」三字。他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一尊佛像,垂手低眉,似乎憐世人無限愁苦,余魚同心中一驚,再看四壁的壁畫,畫的是佛祖前生捨身救鴿餵鷹的故事,一時愛恨嗔慾,百感交集,大叫一聲,闖入後院。一個老和尚迎了出來,打個問訊道:「居士光降小寺,可有事麼?」余魚同怔了一怔道:「在下到處遊山玩水,見寶剎十分清幽,想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麼?」那老僧道:「小寺本為眾人之物,居士要住,請進來罷。」於是命知客僧迎接余魚同到一間客房裏,不一會,知客僧捧了一碗素麵出來。
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沖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詳細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的仇人,他對余魚同很存好感,忙約韓文沖趕去解救。韓文沖本來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只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會和余魚同為難,否則如果傷了余魚同,將來紅花尋起仇來,他焉能置身局外。韓文沖一想不錯。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逃了出來。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彭三春等人。
大門開處,只見一個人默不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都退後了一步,只見這個人身穿著灰布衫褲,腰中紮了一條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還不知道文泰來已被人救了出來,喝道:「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文泰來右手一掌已向他手腕打來,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伯乾根本沒時間想到招架退縮,只順乎本性的手一鬆,但手腕已被文泰來的中指與無名指拂中,還未感到疼痛,余魚同已被他扯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這才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痛。
徐天宏道:「那關東三魔既已動身,咱們最好派一人騎四嫂的白馬趕過他們的頭,否則現在回部軍情緊迫,木卓倫老英雄一定忙於應付,要是翠羽黃衫事先沒有防備,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那可不好。」陳家洛想徐天宏的話說得不錯,皺起了眉頭不語。章進道:「那我先去罷,你們隨後來。」徐天宏道:「你性子這樣莽,別途中惹事,誤了大事。」章進道:「我不惹事就是。」駱冰這時已懂了徐天宏的意思,說道:「你不懂維語,途中好生不便,現在到處有戰事,別讓他們起了誤會。」座中只有陳家洛和心硯兩人在回疆住過十年之久,精通維語,駱冰這句話明明是指定要他們去了。陳家洛仍舊不語。心硯道:「少爺,那麼我先走罷。」徐天宏道:「總舵主,我瞧你還是你先走最妥當。你識得維語,功夫又好,關東三魔和你又沒朝過相,就是狹路相逢也不打緊。你趕到之後,如果兆惠仍不停手,你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陳家洛沉吟半晌,說道:「好罷!」吃過麵後,跨上駱冰的白馬,和眾人作別,當先馳去。
余魚同在寶相寺中禮佛誦經,過了幾天清靜日子。這天跪在佛前做早課,默唸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突然清涼明淨,一塵不染。忽然背後一人用江湖黑話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這合字在這裏又沒子窯躲,能扯到那裏去呢?」余魚同一驚,心想:「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個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身,咱們也要找到他。」余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都已站在他的身後。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在輕彈琵琶。余魚同愛好音律,忙坐起細聽,只聽那琵琶被彈的人輕攏慢撚,聲調蕩人心魄,彈了一會,一個女人聲音唱起歌來,聽她唱道:
那邊韓文沖突叫:「小心後面!」叫聲未畢,文泰來已覺腦後風生,回身一個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敵人。言伯乾雙手鐵環叮噹一碰,和身躍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要掃到,忽地收住,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手奪環。兩人俱都懷有深仇大怨,這次不見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佛像缺了一肩,俯首低眉,望著座前這兩人險惡的拚鬥。
韓文沖嘆了一口氣,向文泰來一拱手道:「這位是紅花會當家奔雷手文四爺罷?」文泰來點了點頭。韓文沖道:「兄弟是韓文沖。」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莊來拿他的,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北高峰鬥張召重,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在一起,所以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人介紹了,大家互相點了點頭,都不說話。韓文沖道:「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在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來冷冷的,知道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說道:「我們就此告辭。」一拱手轉身就走。就中顧金標對余魚同曾有沸羹潑面之恨,但見他已經剃度做了和尚,同時見文泰來如此聲威,也很是膽寒,知道討不了好,關東三魔轉身走出殿去。
這時回身已然不及,文泰來暗叫:「不好!」抓住余魚同左臂,腳下使開「霹靂掌」中「瞬息千里」的輕身功夫,躍出山門。兩人腳未落地,已聽見裏面蓬蓬蓬幾聲巨響,煙霧離漫,塵土飛揚,幾尊神像跌得粉碎。那四大金剛又大又重,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文泰來大怒,拔步追出,要向滕一雷責問。余魚同道:「四哥,今晚殺了四人,已經夠啦!」文泰來一怔,問道:「十四弟,你怎麼做了和尚?」
且說余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去追李沅芷去了,她一個青年女子,如何抵擋,心中十分擔憂,一路尋找,毫無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尋將入去,挨到晚上,天色昏黑,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夜中翻來覆去那裏能睡得著,他暗暗責罵自己無情,李沅芷兩次救他性命,然而這晚思來想去,仍舊盡是想著駱冰的聲音笑臉,遠遠聽得「的篤、的篤、噹噹」的打更聲,原來已交二更天了。
文泰www.hetubook.com.com來這一掌如中鐵革,以為他有特殊功夫,而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他突然往地下一坐,雙臂來抓文泰來腰部。文泰來右掌一翻,「雷母照鏡」,橫擊對方臉頰。哈合台一側頭,已抓住文泰來右腕,一抬手,把文泰來甩了起來,這是他摔跤的救命招術。當年成吉思汗率領蒙古大軍西征,橫掃歐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征服大小數十國,殲滅歐洲聯軍數十萬。歐洲軍隊一聽見蒙古人到來,無不望風披靡,這固然主要是由於蒙古軍隊組織的嚴密,戰士騎射技能的高強,但摔跤之術也有極大的人關係。這種本領世代相傳,哈合台深得其中精奧,他一把將文泰來甩起,正要把他擲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軟。這時余魚同見文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見文泰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把他直摜了出去。余魚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
這一招聲勢猛惡,佛像的木屑、泥沙、金漆瀰漫殿中,隨著煙霧亂飛之際,余魚同突從佛像左肩的缺口中跳了出來,雙足在供桌上一點,已站在地下。滕一雷等吃了一驚,八個人四面圍攏,各舉兵刃,防他抵禦。那知余魚同跪在佛像面前,對敵人毫不理會,雙手合十,喃喃禱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外道邪魔,使我佛法身受毀,請我佛慈悲。」眾人見他如此,頗為訝異。言伯乾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麼鬼,走罷!」
且說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幪住了臉從洞中竄出來,忙上前兜截,那人喝道:「我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麼?」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三人對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個黑衣人,俱都急步追來。滕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撲到那人身後,獨腳銅人向前一送,一個「毒|龍出洞」直向他後心點去。那人縱出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疾快倒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實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魚同的長衫,存心要把他們引開,好讓余魚同脫逃,她手中扣住三枚金針,在敵人追近時就發針抵擋。滕一雷等武功雖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實在懼怕這無聲無影的細微暗器,只得遠遠跟住,毫不放鬆,直追到了孟津鎮上。他們相持了半夜,這時天色已明,鎮上已有趕早市的人。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就闖進了去。
歌聲柔媚異常,余魚同心想:「這種荒僻的野店之中,那裏來的如此歌喉?」忽然隔房一個男人大咳了一陣,有氣沒力的說道:「你別哭,我要你笑,你再唱呀──我挨不了今晚了,我要多聽──多聽你唱幾首曲兒。」余魚同聽他說的是江南口音,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是重病垂危的樣子。那女子哽咽了一下,撥動了幾下琵琶,卻唱不下去了,那病人道:「我死之後,你仍舊回杭州去──求求九爺──教他──教他收留你。」那女子不答,忽然撥動琵琶唱了起來。這次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只聽見她最後幾句唱道:「──款款深盟,無限思量,語笑盈盈。」這幾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余魚同心坎中,聽到「語笑盈盈」四字,不由得癡了。這時那女子強抑哭聲,顯得其悲更甚。
余魚同一路仍去找尋李沅芷,玉如意剛才所唱的:「無限思量,語笑盈盈。」八個字,儘在他耳邊縈繞不去。他想起玉如意好好一個如花女子,轉眼之間便歸於黃土,駱冰、李沅芷等人,現下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艷非常,然而百年之後,豈不同是化為烏有?現在自己為她們憂急傷心,再過數十年想來,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這裏,不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於是過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在樹上朦朦朧朧的睡了。
余魚同一動不動,聽見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後激烈爭辯。哈合台主張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一定要先找余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主持,有沒有一個醜臉秀才到寺裏來過。主持一獃,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心,闖到後院各房中去搜查,果然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袍。
且說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瞧了半天,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跡,可是余魚同到底性命如何,現在到了那裏,卻絲毫不得頭緒。文泰來憂心如焚,把言伯乾的幾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知他擔心,說道:「十四弟機警得很,打不過人家一定會逃走,咱們煩上官大哥多派兄弟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們馬上回去。」
店伴嚇了一跳,正張口要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裏一塞,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裏一掂,那銀子總有三四兩重,就不再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裏。李沅芷道:「外面有幾個債主逼著要債,你別說我在這裏,我只住一晚,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發債主我是行家。」
眾人看了這張字條,都很傷感,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章進怒道:「出甚麼屁家?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瞧他還做不做成和尚?」說著就要去尋火種放火,駱冰連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未必能做一輩子和尚。」文泰來忙問:「何以見得?」徐天宏道:「第一、他還掛念著咱們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來心高氣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那裏成功?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盜為富不仁的大戶。」說到這裏,眾人都笑了起來。陳家洛笑道:「這哪還像甚麼和尚?」徐天宏道:「他連翠羽黃衫都還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難。」眾人聽徐天宏這樣一說,都覺有理,文泰來道:「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不知你們所說的翠羽黃衫本事怎樣,能敵得住麼?」徐天宏道:「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打時我們是瞧見的,霍姑娘稍稍勝他一籌。不過要不是總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來道:「那不成,這大魔滕一雷力氣大得異乎尋常,十分厲害。」徐天宏道:「那麼咱們趕快動身到回部去,路上能把他們截住最好,否則也好事先有個準備。等咱們辦完正事之後,再回來勸十四弟罷。」眾人都說不錯。
原來這路拳法是文泰來的絕招,叫做「霹靂掌」,掌風喝聲中,隱隱有風雷之勢。言伯乾心想再打下去自己絕非敵手,雙環交叉,退後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鬆,踏步發掌。言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環本來在右,這時用力向兩旁豁開,眼見文泰來的一條前臂要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身手迅速已極,將計就計,一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乾知道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掌力驚人,這一招如被按上,不死也傷,只得回過左環擋在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一聲,五指一彎,已抓住鋼環,腳下用勁,繞到敵人身後。言伯乾剛獃得一獃,右環也已被抓住。文泰來用力一扳,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手,雙臂當時就要折斷,只得雙手一鬆,一對鐵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向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余魚同走進房內,只見一個青年男子睡在炕上,雙頰深陷,兩目無光,病勢極重。那女子身材嬌小,臉色也憔悴異常,雙目哭得紅腫,見余魚同是秀才打扮,施了一禮。余魚同把兩隻金元寶放在桌上道:「這點錢送給這位治病,你快去請醫生。」那女子吃了一驚,望著余魚同說不出話來。余魚同道:「治好病後,你們馬上就回故鄉去罷,不要在外面混了。我去啦。」手一舉,轉身欲出。那女子忙道:「相公慢走。」
余魚同一驚,回過頭來,見李沅芷站在身後。這時她穿了女裝,燈光下越顯嫵媚,只是滿臉幽怨,容色憔悴。余魚同合十打了一躬,並不作聲。李沅芷見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熬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來。
余魚同吃過麵後,又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只見紅日滿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想是寺中和尚正在唸經。他站起身來,想下崗去找李沅芷,忽然瞧見桌上一個包裹,那是玉如意臨死時所贈的,心中一動:「不知那是甚麼卷軸。」打開來看時,第一件是一卷法書,寫的是歐陽修的一闋詞,第二卷卻十分名貴,是米芾所書的李義山的兩首詩,余魚同一看到「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那兩句,心一酸,就捲起不看了。把第三卷打開,吃了一驚,原來那是一卷長卷,「宋八高僧故寶」的圖卷,上面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心想這是稀世之珍,怎麼會落入這風塵女子的手中?打開來一路看去,畫的是八位得道高僧出家的經過,題詞中說,有一位高僧是因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而大徹大悟的。余魚同不即看下去,掩卷一想,那是一句甚麼曲詞,能有這樣大的力量,他再展卷一看,只見題詞中寫著七個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句話猶如當頭捧喝,耳中嗡嗡作響,不覺登時獃住了。
他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七個字,一時忽然悟了,一時又神智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如癲如狂。寺裏的知客僧來看了他幾次,以為他病了,勸他早些安睡。余魚同睡在床上,聽見寺外風聲如嘯、松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直到中夜,仍舊難以入睡,二十三年來往事,一幕一幕的湧上心頭,中秀才、殺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那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苦惱萬分。自己一生愁苦,幾時有過一刻歡愉,回想駱冰對待自己,又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而真能「便休」,真能如此割捨,那已是有無上智慧定力之人了。他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忽見桌上有一部經書,那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四十二章經」。
言伯乾見師弟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很是狼狽,忙上前相問。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無所獲,大家半斤八兩。回到山洞,言伯乾給彭三春引見了,原來那背鐵琵琶的正是焦文期師弟韓文沖。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佈得哭不出笑不得,心灰意懶,威震河朔王維揚要他再到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何不肯,反勸王維揚及早收山。王維揚和張召重在北高峰一戰,死裏逃生,本來不想再在江湖上混下去,聽韓文沖一說,連聲道:「對,對!」於是王維揚往北去結束鎮遠鏢局,韓文沖回到洛陽來,滿擬從此閉門家居,封刀退出武林,遵守對陳家洛所說的約言。那知將到洛陽時,忽然在道上遇見了哈合台。韓文沖不願再見武林舊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的鐵琵琶是一個明顯標誌,終於躲不開,被哈合台認了出來。
余魚同回到殿內,只見滿地都是佛像碎片,四具屍體,橫臥當地。他跪在佛前,深切懺悔,忽聽聽見輕輕的噹啷一響,抬起頭來,只見自己那枝金笛放在面前,閃閃生光。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驚。滕一雷想言伯乾是一派的掌門,那裏想到一招之間便被人把已落入掌中的敵人奪去,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不及上前救援,他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自己這面有八個人,有五個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己方人多,所以搶在門口攔阻。
他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天神獻了一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余魚同看到這裏,耳中只覺「嗡」的一聲,一時神智不覺,過了良久,才醒了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那不過是一個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他再不多想,衝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那老僧勸之再三,余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第二日早晨只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嚴。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然而不見宋天保出來,忙撇下主持,搶到後堂,見宋天保坐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三春喝道:「你坐在這裏幹甚麼?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話,滿頭大汗,手向後面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後面追去,除了廚下有一個火工廚子之外,不見一個人影。言伯乾把宋天保拉起來,看他脅下傷處,只見烏青了一塊,傷勢竟自不輕,忙問:「是那和尚傷你的麼?」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保張口結舌,說不出來,原來他竟沒見到那和尚一面。
陳家洛對上官毅山道:「有一件事想請上官大哥費神辦一辦。」上官毅山道:「陳當家的請吩咐罷。」陳家洛道:「我想請上官大哥撥三千兩銀子給寶相寺,修整佛像金身,回頭由小弟奉還。」上官毅山道:「陳當家的放心,這事交給我辦好啦。」陳家洛道了勞,大家回到孟津,這時天已發白,眾人就到酒樓去吃麵喝酒。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余魚同幾次捨命相救的義氣,血性上衝,那裏能夠入夢,見身旁駱冰已經發出輕輕的鼾聲,於是悄悄起身,拿了兵刃,開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中睡覺。」他跳上屋頂,只見四下裏悄悄的毫無動情,展開輕功,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各個盡頭溜了一遍,正在氣沮,忽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向西還奔了下去。文泰來大喜,一提氣,縱身直追。
文泰來獃了半晌,看余魚同神情,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心想:「回去和總舵主及七和*圖*書弟商量罷。他們兩人總有辦法。」他雖然連斃強敵,得報深恨,但因余魚同這事,很是鬱鬱,於是回到孟津去見陳家洛。
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搶過來相救已經不及。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倏然如箭一般撲了上去,去勢比哈合台撞去的勁道更快,在千鈞一髮之際,伸手抓住哈合台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說道:「啊,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裏逃生,怔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和顧金標突然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來雙雙撲上來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邊。
這時滕一雷已把主持抓了進來,動手之際,見他手腳軟弱無力,知到他不會武藝,喝問:「剛才那和尚是那裏來的?」主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掛單和尚,不知來歷。滕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半天問不出結果,只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主持居然很有骨氣,毫不畏懼。
且說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只見他滿臉傷疤,醜陋異常,竟是十四弟金笛秀才余魚同,心想:「他怎麼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叫他,縮在一旁觀看動靜。余魚同拜過佛後,繞到佛像後面,再不出來。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大殿門被人推倒,七八個人闖了進來,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人在鐵膽莊捉拿自己,後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見,怒火上衝,暗道:「菩薩有靈,教他今日撞在我手裏!」
余魚同停了步,那女子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余魚同一笑道:「這一點點錢,何足掛齒。聽你們口音,也是江南人,為甚麼流落到了中州?」那女子向炕上病人望了一眼,見他情況更危,哭道:「我本來不敢說,不過他既然不成了,我也不能活。說出來也好讓人知道官府的狠毒。」余魚同道:「你們也受了官府的欺侮?」那女子道:「他姓焦。我們是杭州人,兩人是表兄妹,從小父母就給我們對了親。去年衙門裏把他抓了去,說要去打甚麼回子,我們家裏窮,沒銀子來贖,只好眼睜睜的讓他去了──」說到這裏,眼淚不斷流下來,過了一會又道:「我沒法子,要吃飯,只好低三下四的給人唱曲陪酒,人家給我起個名頭叫甚麼玉如意。」原來紅花會群雄在西湖上和乾隆相會,叫玉如意唱曲,余魚同並不在場,後來他受了傷到天目山休養,選花、誘敵等情節是更加不知了,所以這時聽了她這番話,只是痛恨皇帝窮兵黷武,荼毒百姓而已。
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站在文泰來身後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了一兩處。顧金標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戰團,那知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臉前虛晃一掌,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原來他觀看形勢,心想雖然已斃三人,但仍然敵眾我寡,而且其餘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才能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一掌打向哈合台後心。
這時寺中主持和僧眾都已聞聲起來,見這一干人俱都兇神惡煞般手執亮晃晃的兵器,躲在殿後不敢出來。余魚同並不抵抗,跟著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面,拉開殿門。
文泰來回到客店裏,駱冰已穿好衣服,帶了鴛鴦雙刀和飛刀,正要出外尋丈夫,見文泰來回來,心中大喜,怪道:「你怎麼悄悄一個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聲。」文泰來道:「誰教你睡得這樣沉?哪一天讓人把綁了去,怕還睡得不知道呢。」駱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讓你嚐嚐著急的滋味。」文泰來道:「我見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駱冰一怔,不由得流下淚來。文泰來道:「咱們見總舵主去。」
余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夾攻。余魚同展開柔雲劍術,三四招一攻,已把原來受傷的覃天丞左臂刺傷。
余魚同感嘆良久,打開包裹,見是三卷書畫,不多看,重又包好,匆匆寫了一封書信,留下那兩隻金元寶,命客店老闆代為收殮,於是越窗而出。
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果然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兄弟都派了出去。叮囑他們一有可疑眼生的人出現,馬上回報。初更時分,眾人勸文泰來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飯也不吃,睡也不睡,要是馬上得出去救十四弟,怎麼有精神對敵?」文泰來道:「我那裏睡得著。」正談論間,上官毅山走進房來,搖搖頭道:「沒有消息。」徐天宏道:「這幾天難道一點奇特的事也沒有?」上官毅山想了一想道:「有一個兄弟來說,西郊寶相寺這幾日天天有人去囉唆吵鬧,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和十四爺一定沒有關係。」眾人一想,和尚與流氓爭鬧那也是常常,無論如何牽扯不到余魚同身上。大家無計可施,言定第二日分頭再去尋訪。
文泰來毫不停手,把兩具屍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躍開避過。言伯乾究竟師徒關心,接住了覃天丞,這只是指顧之事,彭三春事起倉卒,一時糊塗,手足無措,既不拾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舉臂一格,只聽喀喇一聲,臂骨早斷。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的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雙腿,向文泰來胸口踢來。文泰來右手如風,一把抓住敵人左腳,左手推下,右手上舉,把彭三春倒提了起來。這時顧金標和言伯乾雙雙來救。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奔雷手這兩招迅速已極,彭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那知頭蓋撞破之後,右腳方才踢出。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動作儼如殭屍。這是言家拳法中的一路拳法,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催眠術而成。只見他雙目如電,懾人心魄的射向敵人,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觸,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心中一震,急忙避開,展開霹靂掌,和他這江湖上罕見的「殭屍拳」惡鬥,又拆了十餘招,一聲猛喝,突然跳開。只見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忽然流下淚來。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身子僵直,站著不再動了。
滕一雷等奔進大殿,他們明明見殿中人影一閃,這時卻只有佛燈明亮,空無一人,滕一雷東張西望,忽然伸手把放在地上的一口巨鐘提了起來。
滕一雷弄倒神像,更不停留,直向山下奔去。顧金標忽覺後腰甚麼東西一動,伸手去摸,余魚同那枝金笛已然不見,心中大駭,「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哈合台等停步詢問。顧金標又驚又怒,罵道:「操他奶奶雄,這姓文的像鬼一樣,把金笛偷去啦。」和-圖-書眾人明明瞧見文泰來和余魚同從殿裏奔出來,離他們很遠,怎麼轉眼之間就趕上來搶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慄。哈合台道:「老二,別罵啦,要是他不拿你金笛,給你背上一掌,你還有命麼?」顧金標想來文泰來確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語了。四人商量著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給遼東三魔報仇。韓文沖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強,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韓文沖回到洛陽隱居,再不出山,後來終於得享天年。
客店中正在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貌少女走了出來。言伯乾回頭一望,只覺這個少女美秀異常,但也不以為意,仍舊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剛到街上,只見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他們得到客店中掌櫃的報告,前來拿人了。
余魚同心想:「這一定是一對走江湖的夫婦流落在此,丈夫患了重病,妻子給他唱首解憂。」一摸身邊有幾隻元寶,點亮蠟燭一看,都是金子,原來是李沅芷留下的。余魚同心道:「我送他們兩隻元寶,如能把他疾病治好,夫婦兩人就好回歸故鄉──唉,我能救人,可是誰能救我呢?」他走到隔房門口,輕輕敲門。裏面靜了下來,那女子道:「對不住,吵了您老人家,我不唱了。」余魚同道:「請你開門,我有話對你說。」那女子聽他語氣溫和,遲疑一下,把門開了。
文泰來見了,暗暗稱奇,瞧這口巨鐘起碼有四百多斤,他竟一手提了起來。滕一雷見鐘下無人,又把巨鐘放下。顧金標心中焦躁,對著佛像罵道:「你這臭菩薩,愁眉苦臉的幹麼?」舉起獵虎叉在佛像身上打了一下,只聽見「空」的一聲。滕一雷和言伯乾同時縱上一步,說道:「這菩薩裏面有些古怪。」滕一雷躍上佛前供桌,雙手舉起獨足銅人,一記「橫掃千軍」,把那佛像的左肩打了下來。
余魚同靠在佛像旁邊,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韓文沖四人則站在門口,面向殿裏。大殿上橫著三具屍首,都是頭蓋破裂,面目血肉模糊。言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並不上前相助,在一旁隔山觀虎鬥,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使得呼呼風響。他是言家拳的掌門人,拳法上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尤其下了數十年苦功。文泰來和他拆了十餘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有法度,猛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旁觀眾人只聽他每一掌出去都是猛喝一聲,或聲先喝而掌隨至,或拳先發而聲後出,或聲拳同作,或有聲無拳,把喝聲和掌法拳法搓揉在一起,聲音竟也成為克敵制勝的手段。文泰來身法愈來愈快,喝聲愈來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漸見不支。
余魚同見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嘆了一口氣,說道:「四哥,我對你不住,你肯原諒我麼?」文泰來道:「咱們是好兄弟,別說你沒甚麼地方對我不起,就是有,那也一定是無心之過,我怎會介意?」余魚同合甚道:「那我就放下了一件心事。」文泰來在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雙手合甚,那裏是從前那個瀟灑英俊的金笛秀才,不由得一陣心酸,說道:「十四弟,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你有甚麼心事,儘管對你四哥說。」余魚同自從父母被害之後,流落江湖,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雖然交情都好,但從沒人這樣真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不覺動情,但轉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絲俗緣都要全部斬斷,於是硬起心腸,冷冷的道:「四哥,你請回去罷。以後咱們不一定有再相見之日。我叫空嚴,你別再叫我十四弟啦。」說罷突然轉身進寺,把文泰來丟在當地,做聲不得。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言伯乾擲來。這一下勁道大得出奇,他眼見自己兵刃回來,然而看鐵環擲過來的勢頭,只要伸手一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一縱,只見噹噹兩聲大響,雙環都嵌入了佛殿上那口巨鐘之內。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彩。
滕一雷心想:「這姓文的好橫,你武功雖好,難道咱們就懼怕於你?不如顯一手,也好教你知道我們的厲害。」這時他們已走到外殿,韋護手執降魔寶杵,站在正中,神像前點著油燈,有四大金剛有的握拳、有的持傘、有的彈琵琶、有的弄蛇,坐在兩旁。滕一雷飛身躍上神座,運起功力,把每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然後喝道:「大家走罷!」文泰來和余魚同聽見殿外格格聲音亂響,忙奔出來看,只見五個神像似乎活了一般,先先後後的直撲下來。
奔雷手大展神威,霎間連斃三敵,他見顧金標和言伯乾左右攻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剛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後一步,順手舉起佛前桌上的一隻大石香爐,向顧金標猛擲過來。這隻香爐重達七八十斤,再加上一擲之勢,顧金標那裏敢接,一斜身避了開去。香爐外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顧金標躍開時,香爐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力一擊,只聽見砰篷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數塊,石屑香灰四處亂飛。
玉如意又道:「後來遇到一位姓陸的公子,幫他做了一件事,他賞了我一千兩銀子。」余魚同道:「嗯,他手面很闊氣。」玉如意道:「我那時想,他不回來,我要這許多銀子幹麼呀?所以我帶了銀子,想到軍中去求求將軍,把他贖回來。人家說,一個孤身女子帶了這許多錢,路上莫遇到盜賊,那知盜賊沒有遇上,卻遇上了官府的公差。不但把我的銀兩搶得乾乾淨淨,還說要把我送縣官做小老婆──」余魚同拍案大叫:「甚麼地方的公差?快說。」玉如意道:「唉,那也不必說了,到處的都是一樣。我夜裏偷偷逃出來,一路賣唱到了這裏。也真巧,他在回部餓得實在受不了,也逃了出來,聽見我唱歌的聲音,這才團圓。他被折磨得這樣──」余魚同道:「嗯,真是可憐。」他轉頭問炕上的男子:「兆惠的大軍缺糧缺得很厲害罷?」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開後,兩人一齊躍到大殿左首。余魚同叫道:「四哥,你──」文泰來道:「你受傷了麼?」余魚同道:「沒有。」文泰來道:「好,咱們哥倆今日打個痛快。」余魚同還想說話,宋天保和覃天丞兩個各挺兵刃,撲了上來。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不重不輕證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拍一掌,只聽見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泰來知道對方人眾,悄悄跟在後面。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郊外地曠,沒有隱蔽,文泰來怕他發覺,只得遠遠跟隨,走了大約七八里,前面人向山崗上走去,上了一程山,望見山頂隱蔽有一座屋子,知道前面那人必定是向那邊走去,於是不再跟隨,在樹叢中一躲,抬頭一望,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一座古廟,朦朦朧朧可以看得出匾上的三個大字:「寶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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