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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推理小說傑作精選3

作者:艾勒里.昆恩 谷崎潤一郎 江戶川亂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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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椅子

人間椅子

太太,請不要因為我的記述太坦白而生氣。我在這裡熱烈地愛上了一個女人的肉體(她是第一位坐在我的椅子的女性)。
不知是我的體貼得到了報酬,或只是我自己迷糊,我覺得近來女主人開始愛護我的椅子。她恰似嬰兒在母親懷中時,以及少女被情人擁抱那樣,甜蜜蜜的把她的身體投入我的椅中。甚至在我的腿上移動身體的樣子都顯得不勝親切的樣子。
對異性也是一樣。平常對異性的批評是根據容貌的美醜,但在椅內的世界,容貌根本不是問題。在這裡只有肉體、聲音,和氣味而已。
另外一次,某國一位著名的舞蹈家來訪時,恰巧住在這家飯店,她也在我的椅子坐了一次。這時我也與大使坐過時同樣感動,同時她給予我從不曾經歷的理想的肉體美感觸,美得我無暇想到自己的卑微,唯有以對待藝術品的虔誠心意讚美她而已。
椅子送來時,飯店老板先來試試坐臥情況,然後就靜悄悄的沒有聲音。可能是房內沒有人。剛到達就要鑽出椅子的話,恐怕危險,我不敢這樣做。很長一段時間(也許只是感覺很長)我全神貫注於耳朵,靜聽外面的動態。
「太太,信件。」
江戶川亂步時常被稱為「日本推理小說之父」,他於一九二三年在「新青年」發表日本第一篇國產推理小說「二錢銅幣」。
這對於我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事,因為我是視女人為神聖的,不,應該說是可怕的,連看都不敢看的人。而現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少女,不但與我同在一室,同坐一隻椅子,並且隔著一層薄薄皮革,肌膚緊靠在一起。雖然如此,她卻沒有絲毫不安,把全身的重量交給我,肆無忌憚地採取她所高興的姿態。我在椅中可以做出擁抱她的動作,也可以隔著皮革親吻她柔軟的脖子。此外還可以自由自在的做其他的事。
假使妳接受世上最冒失的懇求,那麼,請將妳的手絹掛在書房窗外那盆瞿麥上面。以此為信號,我會若無其事的以拜訪者身份按府上的門鈴。
太太,這是我這一生的願望,請妳答應見我一面,而且即使一句話也好,請妳給這可憐醜惡的男人一句安慰的話。我絕不會再進一步的要求。請妳答應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懇切的要求。
最初我只是不願意放棄自己精心製作的椅子,單純的盼望能夠永遠跟這些椅子在一起。不過,當我迷迷糊糊展開妄想之翼時,不知不覺間與那一陣在我的腦中醱酵得可怕的念頭連結在一起。我是怎樣的一個瘋子啊,竟然決定實現這奇怪至極的妄想。
假使我是出生於富裕的家庭,就可以靠著金錢的力量,沉迷於各種享受,排除對醜惡容貌的抑鬱不樂。或者我有藝術天分的話,也許可以藉藝術的詩歌而遺忘這世界的可怕。然而,不幸的,我什麼條件都沒有,生為可憐的家具工人的兒子,繼承衣鉢,做一天工,過一天日子。
太太:
根據聲音來想像,她是個很年輕的外國少女。當時房內剛好沒有別人,她不知在高興什麼,輕輕唱著奇怪的歌,以跳舞般的腳步走過來。走到我躲藏的椅子前面,突然把她那豐|滿而十分柔軟的肉體投在我身上。不知道什麼事好笑,她忽然咯咯笑著,手舞腳踢,恰似網中的魚在跳躍。
由於二十四小時在狹窄的空間,彎著手臂,曲著腿,全身麻痺,無法站直。最後要到廚房或化粧室時,不得不爬著去。我這個人不是瘋了嗎?寧願忍受這樣的痛苦,而不肯放棄奇怪的感觸世界。
話說,我到飯店後過了數月,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原因是飯店老板決定回國,而將飯店轉讓給日本人的公司。這日本人公司改變了向來豪華的經營方針,以大眾化旅館為目標而採取有利經營。因此,不需要的家具都委託一家大家具店拍賣。拍賣目錄中,包括了我的椅子在內。
佳子茫然地接過來,預備拆封時,忽然看到封面上的字,嚇得把信掉落下去。因為信封上面她的姓名字體與先前那封可怕的https://m•hetubook.com.com信,字體一模一樣。
她大吃一驚,轉頭一看,是下女帶著一封剛寄到的信進來。
這時候,我正接受委託,製作一組我從未製作過的大型皮面安樂椅。這一組椅子是預備擺在本市——Y市一家外國人經營的飯店,以往他們都是從本國寄來,這次是雇用我的商行去活動,告訴他們,日本也有製作不比舶來品拙劣的椅子工匠,才好不容易得到訂單的。為此,我廢寢忘食地製作,全心全力,努力以赴。
要是可能,我希望女主人知道椅中的我,而且,說起來是如意算盤,希望她愛我。不過,我應該如何向她示意?如果直接告訴她,椅中藏著人時,她一定在驚喊之餘,把男主人或佣人找來,告訴他們。這樣一來,不但一切都完了,而且說不定我會被加上可怕的罪名,接受法律制裁。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實啊,她每天坐著的安樂椅裡面,真的躲藏著一個男人嗎?
完成後,自己看了看,感到從未有的滿意,我自己都覺得那是傑作。我照例把四隻一組的椅子之一,搬到陽光照得到的房間,從容的坐下去。坐起來多麼舒適的椅子啊,不硬不軟,恰到好處。故意不染色,保持原來的灰色,質地柔軟的皮,保持適度的傾斜,輕輕支持著背部的椅背,曲線精巧,微微隆起的兩邊扶手,這一切都配合得那麼巧妙調和,把「安樂」的形容詞真實地表現出來。
這種工夫是我得意的技藝,所以我能夠做得非常精巧而方便。比方為了呼吸和偷聽外面的聲音,把部份皮留下外面看不見的空隙,靠背內部剛好頭的地方裝設小臺架,做為儲存東西之用(例如水壺、軍用乾麵包之類),也預備了做為某種用途的大橡皮袋等等,只要有了食物,在那裡面躲上兩三天都不成問題。換句話說,這隻椅子成了一個人類的房間。
「啊,好可怕!」
在「A Catalogue of Crime(犯罪目錄)」(一九七一年刊)中傑克.巴璨和文迪.泰勒對「人間椅子」這樣批評:「偵探本身化成有大量填塞物的椅子這種方法,不能令人佩服」。但他們究竟有沒有把作品讀完?假使讀完,一定不會發出這樣的評論。
這當中我的腦裡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所謂魔鬼的唆使不就是指此而言嗎?那是好像做夢一樣荒唐無稽而且可怕的事,但這可怕充滿一股說不出的魅力吸引著我。
那麼,對不起,請原諒,匆此。
被稱為美麗閨秀作家的她,近來的名氣已超乎外務省書記官的丈夫。她每天都會收到好幾封陌生的崇拜者來信。
當時我忽然產生這樣的想像:假使從皮革後面用一把鋒利的刀刺進他的心臟,將造成怎樣的結果?當然他會受到嚴重的致命傷,他的國家不必說,日本的政治界也將驚慌失措吧?新聞界不知會報導如何激|情的消息?
請妳原諒我這個妳完全不認識的男人突然冒昧的寄上這封信。
——艾勒里.昆恩
她驚嚇過度,茫然失神,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件事。檢查椅子看看,為什麼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那裡面即使沒有人,起碼也該有食物和其他物品殘留著。
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從走廊那邊傳來的,聽到了重重的腳步聲。接近到二、三百公尺左右時,因為房內舖著地氈,腳步聲低得幾乎聽不見。但緊接著,聽見了男人粗粗的鼻息。在一剎那之間,似乎是西洋人的高大身體一屁股坐到我的腿上來,深深彈動了兩三下。我的大腿和這男人結實龐大的臀部僅薄薄的一層皮之隔,緊密地靠在一起,幾乎連體溫都可以感覺出來。寬闊的肩膀剛好靠在我的胸前,沉重的兩隻手隔著皮,與我的手重疊。這男人顯然抽著雪茄烟,男性化的濃厚氣味從皮革的縫間洩進來。
有的像種馬一樣精悍,有一副修長而結實的肉體。有的像蛇一樣妖艷和圖書,緩緩扭動的肉體。有的像橡皮球,肥胖富於脂肪的肉體。又有的像希臘雕像,堅實有力而發達的肉體。任何女人的肉體都有她們各自的特徵和魅力。
就這樣,我的熱情一天天增加。終於,啊!太太,我終於不顧本身的卑微,產生了願望,只要能看一眼我的戀人,而且交談一下,那我就死而無憾了。
「不過,等一下,既然有尋死的決心,難道沒有其他的方法嗎?比方說……」
佳子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門上班後,時間總是在十點過後,她就獨自關在洋房這邊與丈夫共用的書房。現在她是在這裡為X雜誌預定在這年夏天出版的特刊而創作新的長篇小說。
The Human Chair
我擔心了很久,結果平安無事,當天下午藏著我的安樂椅已經放在飯店的一個房間。後來才知道那不是私人的房間,而是等人,或看報紙,或吸烟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頻繁的交誼室。
她感到彷彿背部被澆了一盆冷水,身體一直不停地顫抖。

我立刻把四隻椅子中認為最精美的一隻拆開來,然後為了實行我那奇妙的計劃而重新改造它。
在家具店待了兩三天,覺得非常苦悶。不過,一旦開始拍賣,很幸運,我的椅子立刻被人買走。因為雖然舊一點,仍然是引人注目的精美座椅。
江戶川亂步
有的人在飯店住上一個月、兩個月,但由於是飯店,客人的出入頻繁。因此,我的奇妙的戀愛也不得不時常變換對象。我對這些為數不少的戀人的記憶,不是像一般人那樣從容貌而來,主要的是根據她們的軀體形狀而刻入我的心中。
他的筆名也許是估計了將來的聲名吧?因為把神秘小說之父艾德嘉.愛倫.坡的名字以日文讀音唸時,就是「江戶川亂步」。

她在我的膝蓋上面坐了大約半小時,不時唱唱歌,身體也配合著旋律扭動著。
她不知不覺站起來,拋下可怕的安樂椅,跑出書房,來到日式起居室。原想信的下半部不看就要撕破,但仍在不安中,繼續把它看完。
昨夜為了寫這封信,我潛出妳家裡。面對面向太太請求是危險的,我不敢這麼做。
有了這驚人的發現之後,我就把最初的目的——偷竊放在第二,讓自己沉迷於這不可思議的感觸世界。我自忖,這椅中的世界才是真正適合我的居所。像我這樣醜陋、軟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總是感到自卑,除了過羞恥、悲慘的日子以外,什麼也沒有。現在改變居住的環境,在這椅中,只要忍受一些不便,在光明世界不許交談、不許接近的美女,可以親近,聽聲音,甚至肌膚接觸。
這位買主擁有漂亮的住家,我的椅子被放在洋房的書房。使我感到非常滿意的是,這一家年輕美麗的女主人比男主人更有機會使用書房。從此,大約一個月之間,我與女主人朝夕相處。女主人除晚飯和睡覺以外,她那柔軟的身體總是靠在我身上,原因是她一直逗留於書房,埋首寫作。
正如所料,這一封也是用稿紙寫的。但不知怎麼,沒有題名,也沒有署名,而且一開頭就稱呼「太太」。怎麼回事?到底是稿子還是信呢?這麼想著,隨便地看了兩三行,於是她產生了奇怪的、可怕的預感。而她天生的好奇使她急急往下閱讀。
當妳要拆閱這封信時,我因擔心而蒼白著臉,在妳府上四周徘徊。
我讓自己的身體深深埋在其中,雙手撫摸著圓渾的扶手,心蕩神馳。於是,那沒有止境的妄想又像七色的彩虹,泉水般不斷地湧出炫目的色彩。這叫做夢幻吧?心中所想的,歷歷如繪地浮現眼前,我甚至擔心自己是否瘋了。
她的預感畢竟沒有錯。
當然起初我預定只要達到偷竊的目的,我就立刻逃出飯店。不過,我已沉迷於世界上最奇怪的喜悅,所以非但不逃走,而且打算永遠躲在椅中生活。
她猶豫了許久,不能決定要不要拆閱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最後她終於撕開封口,閱讀內容。這封信很短,但是使她再度驚駭的一封信。
此外,我還經歷了各種罕有的、不可思議的,或是可怕的事。不過,這封信不在於敘述這些事,而且說來話長,還是趕快進入重點吧。
言歸正傳,話從我的椅子擺放於飯店交誼室時開始說起。
這天早上,坐在書房的書桌前,在開始工作時,她仍然先拆閱陌生人的來信。
噫,該從那兒開始呢?因為與人類太疏遠,加上這事實太離奇,所以使用人類所用的寫信的方法,不免感到羞臊,怯於下筆。不過,躊躇不決也不是辦法。總之,就從事情的發生,按照順序寫下去吧。
就這樣,每一把椅子完工時,我就感到無可言喻的哀傷。這份無法形容的幽怨的心情,隨著歲月而增加份量,漸漸使我不能忍受。
不過,很遺憾,現在我沒有時間詳細敘述這些。因為我發現了比偷竊開心十倍、二十倍,開心至極的事。向妳表白這件事,才是我寫這封信真正的目的。
就這樣,我的思想漸漸往可怕的方向轉變。
然而,近來我的心中產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而且我不能不對自己的不幸懺悔。我這樣說,妳一定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請妳把這封信讀完。那麼,我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心情,而且為什麼非告訴妳不可的原因,妳就會明白。
我多麼愛她的情形,不必在此絮絮敘述。她是我第一位接觸的日本人,而且她有一身優美的肉體。我在這裡真正的戀愛了。與此相比,在飯店那些經驗,絕不能稱為戀愛。其證據是,只有對這位女主人我毫不厭倦地享受著秘密的愛撫,而且想設法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突然寄信給妳的冒失,請務必原諒。我一直是妳的讀者。前封寄上的是我的創作,如果在妳看過後,能賜予批評,是我最大的幸運。基於某種理由,我在這封信之前先投寄原稿,所以想必已經看過,妳覺得怎樣?假使拙作能獲得先生妳的欣賞,將是我無比的安慰。
我這奇特的計劃正因為是奇特,所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大獲成功。來到飯店後第三天,已經偷取了許多東西。真正要行竊時的恐懼、快樂的心情,成功時難以形容的高興,以及人們在我眼前張惶失措,一下說逃到那邊,一下又說逃到這邊的可笑情景,這一切具有多麼不可思議的魅力,讓我感到開心啊。
我的專長是製作各種椅子。我所製作的椅子,不論是訂購形狀如何複雜的顧客都會滿意。所以商行特別器重我,總是讓我製作高級貨。這種高級貨對於靠背或扶手的雕刻,會提出種種要求,靠墊的形狀,各種尺寸等,各人的愛好不一。製作的人需要具備一般外行人無法想像的苦心。不過,在苦心製作之後,完成時備覺欣慰。說起來像是狂妄自大,但那份心情足以匹敵藝術家完成傑作時的喜悅。
江戶川亂步(Ranpo Edogawa,1894─1965)
我認真地這樣想。在工作房勤苦地揮動著鑿子,釘著釘子,或塗抹著刺|激性強烈的塗料時,我執拗地繼續想著相同的事。
這是特大型的安樂椅,坐著的部份很低,幾乎碰到地面,用皮包著。其他如靠背和扶手也都十分厚實,內部的空間足以容納一個人躲藏,從外面看不出來。當然裡面有堅實的木架和許多彈簧,但我適當地加以改裝,使得人坐著的部份可以把腿伸進去,頭和身體則伸入靠背的地方,正好和坐在椅內的姿勢相同。
「與其繼續這種蛆蟲般的生活,不如死了算了。」
Ranpo Edogawa
這封奇怪的信,以熱烈的祈禱詞做為結束。
這些人有的極其無聊,但她出於女人的體貼,不管怎樣的信,凡是寄給她的,一律過目。
不久,商行派人開大卡車來,把四隻安樂椅載走。我的徒弟(我只和他住在一起)毫不知情的應hetubook.com.com付他們。把椅子搬上卡車時,一個工人嚷著說:「這一隻特別重!」。在這隻椅內的我暗吃一驚,幸好安樂椅本來就很重,沒有引起懷疑。一會兒,卡車的震動就傳到我身上,使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的胡思亂想愈來愈變本加厲,我,不過是個貧窮的、醜惡的工匠的我,在胡思亂想的世界中,變成翩翩貴公子,坐在我製作的高貴椅子上。而經常在我夢中出現的美貌情人在我的身邊,溫柔地笑著,聽著我說話。不但如此,在幻想中,我和這美人兒手握著手,卿卿我我地低聲細語著。
從簡短的開始,看了兩封信和一枚明信片後,還剩下一封厚厚的,可能是稿件。事先沒有通知就突然寄稿件來的例子,以前也發生過。多半又長又無聊,但她一定拆封,起碼看一看題名。
得到這消息時,我大感失望,幾乎決定趁機重返俗世,開始新的生活。那時候,我偷來的錢已經相當多,即使回到人世間,也不必過以前那樣悲慘的生活。不過,我又轉念一想,離開外國人的飯店固然很失望,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未嘗不是意味著新的希望。因為儘管數月來我愛上種種異性,但她們都是外國人,她們再好,肉體再美,精神上我仍感到不滿足。到底日本人的對象必需同是日本人,才會感到是真正的戀愛。我漸漸這樣想。就在這時候,我的椅子加入拍賣。這回也許會被日本人買到,也許會放在日本人的家裡。這是我的新希望,我決定暫時繼續留在椅中觀察。
有數月之久,我從人類的世界隱身,過著惡魔般的生活。當然這廣大的世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在何處。假使沒有發生事情,也許我永遠不會回到人類的世界。
然而,每一次我這飄飄欲仙的紫色夢,很快就會被附近的老板娘聒噪的說話聲、歇斯底里的哭叫聲、生病的小孩吵鬧聲所破壞,醜陋的現實一下子就暴露了那灰色的軀體。恢復現實的我與夢中的貴公子有天淵之別,重新出現我那可憐的醜惡的本來面目。而剛才對我微笑的那美人兒……這一切究竟在什麼地方?甚至在那邊玩得滿身灰土,髒兮兮的看護小孩的女性都不屑於瞧我一眼。唯一的只是我所製作的椅子,好像證實我剛才的夢幻般兀自在那裡。可是,這椅子還不是即將被運到與我完全不同的、陌生的世界去?
椅中之戀!那是何等不可思議,何等令人陶醉的魅力,除非真正進入椅中是無法了解的。那是只靠觸覺、聽覺,以及少許嗅覺的戀愛,是黑暗世界的戀愛,絕非這個世界的戀愛。這豈非惡魔國度裡的愛慾?想起來世界上人們的眼睛看不見的角落,究竟在進行怎樣奇怪、恐怖的事,是無法想像的。
我是天生的世上容貌最醜陋的人,這一點請務必牢牢記住。否則萬一妳答應我冒昧的請求,接見我時,本來我的面貌已經夠醜惡,加上長久的不健康的生活,已經變成令人目不忍睹的形相,在妳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面,是我也是妳所無法忍受的事。
買主是距離Y市不遠的一位官吏,從家具店到這個人家裡之間的數里路顛簸得很厲害,我在椅內幾乎死去活來。不過,因為買主是我所盼望的日本人,所以比起這份喜悅就不以為苦了。
也許妳已經發現,我這奇怪行為的最大目的是趁無人時,從椅內溜出來,偷取飯店內的財物。誰想像得到椅內會躲著人?我可以像影子一樣,自由自在,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而當人們開始驚慌吵鬧時,我已躲回椅內,屏息靜氣的旁觀他們愚蠢可笑的搜索。妳知道海岸有一種蟹叫做「寄居蟹」嗎?形狀像大蜘蛛,沒有人時傲慢地橫行霸道,聽到一點腳步聲就慌慌張張逃入貝殼裡面。然後偷偷露出一點毛茸茸的前腳,窺探敵人的動靜。我就是這種寄居蟹,椅子代替貝殼做為我的藏身處,而在飯店,不是海邊,任意妄為。
我這樣說,你一定會嚇一跳,不過,我是預備向妳表白我所犯的世上最奇怪的罪惡。
和-圖-書對日本和他國的外交關係也會造成莫大的影響,從藝術界的立場來說,他的死更是一大損失。這麼大的案件,我一個人就能輕易的完成。想到這樣,我不能不覺得洋洋自得。

原稿故意省略題名,我想把題名定為「人間椅子」。
以這男人為開始,那天一天之中就有各色各樣的人坐過我的椅子,而沒有人發現我在那裡——也許他們以為那是柔軟的墊子。卻一點也不知道那是我這血肉之軀的人類的大腿。
因此,我努力讓女主人在我的椅子坐得更加舒服,而產生愛意。她是藝術家,一定具備比一般人微妙的感覺。假使她對我的椅子感覺到生命,不是僅視為物品,當做有生命的東西加以愛護,我就心滿意足了。

漆黑,一動不能動的皮革內的天地,卻是多麼神秘而富於吸引力的世界。在這裡所看的人是與平時看慣的人全然不同的生物,他們是聲音、鼻息、腳步聲、衣服摩擦聲,以及幾塊渾圓有彈性的肉塊罷了。我能夠以肌肉的感覺代替容貌,識別他們每一個人。有的人十分肥胖,彷彿一堆腐肉的感覺。有的人正巧相反,瘦削如骨骸。此外,有背骨彎曲的人,肩膀寬闊、手臂修長、大腿粗肥、尾骶骨或長或短等。綜合起來看時,會發現再相似的人都有不同的地方。人除了容貌和指紋以外,也可以像這樣從全體的感觸來辨別。
太太,請妳假定妳是我,試著想像當場的情況。那是多麼不可思議的感覺啊。我因為驚恐過度,在黑暗的椅中僵硬地縮著身體,腋下冒著汗,思考力已經喪失,茫然發著呆。
每夜到外面去的時候,總是謹慎又謹慎,不發出一點聲響,不讓人看見,所以當然沒有發生危險。雖然如此,好幾個月的悠長時間裡,沒有被人發現,過著椅中的生活,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當她投身於我身上時,我小心翼翼的輕輕接住她。當她坐得疲倦時,我就不讓她發覺地慢慢移動我的腿,使她改變坐姿。而當她開始假寐時,我就輕輕搖動兩腿,發揮搖籃的作用。
佳子在讀到一半時,就因可怕的預感而嚇得臉色蒼白。
我這個人天生何其不幸,容貌醜惡,而胸中卻燃燒著沒有人知道的世上最熱烈的情火。我忘了自己有一張鬼怪般的面孔,而且是個貧窮的工匠,不自量力地憧憬著甜蜜的、奢侈的種種美夢。
太太,想來妳早就明白了。請妳原諒我的冒失,我所說的戀人,事實上就是妳。自從妳的先生在Y市的家具店買下了我的椅子以來,我就戀慕著妳,我就是這可憐的男人。
就這樣,一個女人換另外一個女人之間,我又經歷了不同的奇妙的事。
我只穿一件內衣,打開底部裝設的出入用的蓋子,鑽入椅內。這實在是非常奇特的感覺。漆黑、沉悶,恰似進入墳墓裡面一樣不可思議。想起來確實與墳墓無異。因為當我進入椅內後,就像穿上隱身睡衣,從人類的世界消逝了。
其中之一就是有一次歐洲某大國的大使(這是從日本人侍者的談話而知道的)把他那碩大的軀體坐在我的身上。這位政治家是世界聞名的詩人,因此接觸了這位詩人的肌膚,使我興奮不已。他坐在我的腿上,和兩三位同國的人談了大約十分鐘的話,然後就離開了,他們說什麼,我當然聽不懂,但他改變姿勢時,那癢癢的感觸,給予我無以名狀的刺|激。
一把椅子完成時,我首先坐著試試看它的情況。在單調乏味的工匠生活之中,只有這時候感到說不出的得意。我心裡會想,這是多麼高貴的先生,或是多麼美麗的女士要坐的呢?既然是訂製這麼高級椅子的家庭,一定是放在與這椅子相配的豪華房間吧?牆上必掛著名畫家的油畫,天花板垂掛著大寶石般的水晶燈,地上舖著高貴地氈。而這椅子前面的桌上不是鮮艷奪目的西洋花草,就是芳香撲鼻的鮮花。耽溺於這樣的胡思亂想時,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是這豪華房屋的主人。雖然只是短短的時間,仍感到無法形容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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