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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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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竟托古禮完夙願

第三十五回 竟托古禮完夙願

納斯爾丁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跛腳驢子,雙腳幾乎可以碰到地面,遠遠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笑道:「大鬍子,你騎的是什麼呀?是老鼠呢還是貓?」阿凡提道:「老鼠有這麼大呀?」袁士霄道:「那大概是一頭大老鼠。」眾人一面說笑,一面向西尋訪。李沅芷乘了駱冰的白馬,放鬆韁繩,由牠在前面緩行領路。
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急奔,眾人在後面不敢過分逼近,甬道中彎曲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快到出口時,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一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後心穴道,黑暗中只聽見一陣嗤嗤嗤之聲,知是細微暗器,忙貼身石壁,叫道:「大鬍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鍋子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阿凡提叫道:「炒金針吃啊,炒金針吃呀!」就這麼一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奪門,但石門內面滑不留手,無可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氣極大的老頭子,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
交定道賀已畢,眾人慢慢藉故走開。過了一會,余魚同見四周已無旁人,說道:「李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那裏呀!」李沅芷見他毫無溫存之態,纏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說道:「我那裏知道呀。」余魚同沉思半晌,忽地跪下,在地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我當年是一個家破人亡的窮秀才,幸虧恩師見憐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死。李師妹,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只見余魚同又磕下頭去,不覺手足無措,忙伸手拉了起來,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了眼淚,我帶你去就是。」只聽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後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不怕醜,怕老婆,忙磕頭!」
文泰來等紅花會人眾見總舵主安然無恙,都快步迎了上去,忽聞背後腳步聲急,天山雙鷹從後追來。關明梅大叫:「孩子,你怎樣?」霍青桐叫道:「師父師公,我好,你們快將這兩個奸賊殺了。」說著向顧金標和哈合台一指。要知霍青桐和張召重倒沒什麼怨仇,最恨的是關東三魔苦苦相逼,尤其是顧金標的無禮。陳正德和三魔交過手,上次空手和他們相鬥,險險自己還吃了虧,這時再不托大,颼的一聲,拔出長劍,向顧金標左肩刺來。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下一抖虎叉,和陳正德打了起來。這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
李沅芷點點頭,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同臉上先是頗見為難,後來又是咬牙切齒,最後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什麼都肯。」李沅芷一直在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只聽見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李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並不是沒有良心之人,現在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忙。」說著施下禮去。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麼行起禮來啦,咱們是自己人,要我做什麼,您吩咐著不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之中顯得極為生分,但這時有求於她,只得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的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舊感懷他的大德。」李沅芷一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麼苦惱?」脖子一轉,臉上頓如罩了一層嚴霜,發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什麼鐘舵主、鼓舵主,你幹麼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好像一見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咱們有這份本事來幫你麼,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眾人本來都坐在地下談論如何追尋張召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人之間的言語,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去,都感愕然不解。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就奔,余魚同一獃,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叫,文泰來首先聽到,幫著招呼眾人,大夥兒一齊追去。
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的劍光罩住。當日雙鷹大鬧杭州六和塔時,文泰來和余魚同都在天目山養傷而沒親見,這時見關明梅以一個白髮老婦,劍法竟如此神奇,眼見哈合台這一個長大精壯漢子就要命喪當地,都喑暗佩服。余魚同想起哈合台數次相救之德,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極好,忙對陸菲青道:「師叔,這個不是壞人,你救他一救。」陸菲青點點頭道:「好」,只見關明梅上刺一劍,下刺一劍,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哈合台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一聲,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刺來的一劍,叫道:「大嫂,這人還不算壞,饒了他吧。」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無論如何得瞧他面子,當即收劍。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台不住喘息,因適才用勁過度,身子微微抖動,對他道:「快謝關大俠不殺之恩。」那知哈合台是一條硬漢,又很講義氣,心想結義六兄弟中死剩了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趣味,彎刀高舉,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又要撲上來廝殺,只聽見水聲一響,顧金標從水面下鑽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台拋去彎刀,搶過去拉他。顧金標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對身邊眾人,毫不理會。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長劍一挺,向顧金標胸口刺去。
張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走得了。」李沅芷哭道:「咱們就算逃出了這個迷城,不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手。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張召重從小父母雙亡,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所以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下臉現迷惘之色,搖了搖頭。李沅芷道:「這個迷城裏的道路怪得不得了,咱們找個地方躲起來,躲這麼三四天。他們一定以為咱們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的趕,咱們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李小姐真是聰明!」隨即一獃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向下一指道:「馬背上又有乾糧又有水。」張召重大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拉著她的手,兩人躍了下去,各自牽了一匹馬,向外奔出。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來出外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裏,她牽著的那匹馬尾巴一揚,就要拉糞,李沅芷疾忙取下馬背https://m•hetubook.com•com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著左邊,隨手猛力一鞭,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召重愕然不解,問道:「什麼?」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裏,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自然就這樣追出去。」張召重大喜道:「這計謀真是高極了。」兩人從歧路裏走了進去。每轉一個彎,每走一條叉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一個記號。張召重道:「這裏道路千叉萬支,要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叉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咱們就在這裏歇吧。」兩人吃了乾糧,喝了水,坐在地下休息。張召重道:「一匹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及取下來,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咱們只好省儉點用。」張召重道:「不錯。」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你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一個乾淨的地方睡倒。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絕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曲折,如何尋他得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都得智計百出之人,但這時也真想不出妥法。徐天宏道:「要是咱們有兩頭狼犬就好啦──」說話之間,忽見阿凡提嘴角邊露出微笑,知他必有高見,慢慢走了過去,說道:「咱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請老前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麼不要他找去。」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然聽見李沅芷一聲驚叫,疾忙跳起身來,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一隻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絲毫不見狼蹤,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成一片,水囊傾翻在地,忙搶上去拾起,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濟得甚事?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隻狼,衝過來搶水喝。」張召重把水囊一舉道:「想不到惡狼還不死乾淨,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眉聳動,似乎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水,這裏沒法多待,咱們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一個人出去探探,你在這裏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沅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麼?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了過去。李沅芷接劍回身,只見星月濛濛,黃沙莽莽,循著小石擺的記號,從原路出來。她一路走,一路在每個叉路歧道口上都擺了一模一樣的石子記號,只在真的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溜將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無所適從之餘,東轉西轉,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佈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張召重在外面將金斧斧柄插入鐵扣,喘了一口長氣,對李沅芷道:「多謝李小姐救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將軍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著打了個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辦法走。師父一定瞧得出我救你,要是他追上了我,可沒命啦。」張召重道:「這時候他們人多,咱們趕快回到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現在一定回到了那池邊,繞過來找咱們,張師叔,你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雖高,計謀卻是平平,當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辦法來。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師父的話總不能不理……」他話未說完,突聽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陳家洛大驚,斜竄出去,一拉卻沒拉著。衛春華上前阻攔,被他用力一摔,推出兩步。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來,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一劍向他當胸刺去。那知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
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一場。」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瞋目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帶兵刃,雖然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蔔用一下。」他們兩人相鬥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立即搶上一劍,那知她心事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旁人聽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他叫張召重做「胡蘿蔔」也都不以為意,那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旎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把嘴俯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舊可以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叫道:「劍來了,接著!」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任劍柄,突然轉身,手一揚,一把芙蓉金針向衛春華、徐天宏、心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疾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熱,張召重已竄了過去。他奔到哈合台身邊,左手一把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的被他拉著向前奔跑。滕一雷與顧金標不及思索,隨後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那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隻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了滕一雷的後領,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只覺身體懸空,使不出力,忙運獨足銅人向後一點,忽然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裏,腦漿迸裂而死。
兩人越打越緊。心硯向衛春華道:「九爺,這位鬍子大爺用的是什麼招術?」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和陸菲青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在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起,鍋於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猛然從鍋底鑽出,那知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重等到發現,已經不及,仗著武功精湛,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吃飯傢伙,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隨手一抹,張召重臉上hetubook.com.com登時被抹上五條煤煙。
兩人出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後都陸續匯齊了。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遠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了上去慰問。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鬍子,你又佔了便宜,省了白跑一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余魚同跑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一聲:「師叔!」伏在地下放聲痛哭。陸菲青伸手將他拉起,自己淚水也撲瑟瑟的流了下來,嗚呼道:「我得知了你師父噩耗之後,連日連夜趕來,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到,他們也正好在追捕這奸賊……你放心,咱們爺兒咱一定能給你師父報仇!」徐天宏和駱冰等勸了一陣,余魚同方才收淚。當下雙方相見了,群雄見有如許高手出馬,心想這番必可將張召重擒獲處理,只是陳家洛霍青桐吉凶如何,都不免掛心索懷。
群雄各執兵刃,慢慢圍攏,監視著張召重。眾人中只有袁士霄和香香公主兩人是空手。李沅芷的劍雖已給張召重接去,但陸菲青這時已把上次在杭州北高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自己則仗著原有的白龍劍,一面觀鬥,一面凝神注著張召重的動靜。顧哈兩人情急拚命,勉強支持了十餘招,到二十招後,雙鷹的三分劍術愈逼愈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劍光飛舞中只聽見陳正德一聲猛喝,顧金標雙肩見血,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指向對方下盤,顧金標向左一避,陳正德飛起一腿,只聽得噗通一聲,水花四濺,顧金標跌入了翡翠池中,兩縷鮮血從碧綠的池水中泛了上來。
駱冰本有點將信將疑,不知她是否真的確知張召重的藏身之所,這時聽她推得一乾二淨,心裏反是雪亮了,暗笑:「你這小妮子好狡猾!」於是說道:「咱們沒一個不想找到這奸賊,妹妹你細細想一想,一定想得出來去的途徑。」李沅芷嘆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是這麼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致這麼糊塗,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只要你幫咱們這個大忙,咱們一定也幫你完成這個心願。」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低語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幹什麼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乾淨。」駱冰聽她語氣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
眾人一齊走到李沅芷跟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這樣一個青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你找一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後,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後,互相扶助,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這一切本來全是她意料中之事,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自己怎麼知道?」章進嘴快,衝口而出:「你還有不願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咱們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他……」
陸菲青走上一步道:「你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死在我手上,此後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我們都知你為人正派,不忍相害。現在你去吧。以後如要報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屍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魚同撿了一隻水囊,一袋乾糧。縛在馬上,牽馬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台點點頭,把顧金標的屍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水以代酒,從此相別。」哈合台仰脖子喝乾,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雖被張召重削去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幽幽的吹了起來。哈合台一聽,他吹的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船中吹奏號角,余魚同心中暗記曲調,這時相別,吹笛以送。眾人聽他們吹得慷慨激昂,都悠然神往,香香公主不覺流下淚來。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號角,頭也不同,上馬而去。
不一日,眾人隨著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於狼群猶有餘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入口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拍牠誘牠。白馬無論如何不行再前進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會聚在這裏,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
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鬍子遮住了半邊臉,笑得雙眼眯成了兩條縫,絲毫沒有身懷絕技的模樣,心想:「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遠勝於我,但難道天下竟有第二個如他一般的高手?關東三魔中只要有一人幫我,就可和那姓袁的打成平手,餘下兩人對付這維人,想也行了。」處此絕境之中,實在也沒其他抉擇餘地,於是說道:「那麼咱們就試一試,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他轉對阿凡提道:「大鬍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倆可別出醜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了官,有點兒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就已下了驢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這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凜然一驚。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一掌,向阿凡提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一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張召重臉上抹去。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種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那裏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兇險之地,攻守拒擊,打得激烈異常。袁士霄嘆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外夫,武林中本也稱得上數一數二的了,然而心地卻是如此歹毒!」
袁士霄叫道:「你們四人都上來吧。用心點打,別打主意想跑,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哈合合忽然走上一步,向袁士霄施下禮去,說道:「袁大俠對我們兄弟三人有救命大恩,我們萬萬不敢接您老人家的招。再說我們與這姓張的也只是在此初次相逢,並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說著又作了一揖,三人並排站在一旁,竟是誰也不幫的模樣,袁士霄眉頭一皺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那怎麼辦?我向祖師https://m.hetubook.com.com爺立過誓,絕不跟人單打獨鬥。大鬍子,只好請你費心了。」阿凡提解下背上的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聲,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一躍,凝神瞧他使的是什麼兵刃,只見黑越越,圓兜兜,一面凹進、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一隻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裏一定在想:這是什麼呀?倒像是一隻鍋子。告訴你,這正是一隻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打爛了許多鍋子,害我們維人吃不了飯。好哇,現在鍋子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走到傍晚,只不過行了三十多里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咱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上,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牠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他催驢趕上,與李沅芷並轡而行。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為什麼整天不高興呀?」李沅芷忽然想起,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癡獃,其實聰明絕倫,維人們有什麼為難之事,只要向他請教,立即應手而解,於是說道:「鬍子叔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什麼辦法?」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劍。」李沅芷搖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驢子脾氣。」阿凡提一扯鬍子,早已了然於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氣,到很有幾下子,不過麼,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李沅芷嫣然一笑,柔聲道:「鬍子叔叔,要怎樣才教呀?」阿凡提道:「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準輸。」他取出驢尾來一晃道:「現在我不會再上你當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試試。」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什麼鬼門道。」他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李沅芷道:「好呀,鬍子叔叔,你又輸了!」他雙腳微微一挾,一提韁,那白馬如箭離弦,騰空竄出。阿凡提掮起驢子,發足追來,那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跑起來真如雷轟電掣一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追得一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我知道這是駿馬,但那想到有這樣快。」天山雙鷹見阿凡提如此武功,不禁相顧失色,一頭幾十斤的小驢掮在背上並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如非這匹寶馬,普通坐騎真要給他追上。
袁士霄當先領頭,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腳,點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又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驚。阿凡提身手便捷,把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鍋子這才沒有打破。大家追趕張召重要緊,也不及細究原因,用力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個人夾水而立。遠遠望去,池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重,顧金標和哈合台了。眾人大喜過望,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
袁士霄罵道:「前幾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那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你爽爽快快自己了斷吧。」張召重見敵人中至少有五個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或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拼,必無倖理,當下硬起了頭皮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們倚多為勝,我張召重就是死在此地,又何足為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要是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是對付不了,但有大鬍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我三十歲以前,還曾和人平手相鬥,一過三十歲,從來不屑和人一對一的交手。這個例子不能在你這匪類身上破了。你們四人一齊來,我和這大鬍子兄弟兩人接著。你們四人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如何?」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動作之中破綻很多。心想要找張召重,只怕要著落在她身上,於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又是一個機靈萬分的人,立時醒悟,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麼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時我都糊塗啦,什麼也不知道,亂闖亂衝,什麼路也認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她知道駱冰必定要問她途徑,所以把她的問題先給堵住了。
猛然間只聽見白馬一聲長嘶,騰躍奔狂,李沅芷大驚勒韁,竟約束不住,晃眼之間已穿出市鎮。眾人望見白馬發狂,都吃了一驚,散開了追趕攔截。
陸菲青沉吟道:「三從之說,出於儀禮,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來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也就吧了,從夫不從夫,也得瞧丈夫說得在理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的時候孩子只有三歲,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嘆道:「我這個徒兒也真刁鑽古怪,你想她幹麼不肯帶路?」駱冰道:「她意思我懂啦,除非她爹讓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將軍遠在杭州,就算在這裏,他也不會幫咱們。現在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非青道:「第二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麼咱們就給她馬上找個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定既嫁從夫了。」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自己徒弟的心事他早已了然於胸,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後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辦不可了,於是笑道:「講了這一大套三從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於是兩人去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瞭望,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小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教出這樣的好徒兒來,咱們大夥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
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徐天宏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梅兩人一個武功最強,一個性子最急,首先躍上。接著陸菲肯、文泰來、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陸菲青和關明梅一一用繩子吊了上來,最後剩下心硯,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www.hetubook.com.com抓住他的後心,喝道:「接著!」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這時袁士霄和陳正德剛正協力推開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是外面被人插住,裏面千軍萬馬也衝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卻十分容易。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這山腹玉宮時,自恃迷城道路千迂萬迴,外敵萬難入侵,擔心的倒反是變生肘側,只怕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所以把這宮門造成這個樣子。
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是麼?」駱冰道:「你幹麼不幫他一個大忙?」李沅芷嘆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那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可沒『從師』那一條。」駱冰一聽,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說的話可真一點兒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什麼叫做三從四德啊?」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說做女人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後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其他的倒還吧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醜,我有什麼法兒?那麼三從呢。」李沅芷慍道:「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把這事原原本本對陸菲青說了。
張召重被群雄圍住,眼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後束手待縛,文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對己牢牢監視,那裏有脫身之機,長嘆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見陸菲青身後一個人影閃了出來。這人肌膚勝雪,眉目似畫,正是杭州將軍李可秀的女兒李沅芷。她手執長劍,直衝過來,罵道:「你這奸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撲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你。」同時刷刷刷數劍猛攻過來。張召重閃身避開,還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撲,又低聲道:「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一擋,左手已抓住她的手腕,又聽嗆啷一聲,自己長劍被她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拿著的竟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四人同時搶上來救人。張召重凝碧劍揮了一個圈子,金笛和雙鉤登時削斷,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後心,喝道:「快讓出道兒來!」眾人這一下變出不意,眼見巨奸就縛,那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反而變成他的護符。
只見那白馬直向大漠中急衝,奔到好幾個人面前,斗然停住,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些是什麼人卻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余魚同已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雙方走近,只見後面是文泰來、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再後一人白髮蕭蕭,背負長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問長問短,竟是武當派前輩綿裏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靈性,一知駱冰就在近處,就沒命的奔去。
衛春華左手一翻,按住了章進的嘴。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居住了這麼久,顯見青眼有加,心中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裏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歡喜。」李沅芷垂頭不語。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什麼東西下定。」余魚同身上一摸,除了銀兩之外,什麼也沒帶,正感為難,忽然觸手之處,一陣冰涼,原來是他金笛被張召重削斷的一段,撿起來想日後再請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道:「陸師叔,小侄身邊邊沒有什麼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裏,笑問:「你拿什麼回給他呀!」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什麼也沒有。」陸菲青笑道:「沅兒,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不錯。」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余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笛奇緣』了!」
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什麼,陳家洛說了,香香公主大喜,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走過去套在李沅芷手指上,作為賀禮。霍青桐也走近向她道賀,但不禁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裝,攪出這番事來,那麼今日的局面又自不同了。」徐天宏望著余魚同手中的金針,想起當日周綺給他剜肩取針,因而結成姻緣,再想到她身上有喜,自己即將為人之父,不覺臉露微笑。袁士霄與天山雙鷹卻在暗中察看陳家洛的神色,見他在顧金標撲向霍青桐時會情急救護,這時他又和霍青桐姊妹兩人在一旁談笑,那麼他似乎也非喜新棄舊、忘義負心之輩了。
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過彎來,只見前面是三條歧路,不知張召重從那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鬍子,你追這邊。」又隨手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道:「你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向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只轉了一個彎,前面又各出現叉路,無從追尋,徐天宏在道路上仔細察看,道:「這堆狼糞剛才被人踏了兩腳,他們一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咱們快追。」眾人曲曲折折的追了進去,直趕到白玉峰前,仍舊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
哈合台見霍青桐舉劍刺他盟兄,情急之下,舉起手臂一擋。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引狼入阱時哈合台之功,急忙撿起一塊小石子,擲了出去,只聽見噹的一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霍青桐一獃,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匪類再說,這兩人逃不了。」
眾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找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後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身子幾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用驢折價讓給了驢販,笑道:「官帽害死了這笨驢,我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上,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代他牽過驢子,笑吟吟的回來。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那脾氣真是倔得嚇人。我要牠走,牠偏偏站住,要牠站著呢,牠又給你打個圈兒。有一天啊,我要牠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離開這麼幾十步路兒了,那知牠憑什麼也不肯走啦,越是趕牠,牠越是後退,我哄牠不行,打牠不行,管牠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麼辦?」李沅芷知道他在妙語點化,當下用心傾聽,不敢嬉www.hetubook.com.com笑,道:「您老人家總有辦法。」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什麼也肯,本來叫我鬍子叔叔,現在可叫『您老人家』啦!」李沅芷臉一紅道:「我是問您的驢子呀。」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後來我一想,成啦!我拉著這笨驢轉了一個身。磨坊在東邊,我讓驢子朝著西邊兒,然後使勁趕牠,牠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聽得獃了,喃喃自語:「你要牠往東,牠偏偏往西──那麼你就要他往西。」阿凡提一伸姆指道:「不錯,就是這麼辦。後來哪,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李沅芷忙道:「什麼?」阿凡提道:「我在鞭子上掛了一個胡蘿蔔,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蔔。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幾十里路,到了我要牠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蔔給牠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多謝您老人家教我。」
原來張召重和阿凡提一交手,即知此人功力甚高,當下不敢戀戰,突使奸計,仗著迷城道路千變萬化,逃了進去,心想:唯一脫險之法,那就是重施當日在黃河渡口與群雄相鬥的故技。那時他把文泰來擒在手裏,自己雖然重傷,對方又有無塵道人、陸菲青、趙半山、陳家洛、周仲英、常氏雙俠等高手,但對方終因心有所忌,眼睜睜的讓自己脫逃,現下陳家洛與霍青桐等困在山腹之內,雖然其中古怪很多,也只得冒險衝入,只要把陳家洛擒住,寶劍架在他頸裏,就可大搖大擺的走開了。他自知一人敵不過陳家洛和霍青桐兩人合力,所以拉了三魔相助,那知平白害了滕一雷的一條性命。三人再次進入峰內宮室,這時陳家洛已練完武功,走到池裏,正要和兩姊妹尋覓道路繞過玉峰,突然張召重等發現地道未閉,尋了出來。陳家洛大吃一驚。拉住香香公主的手,三人奔到了池子的另一邊。張召重與顧金標分頭兜截,哈合台卻和顧金標吵了起來,他雙目通紅,罵道:「老大不知吉凶如何,你卻和外人聯手來找女人,快回頭看老大去!」兩人吵得幾句,袁士霄等眾人已經趕到。
袁士霄和阿凡提聽見聲音,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探她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袁士霄疾忙施救,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如果是我女兒呀,我不結結實實揍她一頓才怪。」他見李沅芷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她真的暈了過去,那麼我打她十幾鞭她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眉上,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那知李沅芷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阿凡提道:「我的鞭子比你什麼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心想:「這大鬍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李沅芷道:「怎麼?你沒有傷麼?那姓張的奸賊呢?」李沅芷道:「我被他拿住,害怕得要命,直到昨晚半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他在那裏?你快幫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體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在這裏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鬍子想偷懶,好吧,沒有你咱們也對付得了。」
阿凡提笑道:「現在你去找你的胡蘿蔔吧!」李沅芷心想:「余師哥心裏最想得到的是什麼東西呢?剛才他見了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麼對他最緊要的,莫過於殺死張召重而給馬師伯報仇了。這樣說來,我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她轉念一想:「張召重武藝如此高強,我那裏殺得了他?而且,就算殺了,他此只是感激我而已,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蔔那樣,一路追個不停。」她又想:「我小時候見到僕人的兒子玩泥娃娃,哭著要,他一定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鬍子叔叔說得不錯,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要避開我。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等他覺得我好時,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瞧這驢子到不到磨坊去?」她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得有點奇怪,阿凡提只是拉著大鬍子微笑。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遠遠跟在眾人身後的白馬忽然一聲長嘶,只聽見前面腳步聲響,從一條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徐天宏一聲唿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一齊散了開來,往那四人後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雄,一驚非同小可,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猶如見了鬼魅一般,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就要撲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一伸,捏住了他的臂膀,輕輕往後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了回來。
眾人緊緊跟在張召重身後,一一走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目望著顧金標,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紮肩上傷口,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子停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裏陪你姊姊。」香香公主點點頭,兩人折了回來。
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上,似乎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的模樣。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錯,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摸出三枚菩提子,齊向張召重後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地道,又聽見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唷!」陸菲青一驚,叫道:「大家別蠻幹,咱們另想別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傷害他的愛徒。
天色將明時,已走上正路,只見聽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他的筋,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他才行。」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霍青桐萬想不到他竟如此狂悍,疾忙抽劍,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噴出來,濺得她黃衫上點點滴滴。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上,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湧,那裏止得住。顧金標嘆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要什麼?」顧金標道:「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瞑目。」熬住一口氣,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大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走開,臉已氣得慘白。陳家洛心中不忍,待要勸說,霍青桐知他意思,走得更遠。顧金標知道無望,長嘆一聲,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人也太忍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但你的手給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什麼?」章進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安靜些。」哈合台毫不理會,仍舊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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