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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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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心傷殿隅天初曉

第三十七回 心傷殿隅天初曉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首座大癡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劃一下暗器。」陳家洛打拱道:「請大師父指教。」大癡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一邊有三三見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他向殿中間的拱桌一指道:「袖箭、鐵連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這裏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既要和我比比暗器,必有獨到功夫。要是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當下說道:「請吧!」大癡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手法,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九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柱香應聲而滅。大癡讚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香。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破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不過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就是一個黃紙大摺,陳家洛把摺子一打開,心中一酸,忍不住掉下淚來,原來上面寫的是他義父的筆跡。他從頭讀起,見摺上寫道:
徐天宏也已見到義父臉色有異,問道:「爹,內中另有機關麼?」周仲英道:「天虹師兄叫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到戒持院得經過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本寺武功最高的大師駐守,要衝過五殿,那是談何容易?」眾人一聽,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鬥,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幾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就難在必須是一個人連闖五殿,這五殿上的護法大師一個強過一個,打到後來精疲力盡,最後一兩殿實難過去。」陳家洛沉吟了一下道:「這是我自身的事,或者我佛慈悲見憐,能放我過去也不一定。」當下脫去長衣,把圍棋子放在衣囊內,腰中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陳家洛進來,手一擺,兩名年青僧人抬了一條粗大禪杖過來。大癲接過了在地下一頓,只震得牆壁直搖動,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
群雄一聽大喜,忙迎出去。心硯奔上前頭,叫道:「十二爺,那奸賊死啦!」石雙英一楞,心硯又道:「張召重,張召重!」石雙英喜道:「張召重死了?」心硯道:「正是,給餓狼吃得乾乾淨淨。」石雙英不及細問,忙向陳家洛等眾人行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的傷勢可完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舵主掛懷,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家洛道:「京裏可有什麼消息?」石雙英道:「京裏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的訊息。」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了一定神,問道:「什麼?」群雄齊感驚訝,駱冰道:「咱們離開回部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洩不通,清兵怎麼又會得勝?」
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了。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後,南下福建,回少林寺與同門相聚,這時他師父早已圓寂,少林寺住持方丈是他大師兄天虹禪師,師兄弟數十年不見,自然親熱異常,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見連連報警,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上座的三位大師交上了手,於是跟著出來,那知竟是文泰來。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雄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大雄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敝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
文泰來見那和尚來勢兇惡,心思總舵主千里迢迢來到少林寺,正有求於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身子一晃,避開鏟頭,倒提單刀,向後敗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尚使著兩把戒刀,直上直下的砍將入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那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向佛爺磕三個響頭,就饒你性命。」文泰來更不理會,只想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急往左一讓,篷的一聲,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聲勢極猛,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文泰來拱手道:「弟子此來並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弟子再來陪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寺,必有驚人藝業,露一手再走。」不等對方回答,呼的一杖橫掃而來,文泰來見過十三弟蔣四根鐵槳的招數,知道這少林僧用的是「瘋魔杖」杖法,只是他身材瘦小,竟然力大異常,當下一低頭,從杖下鑽了過去。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手揮動,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
文泰來追出數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這時麻桿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進麻田中去不見了。他藝高人膽大,提刀也鑽進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又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文泰來心想:「已經追到這裏,難道還容這兩個臭賊逃走?」高聲大呼:「你逃到天邊,老子問玉皇大帝要人,你逃進地獄,老子到閻皇殿上找你。」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一條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咱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悔。」於是行了個禮,向後殿走去。行了幾步,天鏡道:「我問你一句話。」陳家洛止步回頭,天鏡道:「適才我和你拆了二十餘招,我的掌法你都記得嗎?」陳家洛道:「弟子記得。」天鏡道:「你自己可以領會研習,卻不許傳授旁人,這是少林寺的鎮山之寶。」陳家洛一怔,心中大悟,原來天鏡剛才把一套上乘的掌法傳給他自己,當下撲翻在地,磕頭拜謝。天鏡道:「你知道我什麼傳你這套掌法?」陳家洛道:「弟子不知。」天鏡道:「我從你的掌法中領悟了許多武術的精義,投桃報李,我也得奉還一些。再者,我是完了二十餘年來沒能了的一樁心願。」陳家洛怔怔的望著他,愕然不解。天鏡淒然道:「同門師兄弟中我和你過世的義父最好,我答應過教他這降龍十八掌的。」陳家洛黯然無語,天鏡又道:「當年你義父學藝未精,就要下山。先師勸他再等三年,學會了這降龍十八掌之後出寺,但你義父心有掛懷,不能再等。先師嘆息一番,也就罷了,我送他到山門時,曾有言道,等我學會之後,他日相見,定必轉授。那知你義父後來犯了門規,咱們師兄弟再無相見之日。現在我傳授給你,你好好和圖書去吧!」陳家洛又施一禮,出得殿來,只覺全身乏力,倚在牆上調了好一陣息,鼓勇踏入後殿。
過不多時,陳家洛掀廉而出,說道:「咱們快吃飯,早日趕到北京去吧。」群雄見他忽然開朗,都感詫異。陸菲青低聲對文泰來道:「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番如此看得開,放得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傑,這個我真的服了。」文泰來把大姆指一翹。加緊吃飯。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下床行禮道:「弟子擅闖重地,請老禪師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見身後數聲微微嘆息之聲。
陳家洛讀到這裏,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後十餘年內,弟子雖在北京,但潛心武學,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于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二人,當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併呈上。」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摺末端黏著一張字條,上面寫道:「如朕大歸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殺之。」正是雍正的親筆,字後蓋著一個小小的朱印,是篆文的「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雍正下令殺人,就以「武威」朱印為記。陳家洛心想:「那時我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的敵手,他為了救姆媽,連爸爸也無意中救了。大概雍正知道他在世時我父母絕不敢吐露此事,所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讀摺了:「──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所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極不放心,在徐女室中連守半月,此半月中其夫因舊帝暴死,新帝接位,政務忙碌異常,鮮入其妻之室。弟子罪該萬死,與徐女相處既久,舊情不可抑制,致犯大戒,所生者即其第三子。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陳家洛看到這裏,眼前一片模糊,這第三子不是自己是誰?原來義父竟是自己的親生之父,這時過去種種不解之事:如母親為什麼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什麼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為什麼母親去世不久義父隨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畢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還是憐惜?是自責,還是自傷?
陳家洛把經過約略一說,文泰來道:「這裏的事既已了結,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還要給七弟報仇。」眾人都說很是,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了行,收拾起行,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險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旅途過於勞頓,前日又在方家飲得大醉,衝動了胎氣。少林寺中有幾位和尚精通醫理。給她一診,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要就地好好靜養,等待生產。周綺雖然性急,但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
瘋魔杖名稱的由來,是說它猛如瘋虎,驟若天魔,使展開來威不可當。這杖法出於五臺山清涼寺,清涼寺是少林的旁枝,杖法原脫胎於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無比。後來由支返源,少林寺的高僧再取來加以變化,自成家數。自來仗法多有長手,用者必有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把一根數十斤的鑌鐵禪杖狂舞亂打。陳家洛心想,要這樣使杖,才稱得上「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心想他如此凶勇,一定不能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乘勢直上,那知大癲大師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打了一頓飯時分,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勁力毫無衰象,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裏去。眼見他無處退避,大癲雙手掄杖,一招「迴龍杖」向下猛擊,堪堪打到頭頂,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如再戀戰,對方精力充沛,自己卻先打累了,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故意不避。大癲究是有道高僧,慈悲為懷,雖然勇猛,平素從不殺生,那肯無故傷害陳家洛一命,禪杖砸下時,斗然提起,改為橫掃之勢,滿擬將他掃到,叫他知難而退,不敢再來多事生非,也就罷了。陳家洛大喜,得理不讓人,左手搶住杖頭,右手短劍在杖身上一劍,禪杖登時分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
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來到一座樓前。那樓畫梁雕棟,金碧輝煌,樓高五層,建得十分精雅華美,但樓前卻有許多維人所用的帳篷。陳家洛在回部這種景色司空慣見,但在皇宮內院之中,乍見這種大漠風光,不覺十分驚奇,想起霍青桐姊妹,又是一陣心酸。這些回人帳篷和這繁花似錦的大花園實在極不相稱,不知搭在這裏有何用處?正在思疑,兩名太監已從樓上回下來,叫道:「宣陳家洛見駕。」陳家洛一整衣冠,跟著進樓,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陳家洛跟著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上,忽見一股花香撲面,中人欲醉,進入房去,只見乾隆笑吟吟的坐在椅上。
大雄遣走成瑞兩人之後,邀陳家洛等眾人入寺,天虹禪師已率領全寺一千餘名僧眾在大殿上迎接,通過姓名後,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綿裏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
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等到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攔打他的臂彎,這一招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必收拳相避。那知天鏡右臂「橫掃千軍」,把肘彎倏地對在陳家洛的拳上,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極快,陳家洛舉力尚未用出,已被對方肘部抵住,急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他一推之勢,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夠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陳家洛見對方一招一招的越來越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噹噹,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用出在回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來,迴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注,以少林派中最精妙的「降龍十八掌」掌法相敵,等到鐘聲一停,陳家洛收掌道:「咱們已拆了二十多招了。」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個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https://m.hetubook.com.com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天虹繼續講道:「有一個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那人很是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裏,知道天虹禪師是在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來點化他,只聽天虹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就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你何必苦費真心力,不惜捐棄一切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陳家洛形勢極為不利,大癡用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大癡又多勝了十四柱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裏一急,大癡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柱香,眼見對面燭火輝煌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枝香,心想:「難道大功竟不能成?」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靈機一動,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究竟是年青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那知這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兩顆把兩支燭火打滅。大癡吃了一驚,不由得喝了一聲:「好!」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經櫃,櫃上貼著黃紙標籤。他拿了燭臺,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經櫃,打開櫃門,裏面放著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布上赫然用朱筆寫著「沈有穀」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滴到了包袱之上,於是鎮攝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風聲起處,陳家落又打滅五柱線香。只見大癡連揮兩下,自己這邊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愈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麼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見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下來,不覺獃了一獃,大癡卻乘機又打滅了四柱線香。等他第二次發念珠時,陳家洛也發棋子去迎擊他的暗器,但因自己這邊燭光已滅,香頭微光,那能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柱香。
群雄一路向北,到得山東時,繁花似綿,春意已十分濃鬱。這天到了泰安,當地紅花會頭目報導,執掌刑堂的十二香主石雙英剛從北京趕到。
一進門,心裏一驚,原來裏面是小小的一間靜室,少林寺住持天虹禪師端坐在禪床之上。他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很是狹小,要比試的一定不是什麼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沒有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拂塵一揮,說道:「請坐。」陳家洛不敢虛文謙讓,恭恭敬敬的在禪床一邊坐了。只見兩人之間有一張小几,几上的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各人見皇宮氣象宏偉,官牆厚實,重重侍衛,戒備得異常森嚴,心中都不禁有肅然之感,走了好一刻,兩名太監急行而來,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寶月樓,命你帶陳公子去朝見。」白振道:「是。」轉頭對陳家洛道:「此去已是內宮,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在這裏。」眾人雖覺此事冒險,但到這地步,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桌上。
達摩院是少林寺中精研武功的所在,元痛既為上座三僧之一,藝業自有精到之處,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月牙爛然生光,寒氣逼人。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眼見抵敵不住,元傷一挺禪杖,上前雙戰。鬥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知道對方僧眾大集,不由得心驚。
「少林寺門下第三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沈有穀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慧祿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為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裏,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們兩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髮的從自己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之中稍不留神,一世英名付於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對方四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那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少林寺達摩院的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向使方便鏟的指道:「他法名元痛。我名叫元傷,居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于萬亭老當家的遺命麼?」文泰來道:「于老當家並無什麼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務乞怒罪。」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幾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小僧有幸,要請教請教。」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在下那敢放肆,就此告辭。」那三名少林僧見他一味謙退,以為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老當家于萬亭是少林寺被逐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洩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方便鏟一抖,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英雄身份,那能逃走,只得揮刀抵敵。
就這樣一分神,元傷一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樹林中去了。文泰來何等豪傑,身子一挫,奔雷手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下來的方便鏟鏟身,用力一撐,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不讓他退開,一腳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噹的一聲大響,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鳴響,回聲m.hetubook.com.com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一鏟又打向元悲,他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門面,文泰來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想閃避,聽見噹的一聲,手中一震,方便鏟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聽見叮叮兩聲輕響,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周仲英走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千萬不要強衝,以免受到損傷。」陳家洛點頭答應,周仲英叫聲:「諸事在意!」站在一旁。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位穿著黃色僧衣的和尚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雄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幾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文泰來側耳一聽,聲息全無,不知成璜與瑞大林逃到了哪裏。他想少林寺是武術界重地,難道竟與官府勾結,庇護這兩個臭賊不成?正自尋思,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星光下見一個胖大和尚,倒拖著一柄六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哪裏來的大膽鼠輩,到佛門聖地來亂闖?」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無意間擅入寶剎,請大師恕罪。」那和尚道:「你既然會武,應知少林寺是什麼地方,怎麼帶刀入來,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但轉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闖進山門,自己確有不該之處,於是又一拱手,說道:「弟子這裏謝過!」身子剛剛伸直,順勢反躍,站上牆頭,跳了出去,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裏等著便了。」
出了一會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經過始末,陳於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沈有穀的供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曰:「沈有穀犯三戒律,如皤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怨此乎?若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願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摺子到這裏,以後就沒有文字了。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不,我父親心頭放不下姆媽,不能出家為僧,終於離開了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所以我師父邀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辭。」這時他心裏一切疑問盡解,抬起頭來,天已大亮,初升之日直照進殿,可是手裏還拿著燭臺,於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舊包在黃布包裏,提了布包,關上櫃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視著出院之人,陳家洛心想:「當年我父親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裏是何滋味?」一路經過五殿,各殿間無一人,出得最後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歡呼迎上,見他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驚異。
大雄大師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圓,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隻手擎天」,心知他是用「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周仲英在鐵膽莊比武,自己用少林寺來對他的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勁敵當前,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招中似攻實守,似守實攻,一開首就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雄大師出其不意,險被對方擊中,順勢一個「怪鳥搜雲」,仰跌在地,手足並用。只見他腳步欹斜,散漫無序,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跣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幸而識得此拳,否則當場就要上當落敗。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規。大雄大師「醉拳」雖然只有十六路,但步法似虛而實,拳術雖懈而精,翻滾跌撲,力氣充沛,打得顧盼生姿。
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用陽手按住,兩足前進二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不敢輕敵,當下拔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也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沉,陳家洛忽然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極短,各展上乘武功,在殿上迴旋激戰。
趙半山道:「是。我們見了他怎樣說?」陳家洛對心硯道:「你把皇帝送給我的『來鳳』琴抱了去,要白振轉呈上去,皇帝就知道咱們來了。」趙半山與心硯攜琴而出。過了半日,回來覆命,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麼還爺不爺的?」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到白振的家裏找他,今兒他沒當值,正在家裏,見了三哥的名帖,連忙迎出來,拉著咱倆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才放咱們回來,著實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白振是感念他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所以態度和以往完全不同。
大癲大師拳術本有高深造詣,如拋去半截禪杖,空手進擊,陳家洛一時也未能脫身,但在少林寺闖五殿,每一殿比試的武功均各不同,大癲這一殿既為比試兵刃,他就絕不能棄去禪杖。大癲雖然修持多年,但嗔欲不能盡除,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很不忿氣。數步追不上,大叫一聲,將半截禪猛力擲在地下。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掛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捨。待歸故鄉,豈知徐女之父為豪勢所逼,已將女嫁入陳門,弟子血氣方剛,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欲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捨,三年後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調去,歸還者竟為一女。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洩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殺退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當時之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他在樹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忽然心念一動,雙足一點,身子躍起,左手攀住一條橫枝,身子翻了上去,爬到樹巔一望,見遠處似有一個小村落,但房屋都高大異常。那兩個黑影已奔近這些房屋,如不是他們身體晃動,黑夜中還真分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自己竟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險叫他們逃走。當下一躍下地,逕往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勁,疾逾奔馬,片刻即到。只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兩人越進了牆去,文泰來叫道:「往那裏逃!」衝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原來是一座大叢林。他心中一震,繞到廟前抬頭一望,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利」四個大字。文泰來想起當日在孟津寶相寺夜戰言伯乾之事,心想難道我這次又要在寺廟裏報仇?見廟門緊閉,提刀跳進牆去。
陳家洛眼望周仲英。周仲英一捋長鬚,笑道:「天虹師兄最是熱心不過,陳當家的有什麼囑咐,咱們一定想法子給辦到。」陳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雙目流淚。天虹大驚,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何必行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中規矩,那是無論如何不能相求的,不過為了億萬生靈,在下斗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于萬亭于老爺子是我的義父……」一提到于萬亭的名字,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頭頂如蒸籠般冒出熱氣。陳家洛、陣菲青、文泰來等武功較高的人都不禁駭然,心中暗暗稱奇,瞧這位老禪師年已八十開外,竟然有如此深湛武功。周仲英黯然道:「陳當家的千里迢迢來到閩南,是為著我那故世的苦命師兄了?」
終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北京。石雙英早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一所大宅第,常氏雙俠、趙半山、楊成協四人已先在宅中相候。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陳家洛道:「趙三哥,你待會帶心硯去見金鉤鐵爪白振。」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知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為有約在先,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舊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說到這裏,天虹禪師雖然本來就知道這故事,但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閒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的親人。佛家要普渡眾生,那能如此之忍,如此之私呢?」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曰: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我再問一件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天虹道:「從前有一位老婆婆,臥在樹下休息,忽然有一隻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在樹後抱她,老婆婆乘機把大熊的兩個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來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給大師,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請大師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他們功夫可比我厲害得多,你可要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他心裏頗為感激,再入內殿。
文泰來收鏟躍開,回頭見陳家洛,陸菲青等眾人都到了,不覺大喜,心想幫手已到,不懼少林寺僧人肆惡,轉過身來,見對面人叢中一身材高大,白鬚飄拂的俗家人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爺,好好,大家都來啦。」周綺聞聲奔了上去,原來那人正是她父親鐵膽周仲英。文泰來定神尋思:「幸好是他用鐵膽打在我鏟上,我殺得性起,險險闖了大禍。」看鏟身時,鋼製的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中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人是成璜,另一個就是瑞大林。原來他們逃入寺中。被寺裏監院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孟健雄用連珠彈打落,接著數彈。將兩人打了下來。
眾人一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在當地陪伴周綺,等她生產將息康復之後,再來京師會齊。為了不能污穢佛地,周仲英在寺西五裏處另行租了幾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人取道北行。
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剛才文泰來力戰三僧時,見元傷所用的也就是瘋魔杖法,但同樣一條禪杖,同樣的招術,用在大癲手裏,威力何止增加數倍。要知少林寺中,這時當行的是「天大元滅」四輩,大癲是第二輩,元傷等雖是第三輩中高手,究竟功力遠遜。
過了一頓飯時分,僧眾商議已定,知客僧來請群雄到法堂上去,只見千餘名僧眾齊穿袈裟,站立兩旁,堂上香煙繚繞,氣象莊嚴。天虹禪師坐在正中,左首是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藏經閣首座天癡大師;右首是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監寺大雄大師。大雄下座肅請群雄讓座,躬身說道:「據少林寺數百年向例,本寺弟子違背清規戒律情由,不可向外入洩露。現有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沈有殼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群雄聽到這裏,心中都是一喜,只聽大雄又道:「但這事有關蒼生氣運,本寺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率眾退出,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陳家洛正自欣喜,覺得此事辦得容易,忽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知道必有別情。
裏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然而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座首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的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在右側的蒲團之上,他想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的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打量天鏡禪師時,自他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此平常人站立著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武術高明。雖然你養父已不是我們門中,但說來你總是我的晚輩,我也不能和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我就放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要請老禪師多多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瞧你的造化吧!坐下,接著。」陳家洛剛坐穩在蒲團之上,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擊到,https://m.hetubook.com•com疾忙運雙掌相抵。只和天鏡手掌一碰,立覺對方力大異常,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用「分手」將來勢一讓。想把勁力引到旁邊消解,那知天鏡禪帥的掌力一往直前,自己的「分手」竟黏他不動,只得拼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後,不敢再行入城,晚間文泰來、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不但瑞大林與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舉家避禍,不知逃奔到那裏去了。心硯尋了火種要放火燒屋,替徐天宏出一口氣,余魚同道:「七哥七嫂他們就在附近,七嫂行動不便,這時別給他們惹事。」心硯伸了伸舌頭道:「對,我險險闖禍。」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麼還不走,賴在這裏想偷東西麼?」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又幹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性如烈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樣?」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身子從牆頭上縱下,只聽見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那方便鏟頭上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了文泰來的胸前。
第二日一早,白振過來回拜,先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然後求見陳家洛,神態十分恭謹,悄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陳家洛道:「好,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於是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大來認為應當鄭重防備。正在此時,石雙英攜著無塵道人的手道來,群雄又是一陣大喜。陳家洛道:「道長休嫌辛苦,立即隨我進宮去走一遭。」無塵見一到就有大事可幹,興致極好,李沅芷把張召重的凝碧劍雙手遞上,說道:「道長,您老人家有大事要辦,用這柄劍吧。」無塵一笑接過,聽說張召重已死,嘆道:「可惜我老道沒能親手殺他。」當下陸菲青、無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春華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來率領群雄,身上暗藏兵器,在宮外接應。
石雙英嘆了一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調集大批援軍,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維人傳來消息,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上,群雄見他臉上毫無血色,都甚憂急,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清軍兵將那能傷害於她。」群雄和陳家洛都知這是陸菲青故意寬慰,其實亂軍之中,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能夠自保?駱冰又道:「霍青桐姑娘有一位妹子,回部維人都叫她為香香公主,你可知她的消息麼?」她一面問,一面不住向石雙英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但我在京裏沒聽到什麼,想必沒事。」陳家洛何等聰明,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當下強自鎮靜。向眾人道:「兄弟入內休息一會。」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後,駱冰對心硯道:「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何等英雄,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一世豪傑,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無言。
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係,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最後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與于萬亭之間的淵源,說到這裏,聲音又已哽咽,道:「在下不明自己身世,那是小事,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入定沉思,眾人不敢打擾,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只覺兩道精光,直射出來。他拿起小錘,在雲板上輕輕敲了三下,一名青年僧人低頭合手進來。天虹道:「鳴鐘集聚!」那僧人退了出去,不一會,巨鐘之聲,噹噹連響。天虹向陳家洛等舉手問訊,退入內室更衣。徐天宏問周仲道:「爹,老禪師這是什麼意思啊?」周仲英皺眉道:「他說會齊僧眾商議。」周綺扁嘴道:「說說總舵主義父的事,又有什麼大不了,這樣大驚小怪?」周仲英見女兒有孕,心中自然歡喜,見她毛包脾氣不改往昔,不覺微笑。
天鏡道:「好好,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覺丹田中直暖上來,這才精神恢復,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套掌法是那裏學來的?」陳家洛也不隱瞞,簡略的把經過說了,天鏡道:「你如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好好,這也是緣法。」
大癲大怒,撲上又門,陳家洛避開身子,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戳過來,但究竟使不順手,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逕自奔入後殿。
兩人鬥到酣處,大雄一個飛騰步,全身凌空,落下來足成絞花,一個「鐵牛耕地」,右拳衝擊對方下盤。陳家洛身子一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而成「鷂子翻身」,看準地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腳一勾,手一推,大雄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倏地跳開,站在一旁。大雄翻身坐起,臉上脹得通紅,向裏一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陳家洛用這法子接連發出棋子,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打滅香火時早已佔先了數十枝,這時再不去理會陳家洛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打熄九枝蠟燭,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只剩下七枝,而對方壁上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心想無論如何是追不上了,忽聽大癡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癡道:「你先拿吧。」陳家洛在暗中摸到拱桌,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要緊,我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攏到了衣襟之中,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正自奇怪,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的射了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牆上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怔怔的無法可施,等他打完,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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