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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推理小說傑作精選3

作者:艾勒里.昆恩 谷崎潤一郎 江戶川亂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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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我說到一半,眼光轉向小女孩。因為我認為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可能彼此認識。
蟻木太太打量了我一下,以不客氣的口吻問:
相反的,我把手插入丈夫背部下面,一面用力抬上來,一面轉動他,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壓在弓美身上。
「可愛吧?是不是有點像小弓?」
我重新躡足走開,進入廚房才安心地把購物籃重重放下來。夏季長長的白天終於到了近暮時分,宛如抹上藍色墨汁的天空在鄰幢公寓上面展開。從敞開的廚房窗口吹進來不小的風,使流了汗的肌膚感到舒暢。
不久,丈夫將醒來。雖然服用了安眠藥,卻尚未到致死量。於是,他將以為自己醉得不省人事,在酣睡中壓到弓美的面孔,使她窒息吧。這「事實」必將永遠纏繞著他,然後使他感到活著比死更痛苦。
不過,租金卻貴了將近三千圓。因此,丈夫的晚酒就只有削減為週末一天而已。工作一天疲倦回來,喝一小罐啤酒,或一杯日本酒,是他僅次於跟弓美貼臉的享受。
我急急改變話題。奇怪的是我痛苦到呼吸困難的程度,但還能像平常一樣說話。
下了樓梯,看見信箱內塞著廣告單,似乎是出售住宅的廣告,漂亮的房屋與「我的家」等字映入眼中。
「真的?……」
聽到司機不高興地這麼說,我才明白原因,的確距離社區不遠。
「這附近有沒有住著一位鳥飼先生?家裡有個女兒叫做廣子,和這位小妹妹差不多大小……」
我記得鳥飼有兩個女兒,但在我的記憶中,她們是更小的女孩子,什麼時候成長到會寫信的程度了?……我茫然地看著信封,接著忽然看見封口的膠帶鬆脫,露出一角信紙。
丈夫一面脫下工作服,一面說出同事的名字。丈夫是在東京近郊K市一家規模相當大的鐵工廠工作,那是東京大規模製鐵公司的轉包公司,我就是在那裡的員工餐廳做事而結識了他。他在工業高校二年級時,父母死於車禍,他只得中途退學,進入這家工廠任職。前後服務了將近十年,卻因沒有學歷,加上口才不佳,所以至今仍然是普通員工而已。
鳥飼被公司開除的原因是與上司吵架,其中經緯丈夫詳細對我說過。鳥飼的主任希望早早結束工作時間,所以對鳥飼認真工作的態度加以冷嘲熱諷,鳥飼被激怒,一氣之下發生爭吵。本來就挑剔鳥飼的主任趁機大吵特吵,並且以此為理由,報告上級開除鳥飼。事實上,鳥飼本身並沒有任何可恥的地方。
毅然搬到這兩間房的公寓,真是搬對了……
我拉開六蓆房間的紙門時,丈夫好像呻|吟了一聲。但馬上恢復安靜,從小小的紅紅的鼻孔發出平靜的鼾聲。
她似乎根本不記得我,那是當然的。
「我根本沒有見過鳥飼宗夫這個人。」
蟻木寡婦的女兒稱呼鳥飼宗夫是「爸爸」,而且寫信給他。我直覺地感到這是不尋常的事,一時間,我忘了自己所處的立場。
「騙人的,騙人的……小弓!」
我慌張地笑著說:
這些思想很快地閃過我的腦中,當我的眼光落在弓美臉上的瞬間,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因為弓美閉著眼睛,她的小臉蛋整個都是紫色。
我差不多是用搶的,把盒子奪過來,解開包裝紙,丈夫毫無抵抗地在我的旁邊跌坐下去。
信紙只有一張,展開一看,是與信封一模一樣的字體。內容是:
我拿起丈夫脫下來的工作服,進入四蓆半房間。
假使我們就這樣死了,在我們家發現這封信時……有一天總會有人送還寄信人的,但一定是在很久以後,因為暫時會為檢驗屍體而忙亂吧。
剛才丈夫吃剩的安眠藥滾落於棉被旁邊,但我已經無意吃下那些安眠藥了。當然也不想打開瓦斯開關,躺在丈夫旁邊了。
「小弓不曉得醒來了沒有?」
「這是妳寫的信嗎?」我忍不住問。
丈夫嗯了一聲,馬上躺下去,上下眼瞼已經差不多黏在一起了。
「我知道廣子,住在那邊進去的地方。」
「第一次見面是在外子辦喪事的時候,他很熱心的幫忙。喪事辦完後,我請他吃飯,從那時候開始的。」
現在這是送給丈夫的最好禮物了,我怎能把弓美的死告訴丈夫?這對丈夫而言,必然是比死更痛苦的事。
Harder Than to Die
孩子寫錯了地址吧?從信上的文字看來,廣子應該是幼稚園大班,或頂多是小學一年級或是二年級。那麼,寫錯地址是想像得到的事。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只好找找看。
我不由得發出高大的聲音,並且張開兩臂,擋在紙門前面。
丈夫笑起來眼尾就擠出皺紋。紅色的嘴唇薄薄的。小巧的面孔皮膚滑溜溜的,有幾分女性化的感覺,而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二十六歲老一些。他和大他兩歲的我結婚,很快就成為孩子的父親。在生活的煎熬下,可能已經失去了年輕人的盼望。但我喜歡這樣的他,儘管比我年少,我卻能向他撒嬌。加上弓美三個人,建立雖然貧窮卻和-圖-書溫暖的家庭,我就沒有其他的願望了。
蟻木太太喝完威士忌後,從桌上抽出一根香煙,又以唱歌般的聲音說:
「可是……那封信……」
登上坡度不大的斜坡後,突然視界一亮,發現路的前方有一處亮了許多燈籠的廣場。從唱片播出的音樂,隨著風時大時小地傳來。原來是在跳盂蘭盆舞。這時候我才憶起今天是盂蘭盆最後一天。雖然如此,想不到這高級住宅區也舉行盂蘭盆舞會,我感到有些意外。
這封信想必是鳥飼的女兒寄給她父親的,而丈夫預備轉寄東京,暫時放在口袋裡的。
「剛才哄小弓睡覺,自己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突然衝動地想投入丈夫懷中,嚎啕大哭。我已經控制不住了,然而,這時丈夫已經進入了浴室。
「嗯,可以這麼說——和妳一樣。」
「也好。」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裡面的牙齒發出咔咔的打顫聲,一面繼續搖著弓美,但弓美軟癱癱的,垂著雙手,微微露出棉被外面。長著胎毛般頭髮的頭滾落榻榻米,無助地搖動著。
「可是,妳的爸爸不是去世了?」
全部準備齊全時已經七點,不知幾時已聽不見外面孩子們的聲音,外面差不多整個溶入了黑暗中。連週末也加班的丈夫,這時候快要到家了。
「今天也很熱,先去洗澡怎樣?」
Shizuko Natsuki
「明天早上給她看,一定很高興。」
「鳥飼先生……為什麼……」我以空虛的聲音問。
由於了解這些經緯,我拿著這封信沉思起來。
我瘋狂般地抱住弓美。
周圍的景色與我想像中鳥飼所居住的不整潔的中低下者居住的區域相差很遠,乍見之下,這裡是高級住宅區。朝著道路的房屋,每一幢都種植著漂亮的樹籬,或圍著瓦頂板心泥牆,從樹木之間可以看見兩層的樓房。
鳥飼宗夫那張淺黑色的年輕面孔浮上我的腦中。
一會兒,我的指尖摸到了裡面的一個塑膠盒。還剩下十餘粒,我全部倒在左掌,右手拿著裝了水的杯子,回到丈夫旁邊。他已經昏昏欲睡了。
看來廣子確實是把地址寫錯了。既然如此,要訪問鳥飼家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麼,已經有一年了……」
丈夫似乎想說什麼,但藥丸骾在喉嚨,只好吞下去。接著,把杯中的水也喝下去。
拿出一罐冰涼的啤酒,和醃過的胡瓜,以及沙丁魚罐頭。在我們家,這是丈夫最豐盛的佳餚了。
鳥飼的家,我想按著這封信背面所寫的地址找去就可以了。現在才九點剛過,應該還沒有睡。
我叫喊著,覺得全身的血液衝上腦中,太陽穴不住地跳動,但身體發冷顫抖。
夏樹靜子
筆者在訪日時,發現本篇小說的舞臺,鋼筋水泥的一間臥房公寓的生活,是住在東京和大阪附近的一般公司職員典型的生活方式而深覺興趣,遂對嚮導我的日本人說:「住宅問題是經濟繁榮的日本的阿溪里腱(唯一缺點)。」
洗完澡後只穿著汗衫,我給他套上才洗乾淨的浴袍,推著他的背,把他移到棉被上面。幸好他不高大,泥醉的時候對付起來不吃力。
當我說出信封背面所寫的地址時,司機一聲不響的就發動了車子。但顯然他是聽清楚了。
「常常到這裡來嗎?」
把微笑停留在我的臉上,默默聽著丈夫說話。我什麼都吃不下,如果勉強吃下去,可能會吐出來。臉頰仍然發燙,太陽穴不住的跳動,但全身發冷,不住地微微顫抖。
我把自己的面頰偎在弓美臉頰,馬上吃了一驚。弓美的臉頰是涼的!通常嬰兒的體溫比大人高,平時溫溫的手腳好像熱水袋一樣,現在都沒有這樣的感覺。
不過,從剛才就一直掛在她厚唇兩端,顯得不勝親密的笑意,究竟是什麼意思?
大約十分鐘後,我在蟻木家的客廳,與蟻木太太面對著面。
這種作法不行,繩帶必須掛在某個地方,然後把脖子吊上去。
我不知所措地把視線落在手中拿著的信上面。
「廣子!」
「這是給小弓的禮物。」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我忽然想,反正都是一樣,不論是活著或死了,三個人都在一起。
「給我一杯水好不好?」
「嗯……」
「小弓!醒來!」
我把弓美抱起來。額前垂著淡褐色柔軟的頭髮,粉紅色嬰兒服包到腳尖的弓美,活像洋娃娃一樣嬌小可愛。
我的呼吸幾乎要停止。
沒有緣份。
為了隱藏一下子衝出眼眶的淚水,我急急站起來,把洋娃娃收起來放在衣櫥上面。
蟻木太太以尖銳的、唱歌般的聲音說話。
弓美似乎還在睡,要是已經醒來,就會發出咿呀聲,或踢紙門,或撥弄放在枕旁的玩具熊。因為她是片刻都不能靜下來的孩子。
「嗯。」
父女倆都在這裡,已經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了。
和-圖-書
「為什麼?」丈夫驚訝地問。
「我是鳥飼宗夫先生的朋友,所以一定要拜訪妳……」
在蟻木太太阻止前,女孩已經點頭回答,並且問:
「小弓在睡覺?」
這時候我才了解當頭一棒的真正感覺。弓美死了,是被塑膠袋覆在臉上窒息而死的。出生才四個半月的弓美,自己沒有能力去拿掉覆蓋於臉上的東西。從體溫已經全部消失看來,可能斷氣了相當長的時間。我竟全然不知,還單獨出去買東西,獨自胡思亂想……我讓陽臺的門開著,卻連進來看一看都不曾!
蟻木太太似乎在責怪身著家常服的我站在他們家門前,她改變要折往後院的方向,朝我走來。小女孩也跟著她走過來,露出一對好奇的眼光抬頭看我。叫做廣子的小女孩顯然就是她。
我自言自語著。四點開始睡的,已經睡了三個鐘頭。下午睡得太長,晚上兩三點會醒來,以為是白天而玩個不停,吃不消。
我決定把這些經緯告訴鳥飼太太,請她諒解隱瞞著事實到東京去的丈夫的苦衷。人在死前往往盼望做一件自己覺得滿意的事。而且在心中悄悄向她道別吧。儘管是透過彼此的太太道別,但能夠向唯一的好友道別,丈夫也感到安慰吧。
啤酒漸漸減少,丈夫也漸漸沉默。從他已經遲鈍的眼神可以看出開始想睡了。當我看到他把手肘擱在桌上,眼睛凝聚於手中拿著的酒杯時,我下定決心。告訴他吧。現在告訴他的話,藉著酒的力量,也許多少能夠減輕打擊。
不管我怎麼叫喊,弓美都沒有答應。垂著長長的睫毛,從稍微開著的眼睛露出眼白。
「什麼?……」
「鳥巢?……什麼?鳥飼先生他們也住在社區的公寓?」
「差不多。這當中他的太太生孩子,但這是兩碼事。」
我小心翼翼的避免發出聲音,打開公寓的不銹鋼門,把購物籃放在入口處,躡足走近四蓆半房間的紙門。沒有開紙門,把耳朵壓在紙門縫間,悄悄留意裡面的動靜。
丈夫說著要把工作服和包著飯盒的包包遞給我時,眼睛忽然特別閃亮地自己解開那鼓脹的包包。在飯盒下面出現了一個用漂亮的包裝紙包著的盒子。
「那麼,鳥飼先生是妳的朋友?」
「啊?」蟻木太太閃動著大眼睛,「妳不是鳥飼先生的朋友嗎?」
「就在這附近而已。」
一時間蟻木太太以猜測的眼光注視著我,接著,突然惡作劇般哈哈笑起來。
我曾經在公司附近見過一次鳥飼太太,她是送飯去給鳥飼的,是個看起來溫柔和善的女人。
是一封信,地址是寄到丈夫的鐵工廠,收信人的姓名是「鳥飼宗夫」,以原子筆寫的,大大的幼稚的字體。一望而知是小孩的筆跡。翻過背面一看,寫著市內的地址,寄信人只有「廣子」兩個字,沒有姓氏。
廣子
丈夫多麼盼望這樣的日子啊,為此而拚命工作,甚至禮拜五別人的加班也由他接過來……
「好了,進去吧。」
那位中年的母親稍微訝異地看著我。
我嚎啕哭著,一面把弓美抱到丈夫旁邊。替弓美換了最後的尿布,把她被我的眼淚弄髒的小臉蛋擦乾淨。弓美躺在丈夫身邊,看起來像洋娃娃一樣小。丈夫送她的洋娃娃也拿過來放在她的旁邊。
這時候我內心產生了一個主意。我接了一杯自來水,同時拉開餐具櫥的抽屜。很久以前買的安眠藥應該還有。
女孩子抬起頭,指示與廣場方向相反的道路一角。
時鐘已經將近九點。雖然七月中旬都已過了,今年夏季來得晚,所以從窗口吹進來的夜風,還感覺出幾許梅雨的濕氣。
這樣一來,在這封信送還寄信人以前,鳥飼太太會因為沒有消息而到公司去詢問,於是更快的就發現真相吧?
從盒內拿出來的是藍眼睛的洋娃娃,這西洋娃娃的頭上戴著黃色的帽子。
「對啊,是我寫給爸爸的信。」
「生不如死」是以她喜歡描寫的人間悲劇為主題。因一件意外死亡而掘出不被人所知的世界,暴露出可怕的事實……
「朋友是朋友,但不知道他住的地方……」
我轉動自己的頭,四下尋找,只有螢光燈緊貼著天花板懸掛著而已。這裡的公寓房間沒有橫樑,而且規定不能釘粗大的釘子,因此沒有地方可以掛繩索。
我再度把嘴巴靠近了弓美的臉頰,仍然是冷的。微微張開的嘴唇裡面連一絲氣息都沒有。只有氣味而已。那是多麼香甜柔和的嬰兒氣味啊。
「今天參加了什麼聚會嗎?」
不過,這樣剛好方便我尋找地址。我走近離開人群走過來的一對母女。身上穿著金魚花紋和服的女孩大約小學一、二年級,正巧與我猜想中的廣子年齡差不多。
我突然靈機一動,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中。我躍身而起,把弓美放在棉被上面。解下圍裙,擦擦面孔,把它丟在榻榻米上面,然後眼睛環視房內,很快就找到了。揹弓美用的那條結實的天鵝絨帶,就www.hetubook.com.com在放衣物的籃內。
「那是什麼?」
「是嗎?」
「哎呀,為什麼買這麼貴的東西……」
——艾勒里.昆恩
我不加深思地探指把信紙抽出來。雖然明知是孩子的信,仍然沒有減輕罪惡意識。
「好。」
「thank─you。」他在嘴內喃喃說著,重新躺下去。
我大聲叫著,搖㨪弓美的身體。弓美身上裹著毛巾氈,靜靜不動,朝著天花板,隨著我的手的動作,毫無抵抗地搖動著。
母親斜著頭,但女孩子的眼睛產生了反應。

蟻木太太含著笑的聲音似乎存心讓人以為那是小孩子的玩笑。
一切的東西都從我的眼前消失,我緊緊抱著弓美,跌坐下去。我的喉嚨發出呻|吟般的聲音,但究竟聲音多大,自己也判斷不出。不但如此,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哭泣,或是喪失了意識。
「等一下!」
快點來就是快點回家的意思吧?我不由得露出微笑,而且滿眶熱淚。接著,我忽然發現自己竟變成這麼愛落淚。
對了,不如趁現在我去向她們說明……
果然不錯,大門是以白色有光澤的石材砌成,漂亮時髦。在明亮的外燈照射下的樹木之間,一排踏腳石直通內面的洋房。
我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類似安慰的感覺,輕手輕腳的走下公寓的樓梯。
夏樹靜子(Shizuko Natsuki,1938─)
我咚咚咚的發出聲音切著預備漬醋的小黃瓜,重新這樣想。從只有一間六蓆房的公寓搬到現在這兩間房——六蓆和四蓆半——的公寓尚不到兩週,但出生四個半月的弓美自從有了自己的臥房後,明顯的睡得比以前熟多了。直通廚房的一間房公寓,一點點聲音就傳入耳朵,所以睡不好。
穿著深藍色底染著大型蝴蝶的華麗夏季和服,繫著醒目的嫩黃色腰帶的蟻木太太,從容地坐在藤椅,勸我喝威士忌。她自己也喝了一口,眼眶立刻泛起了紅色。這與她的面容十分相稱。
「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丈夫喜歡喝酒,但酒量小。因為不能喝多,加上已經喝過,所以很快就出現了醉意。小小的臉上又紅又亮,而且話多了起來。像這種時候,在結婚初期總是埋怨工作方面的事,近來他所談的,則多半是弓美。等小弓會走路的時候,每天早上帶她到社區的草坪去散步吧。明年夏天要讓小弓穿比基尼式泳裝,帶她到海濱去。小弓什麼時候才會叫爸爸?……
不過,雖然說近,卻和我在社區內的超級市場買不到弓美的衣服而到別處去買的市場方向相反。司機載我來的地方是在社區後面微高的丘陵一條寬大的路中段,是我從沒有來過的地方。
「這要看我的態度如何而定。不過,他這個人對太太倒無所謂,但好像離不開他的孩子。他是特別疼愛孩子的人,給他一些錢,他就馬上給孩子買了昂貴的洋娃娃。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家的廣子也是很快就和他好得不得了,幾天沒有來,就吵著要寫信給爸爸。」
我開始覺得這一切都是夢境。難道說,我周圍的一切都瘋狂了?
在社區出口叫了計程車,我已不曉得有幾個月沒有搭乘計程車了。
路兩邊整整齊齊排列著形狀相同的建築物,從大小相同的窗口|射出顏色相同的燈光,令人聯想起鳥類的巢穴。
「小弓!小弓!……求求妳!」
然後,從丈夫回家以來,第一次打開六蓆房間與四蓆房間當中的紙門。慢慢的……紙門拉開,燈光射入房內。這一剎那,我祈求奇蹟出現,然而……弓美保持著剛才我把她放下的姿勢,仍然裹著毛巾氈。臉上的紫色好像消褪了一些,但手腳完全冰冷。
原因很快就知道了。
「是胃藥,吃下去明天才不會有宿醉。」
丈夫什麼都不知道,安安靜靜睡著。不,也許夢見了弓美看到洋娃娃而笑逐顏開的情形,然後他將這樣永遠長眠不醒了。沒有恐怖,沒有悲哀,也沒有訣別!
我毫不遲疑的站起來。
我叫住粗魯地拉著孩子的手就要走開的蟻木太太。
其後,他想到東京去碰碰運氣,隻身上京去尋找工作。後來如何,我沒有再聽說過。只知道鳥飼在東京找到固定工作以前,被公司開除的消息隱瞞著孩子們和懷孕中的太太。這是為了不讓他們操心金錢方面的事。對家裡人是偽稱被公司派出去巡視各公司。因此,打電話到我家來時,丈夫就適當地敷衍敷衍,寄到公司的信,則由丈夫轉寄東京鳥飼住宿的地方。
「我在郵筒附近拾到的。」驟然間我回答,「我想是郵差不小心掉落的,所以我在找寄信的人——真的是妳寫的嗎?」
我開了門走到外面,社區的燈光已差不多全部熄滅。沒有燈光的建築物一幢幢聳立於漆黑的天空。
我思念著弓美,一面自己覺得很可笑和圖書,一面拉開四蓆半房間的紙門。霎時,一陣風從陽臺吹進來。這是西曬的房間,比較悶熱,所以我把玻璃門留下三十公分左右沒有關。不過,現在房內的空氣已經有幾分涼意了。
「水來了。」
「他常常說,想到每天每天帶著飯盒到工廠,傍晚就回到那鳥巢一樣的家,和心中只想著孩子與三餐菜的太太在一起,粗茶淡飯的過一輩子,就要發瘋,什麼甜蜜的家,真可笑。」
我趕緊開燈,果然是塑膠袋。是深巧克力的塑膠袋。可能是裝過餅乾的,外面印著熟悉的食品店白色的標誌。不過,這不是我們家的袋子。從上面都是塵沙看來,是被風吹到陽臺,再被強風捲入門內,覆蓋在弓美臉上的。
「我進去瞧瞧。」
爸爸,您好嗎?廣子肚子痛呢,但是現在已經好了。請爸爸快點來。
我覺得內心涼瑟瑟的,慢慢調轉腳步。在要離開時,沒有什麼特別意義的走過路人告訴我的蟻木廣子這女孩的家門前。
「小弓,對不起。」
「讓小弓看看爸爸給她的禮物。」
「什麼……那他的太太……他願意離婚嗎?」
我再度凜然一驚,丈夫,他……他快要回來了。我要在他到家以前死掉。我那有臉見他?小弓死了,和他的生命一樣寶貝的小弓被我害死了!
喝了一口水時,我把手掌中的東西塞入丈夫的嘴內。我的手發抖,有兩三粒從嘴唇滾落榻榻米上面。
我揭開毛巾氈,把耳朵壓在弓美胸口。一向通通通跳得比大人迅速,此刻什麼也聽不見。我又迅速地摸她的手頸,脈搏靜止不動。
「我老實告訴妳吧。」
我為小心起見,重新說出地址,司機不耐煩地回答確實是這裡。
「小弓……」
社區的夜來得早,街上沒有行人,瀰漫著清新的空氣。夾竹桃的芳香微微可聞。
要是從不知內情的公司同事聽到鳥飼被公司開除的消息,她不知將多麼震驚,對腹中的嬰兒是有害的。而且信被退回的廣子這位少女,也會覺得父親背棄了她吧?
丈夫脫了鞋進來時,我已經緊緊關上四蓆半房間的紙門,站在門外面。丈夫焦點不太準的眼睛茫然地看看我,但似乎發現我的臉頰腫大,露出要詢問的表情。我急忙雙手按著面頰說:
「我現在告訴妳的是鳥飼先生的朋友,廣子吵著說要給爸爸寫信,他才說,那就寄鳥飼宗夫的名字好了。因為鳥飼先生的信件都由他收集,轉寄出去的。」
這是偶然的一致嗎?但儘管名字同樣是廣子,姓氏不同就是不同。第一,到東京去謀職的鳥飼宗夫的家,不可能這麼豪華。
收拾餐桌,洗好杯盤後,我把棉被舖在六蓆房間的中央。丈夫開始發出鼾聲。
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站在蟻木太太身後注視著我的女孩隨著我的視線,把眼光移到信封上面,然後凝眸看著。
蟻木太太露出共犯般的笑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剎那間,我明白了。她以為我是鳥飼的情婦,像她那樣!
「剛剛才哄她睡覺的嘛。今天好像情緒不太好,哄了好久都不睡。要是再吵醒就麻煩了……」
我沒有目標地舉步走,一面以那張紙折了一架飛機,朝著路邊的水溝射出去。

「原諒我……原諒媽媽……」
這時我的心已經活像真空,只有身體機械性地行動著。把弓美的棉被收入壁櫥,然後推開窗子,拍落丈夫工作服的塵土。重新關上窗子,正在折疊時,一個白色的物體從工作服掉落榻榻米。
我閉上眼睛,用力拉動繩帶的兩端。然而,在斷氣以前就先咳嗽起來。我又試了一遍,同樣失效。
還在睡嗎?——
我覺得自己的胸口急促地跳動著,但我勉強壓制著心跳,露出看穿了一切的表情。這樣才能誘使對方說話。
怎麼辦呢?像這種情形,要是丈夫在家,他就會替我設法。
「廣子小妹妹稱呼鳥飼先生爸爸,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
當我吸了一口氣時,丈夫忽然放下杯子站起來。以不穩定的手拿起放著洋娃娃的盒子,要拉開四蓆半的房間紙門。
隨著一聲略微孩子氣的「我回來了」的聲音,穿著淡灰色工作服的丈夫開門進來。他的面孔泛著紅色,一面脫鞋一面哼著歌。他很少在外面喝了酒才回來。
那位母親說,不認識姓鳥飼的人。
我摸索工作服的內口袋,拿出丈夫的小記事簿,翻開記錄地址的部份,卻找不到鳥飼東京的地址。也許丈夫是抄在別的地方,那麼我就沒有辦法找到了。
我的眼光轉回蟻木太太的臉上,明顯地看出了狼狽的臉色。
我把手伸出去,湊近女孩眼前,女孩注視著信上的字。
「不行。」
驀然間,覺得好像一切都是假的。雖然如此,我仍告訴自己,再也不可能在白天的亮光下看到這一幢幢的公寓了。
「稱呼爸爸並不是真正的爸爸啊。妳也知道,這孩子的爸爸去年就死了,凡是我的男朋友,這孩子一概稱呼爸爸。根據心理醫生的說法,好像是沒有父親的孩子有一段時和_圖_書期會以這種方式發洩無意識的欲求不滿。」
我殺死了弓美!
我奔過去,拿起那黑色物體,滑滑的。想必是塑膠袋。
「另外一個爸爸嘛。」
這樣,一切就準備完成了。剩下的只是把四蓆半房間收拾整齊,我也換好衣服,吞下剛才從丈夫口邊滾落的那幾粒安眠藥,打開瓦斯,然後躺在他們兩人旁邊就行了。
我謝過後,離開她們,又請教另外一對母女,但得到的答覆相同。這位太太說,她不曾聽說這附近有姓鳥飼的人。
沿著路走了沒有多遠,我發現這個時間在這個地區行人相當多。而且多半是帶著小孩,小孩則好像事先約好的,都穿著夏季和服,繫著和服腰帶。
剛才說陪小弓睡覺,我的話前後矛盾,但丈夫只是有些失望地眨眨眼睛就走到廚房去了。
雖然如此,蟻木這少有的姓氏,我並非未曾聽過。我還在任職的時候,曾聽丈夫和鳥飼說公司的一位常務董事姓蟻木。對了,和我蠻要好的一位女同事結婚時,我遠遠的看過這位常務董事。不過,好像記得大約一年前就聽到丈夫說,他生病死了。
這時候咔喳一聲,發出轉動門柄的聲音。沒有按門鈴,突然開門進來的,除了丈夫沒有別人。
再度出現於「日本推理小說傑作精選」的夏樹靜子是時常描寫女性心理,透視人性,是在推理小說的領域,而欲超越其界限的作家。因此在這本推理小說選集中登場,是再理想不過的。
但他對這件事好像並不在意,不論是睡著或醒著,總是小弓長小弓短的,似乎為了弓美被鋸斷一手一腳都可以忍受的樣子。有個說法叫做吾家爸爸,當然這是指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子等富裕的情形而言,雖然沒有這些,丈夫也該算是吾家爸爸了。
「哦,蟻木廣子,他們是從那裡向左邊轉彎,第三家,白色大門的房屋。不過,不是姓鳥飼……」
「洋娃娃,高級的義大利製品。」
「妳有什麼事?」
忽然,窗外傳來談話聲,好像是散步中的父親和小女兒。我走到窗前,站著傾聽他們片段的談話。因為我陷入一種錯覺,以為那是丈夫和弓美的聲音。有一天,他們父女倆也應該會像這樣,一塊兒散步。
弓美保持原狀,沒有任何改變。
「這是因為人有時候也需要奢侈一下,不論是身心或胃袋。」
「小弓!」
白色門柱上面嵌著銅板名牌,在「蟻木」這兩個字旁邊,刻著字體小小的地址。這地址與我手中的信封背面所寫的地址相同。
「阿姨,它怎麼了?」
我下了車。
「不行不行,吵醒了就不好——給我看看嘛。」
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一面竚立著時,發現院子裡一位高大的著和服女人與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沿著踏腳石走過來。一眼看到這大約四十五歲,凸凸的一對大眼睛,厚厚的嘴唇,顯得有些臃腫的女人面貌時,我吃了一驚。這女人是我剛剛回憶的蟻木常務董事的太太,我還認得她,因為我的那位女同事是和男同事結婚,而由蟻木常務董事太太做媒人的。她那個性強烈的容貌,比蟻木常務董事更深刻地留在我的印象中。
眼淚掉落在她小巧的嘴唇。
「每週來一兩次,不過,禮拜五一定在這裡過夜。」
「幹什麼!」
蟻木太太喝著酒,一面愉快地笑著。
我急急關了玻璃門,然後調眼看弓美的棉被那邊。剎那間,我嚇了一跳。因為弓美的臉上好像覆著黑黑的東西,雖然在幽暗中,仍看得清清楚楚。
拉開六蓆房的紙門,丈夫的鼾聲比剛才低一些。丈夫和弓美都沒有改變位置,躺在原來的地方睡著。
我陶醉於胡思亂想中,只有手勤快地移動著預備晚餐。今天是週末,所以為丈夫預備了一小罐啤酒,和特地購買的丈夫最愛吃的沙丁魚罐頭,把它冰冷。
「請問一下。」
「不是,很久以前課長送的。」
我拿起這條繩子,纏住自己的頸項,牢牢的繞過一圈,在前面下巴的地方交叉——我必須儘快的結束自己的生命。一旦死了,我就可以逃出這悲哀。趕快死掉,去追隨弓美。一定可以重新和弓美一塊兒玩,也可以餵她吃奶。我要趕快死,一分鐘都不能延遲!
聽到孩子的名字時,丈夫經常含笑般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我跪在弓美旁邊,緊緊抱住她。我把自己的面頰偎在她冰冷的面頰,還聞得出一縷淡淡的弓美的體臭。
鳥飼是與丈夫同期進入這家鐵工廠,是所有同事之中,與丈夫最合得來的一位。我在結婚以前是在鐵工廠的餐廳服務。所以對他也很熟悉。他比我們早三年結婚,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最近聽丈夫說,他的太太已經懷了第三個孩子。鳥飼是個愛護家人,本性善良的男人,缺點就是容易吵架。大約個把月前,又為了一件小事和上司吵架,因此被公司開除。
「對,因為遠藤要調差,所以提早結束加班,參加歡送會。鳥飼也辭職了,少掉了一些老朋友……」
「不,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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