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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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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異想天開

第七回 異想天開

她從墳墓的入口處回了出來,推好墓碑,呼來黑玫瑰,將段譽放上馬鞍,便即躍上馬背。一路上木婉清幾次跟段譽說話,他始終不理不睬,想起這女子昨夜虐待自己手段的厲害,兀自心有餘悸,卻也不敢觸動她的怒氣。那馬跑馳了半天,兩人總算相安無事。
司空玄冷笑道:「此藥當然不能解得斷腸散之毒。」鍾靈一驚,道:「甚麼?」司空玄道:「此藥能延緩斷腸散七日不發,七日之後,老夫若是不死,你再來取真正解藥。」鍾靈大怒,回頭向段譽道:「這老兒說話不算數,你──你一箭將他殺了。」司空玄道:「這世上唯有老夫一人,知道解藥的配製之法。」段譽一聽大是焦急,心想:「我給他的解藥乃是魚肉飯泥搗爛而成,服了自是毫無效用,他金靈子的毒性一發,一兩日內便即死了,這便如何是好?」鍾靈向段靈望望,心下毫無主意,心頭一急,少女的性兒突然發了出來,跨上兩步,挽住了他的手臂,說道:「司空幫主,你陪我去瞧瞧段公子。」
到得火堆之前,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均是被金靈子咬傷了的神農幫中人。鍾靈手腳都被反縛在背後,一見段譽,心下大喜,呼道:「婉姊姊,你來救我啦!」司空玄這幾天來苦受折磨,神智本已有些迷迷糊糊,見到段譽的模樣,原已猜到是名震江湖的香藥叉到了,聽得手下人稟報,再加鍾靈這一聲呼叫,更無懷疑,當下支撐著站了起來,雙手扶著兩名幫眾的肩頭,說道:「在下誤受蛇毒,不便行禮,姑──姑娘恕罪。」段譽尖聲道:「鍾姑娘是我朋友,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道:「在下確實不知,多有冒犯。」段譽道:「快將她放了。」
那姓趙的司舵應聲而前,舉刀往鍾靈頸後劈去,嗤的一聲,短箭到處,趙司舵仰後便倒,一刀砍在自己的臉上。他刀劈鍾靈之時,原已料到香藥叉要發箭阻攔,刀子雖向鍾靈砍去,雙眼卻是目不轉睛的望著段譽,只待他右手一動,便即伏地閃避,那知這短箭之來,竟是事先無半點朕兆──。
司空玄咬牙切齒的道:「香──香藥叉,你名不虛傳,果然是好辣的手段。」段譽做夢也想不到這些來攻的敵人,竟會突然倒斃,顯是暗中有人做了手腳,相助自己,但四下裏空蕩蕩地,如何能有人隱伏相助?他見這許多人剎時慘死,心中頗為不忍,說道:「司空幫主,這──這是你逼著我──我幹的,我──我實在──實在很是過意不去。」司空玄怒道:「老夫性命一條在此,你要殺要剮,悉從尊便。神農幫在司空玄手裏全軍覆沒,老夫原也不想活了。」段譽歉然道:「我絕不想傷你,你──你快將鍾姑娘放了罷。」他心中一動惻隱之情,語氣溫和,和木婉清那冷冰冰的語調更是不相同,但司空玄急怒之下,眼見他將自己手下眾好手大加屠戮,殺得一個不留,那裏還留神他是男是女,是真是假,當下大聲說道:「左右是個死,趙司舵,將這個姓鍾的女娃兒殺了!」
段譽知她已瞧破自己形跡,低聲道:「多謝!」忽聽得西北角上一人低聲呼嘯,跟著東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連續擊了四下手掌。一條人影如飛般迎面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道:「香藥叉,你還逃得到那裏?」聽這聲音,正是三掌絕命秦元尊。便在此時,背後一人嘿嘿冷笑,段譽回頭一看,星月微光之中,依稀正是那個年老婆婆,她左手握著一柄刀,右手則是一枚鋼錐,一閃一閃的發亮。段譽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木姑娘快來救我才好。」一時不知是繼續冒充下去的好,還是解開衣套,表露自己的身份。正猶豫間,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左邊是個身披黃布僧衣的老僧,一根方便鏟橫執手中,右手那人卻看不清楚面目,似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背插長劍,劍穗在夜風中飄揚得老高。頃刻之間,段譽已陷入了四面的包圍之中,他和秦元尊和那老嫗、老僧,都是曾參與圍攻木婉清之人,一直追到此處,另外那個漢子自亦是他們的同夥了。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和-圖-書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木婉清聽到馬蹄之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木婉清輕功再高,也追他不上。段譽拱手道:「木姑娘,後會有期。」只說得這幾個字,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回過頭來,只見木婉清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段譽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心想這時木婉清便發射暗器,也打不到自己了。
木婉清道:「哼!一個半點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有甚麼來頭?最多不過是『見人就殺』鍾萬仇未過門的女婿。」鍾夫人臉上一紅,道:「咱們是江湖草莽的人家,那能高攀段公子了?絕不此事。」木婉清道:「幸虧他不是江湖中人,倘若他會一點武功,我早就將他一劍殺了。」說話間記起自己曾答應過金大鵬不殺段譽,又道:「總算這小子也有一點兒好處,他得知有人要想加害於我,快馬加鞭的來向我報訊。秦元尊等人圍住了我,他居然妄圖護我出險。嘿嘿,只可惜空有俠義之心,卻無俠義之能。」她說到這裏,言語稍和,又道:「鍾夫人,這小子的良心比你好得多,你得知青松道人他們圍攻我的陰謀,居然命鍾福來借了我的黑玫瑰去,好教我失了良駒,脫身不得,好毒計,好毒計!」
段譽走出數十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回頭一望,只見木婉清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甚麼歹毒主意,像貓耍耗子般,要將我戲弄個夠,這才殺我。好罷,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聽到木婉清騎馬追來,他連走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他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自言自語道:「唉,這位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父母雙亡,一生遭逢過無數不幸之事。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個可憐之人。」心下尋思:「我如徒步而往,只怕沒到大理,就已毒發而死了。鍾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她如見我既不回去,她父親又不來相救,只道我沒給她送信。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塊,好教她知道我不負之意。」
鍾夫人叫道:「木姑娘,我有一事相求,請聽我一言。」木婉清轉頭冷冷的道:「你憑甚麼來求我?你求甚麼,我不答應甚麼。乘早還是不出口的為妙。」鍾夫人一怔之下,木婉清已提了段譽,揚長而去。
段譽怒道:「那有這麼囉囉唆唆的!我說放人,你便放人。」一轉頭向在鍾靈身旁的一名老者喝道:「解開她的綁縛!」他心中一急,說話快了,語聲中露出男子的低沉之音。那老者是個十分機靈之人,火光下看到幫主的眼色,心想:「這人不知是真是假,幫主不便開罪於她,我是幫主的下屬,魯莽一些,並無大害。倘若他是真的香藥叉,仍可由幫主出面道歉謝罪,總還有迴旋的餘地。」於是大聲:「木姑娘,要放人那也不難,姑娘先得讓咱們見一見廬山真面。」段譽道:「你要見姑娘顏面,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老者心想:「這女子本領再大,說甚麼也只孤身一人。咱們這裏人多勢眾,難道還鬥不過她一個單身女子?只是『香藥叉』的聲名實在太大,近來武林中說得神乎其神,如若跟她說得僵了,只怕真有不測之禍,」便陪笑道:「小老兒便有十條老命,也不敢得罪姑娘,咱們一直聽到姑娘大名,心下仰慕得緊,甚盼姑娘露一手絕技,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界。」
段譽指著一個中年漢子,道:「你去把鍾姑娘放了。」那漢子知道若不聽命,轉眼便如趙司舵一般慘遭橫死,神農幫幫規雖嚴,總是先顧眼前性命要緊,當下顫巍巍的走將過去,拔出短刀,將鍾靈手足綁著的繩索割斷了。他自始至終,不敢向司空玄望上一眼。鍾靈得脫束縛,走到司空玄面前,說道:「取出盒中解藥,將金盒還我。」司空玄雖對解藥的效用大起疑心,還是將「藥物」挖了出來,盛在手裏之中,將金盒還了給她,心下不住盤算,如何應付那香藥叉的毒箭。鍾靈接過金盒,伸出手掌,說道:「拿來!」司空玄道:「拿甚麼?」鍾靈道:「段公子去給你求得解藥,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呢?」司空玄心念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取藥!滿江紅,空工!江城子,m.hetubook.com.com臥目!念奴嬌,缺丑!髮星星、皂底!」接連念了七八種藥物,他手下兩名幫眾從藥箱中取出藥物。段譽和鍾靈均不知他念的是甚麼咒語,段譽還聽到其中有好幾個詞牌名字,鍾靈卻是半點也不懂了,原來那都是神農幫中藥名的隱語,至於空工乃是二字,因「工」字空了中間一直,便是「二」分,「臥目」是「四」,「缺丑」乃「五」,「皂底」為「七」,都是藥物份量。這些藥物有的是膏,有的是散,一名幫眾將幾種藥物混和後,用牛皮紙包好。司空玄道:「交給鍾姑娘。」鍾靈接了過去,說道:「此藥若無效用,殺得神農幫雞犬不留。」
司空玄道:「木姑娘,你教訓咱們這個黃兄弟,只不過請姑娘手下留情,點到為止,別傷了他的性命。」段譽道:「我不會甚麼點到為止。一動手便殺人,姓黃的,你乖乖的走開罷!」他這幾句雖仍然說得傲慢非凡,語音卻已發顫,洩露了他心中恐懼之情,黃司舵喝道:「隨你的便,姓黃的性命原是從刀槍上撿來的。」說著豎刀一立。
縫到初更時分,段譽自覺大功告成,將這件布袋套在身上,居然也沒露出半點肌膚,一對黑布手套也是粗具規模,總算十根手指能各自分開。他心下十分得意,將這套黑衣套在身上,回憶木婉清那冷冰冰的聲響語調,逼尖了嗓子試說幾句,自知決計不像,但想司空玄未必聽見過木婉清親口說話,反正是大膽妄為,像不像也顧不得了。又想木婉清身上尚有一柄長劍,但自不會使兵刃,少一件東西便少一分破綻。當下一切就緒,盤算了幾遍對付司空玄的方策,離開飯鋪,便往無量山中走去。
黑玫瑰奔出里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麼一天,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鍾姑娘?我這當兒是去大理呢,還是逕赴無量山?」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曼長激越,聲振林木。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轉馬頭,從來路奔了回去。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馬兒,乖馬兒,不能回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馬韁拉得偏了,它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段譽的指揮。
這時神農幫中上下百餘對眼睛,都是凝集在他身上,段譽這幾步一退,男子的模樣雖然不顯,不會武功的底子已是暴露無遺。諸幫眾許多人都竊竊私議:「這娘兒似乎武功不強。」「你知道甚麼!人家是真人不露相,故意裝的。」「她可像是怕了黃司舵。」「咱們給她來個一擁齊上,她是雙拳難敵百手。」
這一照之下,照見段譽身上那黑套子東拉西扯,不但縫工拙劣,簡直就不成其為衣衫模樣,司空玄心疑更甚,踏上一步,鼻子使勁嗅了兩嗅,絲毫聞不到甚麼香氣,心想:「江湖上傳言,這香藥叉身上有一股濃冽的香氣,老遠便能聞到,『香藥叉』的外號便由此而來。難道這人是假冒的不成?」段譽見了他的舉止,知他已起疑心,心下暗自驚惶,只有硬著頭皮喝道:「我叫你放了鍾姑娘,你沒聽見麼?」司空玄雖然生疑,還是不敢挺撞,低聲下氣的道:「木姑娘明鑒,敝幫這許多人身中蛇毒,命在旦夕,倘若鍾大俠賜給的解藥並無靈效,咱們豈不是人人束手待斃?非是在下不遵木姑娘的號令,不過請鍾姑娘再屈駕數日,待大夥兒的蛇毒解了,咱們便即恭送鍾姑娘回府,並來向木姑娘叩謝再生之德。」
段譽心中暗道:「這一下出醜不打緊,只怕累得鍾姑娘更早死兩日。」眼見這黃司舵一臉煞氣,不自禁的倒退了兩步。黃司舵見他腳下虛浮不穩,簡直是不會武功的模樣,心想她就算會一點武功,一個女子也不會強到那裏去,跟著又上前兩步,大環刀在兩人之間虛砍一刀,刀環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段譽只聽得驚心動魄,又退了三步,背心已靠在一枝大槐樹上。
司空玄怒道:「小姑娘,你拉拉扯扯的成甚麼樣子?」鍾靈道:「段公子這當兒多半是在我家中,我帶你去瞧他。若是金靈子的蛇毒有甚變故,家父也可給你用心治療。」段譽心想此計大妙,冷冷的道:「咱們一起去罷,你死不了!」司空玄向他望一眼,心想倘若不依其言,當真惹惱了「她」,毒箭射將過來,那是死得更快,只是自己身為一幫之主,幫眾死傷狼籍,自己被人挾持而去,和圖書以後如何善處?不由得心下大是躊躇。鍾靈手上一使勁,說道:「司空幫主,快走罷。你自己服了解藥,把餘下的留給他們。」司空玄仍是心意未決,先將解藥服了一口,生恐藥力不夠,幾乎將全部解藥服了三成,然後遞給身旁的下屬。鍾靈更不和他多言,拉著他便走。司空玄雖在重傷之餘,若要甩脫她的挾持,卻也輕而易舉,只是一來害怕香藥叉,二來又怕蛇毒解藥無效,留在當地也是等死,不如跟隨她去,尚有生機,便道:「我正要見令尊,請他評一評這個道理。」說了兩句掩飾門面之言,舉步便行。神農幫中眾好手非死即傷,餘的有誰敢多言一句?鍾靈挽著他走到段譽身邊,伸左臂又挽住了段譽手臂。
司空玄在鍾靈挾持下走出數十步,聽到背後幫眾竊竊私議之聲,心中好生慚愧,低下了頭,跟著鍾靈亦步亦趨。鍾靈默不作聲的走著,心下暗自盤算:「倘若我揭破了段兄的機關,這司空老兒勢必翻臉,我二人可不是他的敵手。不過木姊姊定是隱伏在側,適才大殲神農幫眾好手!自是她的傑作了。」於是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木姊姊,小妹多承你援救脫險,真是多謝了。」段譽和她並肩而行,聽她突然如此大聲說話,不禁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陰陽怪氣的說道:「咱們是自己人,何必客氣。」鍾靈心中暗笑:「你還在裝假。」彎轉左手,在他手臂上用力一捏。段譽「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鍾靈哈哈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將從司空玄處取來的金盒和一包解藥,悄悄塞在段譽手中。
司空玄雖是震於香藥叉的威名,料想自己縱然完好無恙,也不是她的敵手,但鍾靈一放,若無解救金靈子蛇毒的解藥,自己和幫中兄弟轉眼間便得斃命,在這生死關頭,便天大的事也顧不得了,說道:「姑娘可有解救這蛇毒之藥?」段譽從懷中取出一隻金鈿盒子來,那原是鍾夫人交給他之物,他在飯鋪中時,已將盒中的紙片取出,拿些魚肉飯粒搗爛了,再加些爛泥調勻,滿滿的裝了一盒,說道:「這是『見人就殺』鍾萬仇的獨門解藥,他肯施捨給你,真是你的造化。」說著將盒子擲在地下。
適才諸幫眾向段譽圍攻,混亂中短箭飛來,各人都沒看清這時那趙司舵,突然斃命,更如電射雷劈一般,誰都無法知道毒箭從何處射來。諸幫眾無不嚇得獃了,有幾個特別膽小的,雙膝酸軟,或跪或坐,竟是無法直立。
鍾靈和木婉清相識已久,一見段譽身材、形狀、言語、舉止,無一與木婉清不是大異,早知他冒牌,只是沒認出是誰,聽他臨危時一這聲呼叫,失聲道:「你──你是段──」只見黃司舵的一刀,又將段譽右臂的衣衫劈去了一塊。他哈哈大笑道:「香藥叉,姓黃的今日得罪,要瞧瞧你的花容月貌,到底是美若西施,還是醜如藥叉。」旁邊一名幫眾笑道:「她名叫藥叉,定是個藥叉婆了,否則老是蒙住了臉幹甚麼?」眾人見黃司舵兩刀得手,段譽手忙腳亂,不禁顧忌盡去,說話刻薄起來。眾人嘲笑聲中,黃司舵一招「玉龍斜飛」大環刀往段譽臉上的面幕削去。段譽急忙向後一仰,雙手順勢舉起,突聽得砰的一聲,黃司舵一個龐大的身軀往後便倒,跟著噹的一聲,大環刀脫手飛出數丈之外,刀上鐵環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不休,看黃司舵時,只見他仰天躺在地下,額頭上釘著一技黑色短箭,一動也不動了。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連走數十里也不見人煙。這一日他唯有採些野果充飢,晚間便在山坳中乾燥處亂睡了一覺。第二日午後,重渡瀾滄江,將近黃昏,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湖中漩渦內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肚中又十分飢餓,想起帽上所鑲的一塊碧玉,乃是極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大,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只是不識得寶玉的珍貴,只肯出三兩銀子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三兩銀子,到飯鋪中吃了個飽,想去買套衣巾,這小鎮上卻無沽衣之肆。正為難間,忽見飯鋪旁的一塊空地之上曬著兩疋黑布。
段譽暗叫:「糟糕,糟糕!」說道:「姑娘所會的和*圖*書,盡是殺人的本事,這兒似乎無人可殺。」神農幫中一名貴州司舵聽得不耐煩了,大聲道:「你要咱們放人,總得露一手本事才成。」說著大踏步走了出來。司空玄這時疑心已到了九成,說道:「黃兄弟,你不妨向木姑娘領教領教。」這黃司舵得了幫主這句話,膽子更是大了,從背上拔下一柄大環刀,拿在手中輕輕一抖,刀上五個鐵環嗆啷上一陣響亮,只見他站在段譽身前軀體魁偉,一張臉上肌肉糾結,甚是雄壯威風。
木婉清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兩人相向而立,凝視半晌,唰的一聲,木婉清還劍入鞘,喝道:「你去罷!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幾時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拼著必死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一怔之下,一句也不多說,逕自一跛一拐的去了。木婉清瞧著他的背逐漸遠去,心想:「如此倔強的男子,當真是天下少見。多少武功高強的人物,在我面前嚇得魂不附體,這小子竟是半點也不害怕。」
段譽道:「我只須手一揚,你就沒命了,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兒的好。」那黃司舵道:「姑娘請賜招。」他見段譽雙足微微發抖,大環刀一招「開門見山」,向段譽前胸劈了過去,只是「香藥叉」的威名實在太大,這一招乃是虛招,刀鋒距段譽胸口將及五寸,右腕一抖,那刀斜斜劈去,嗤的一聲,將段譽左肩黑衣削去了一片。段譽大吃一驚,他這時後心靠在槐樹之上,已是再無可退,心道:「我命休矣!」叫道:「鍾姑娘,你──快逃命罷!」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木婉清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是尷尬。木婉清道:「我曾答應過金大鵬,不傷你的性命。現下你意圖叛我,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去,我答應過金大鵬的話,可從此不算數了。」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便殺,我段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用不著領誰的情。」木婉清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冷冷的道:「你如此大膽,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你倚仗誰的勢頭,一再挺撞於我?」段譽道:「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
這市鎮已在無量山山腳之下,段譽乘著月色,覓路而行。走了約莫兩個更次,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燒著一堆堆火頭,知道是神農幫駐紮之所,於是對著火光邁步而前。離中央的火堆尚有數十丈時,黑暗中一人突然躍去,手中鏈子槍一舉,喝道:「來者何人?幹甚麼的?」段譽冷笑一聲,尖著嗓子冷冷的道:「司空玄呢?叫他來見我。」那人在月光下見段譽全身裹在黑布之中,只露出了一雙眼睛,不禁一獃,想起了近來轟傳江湖的一個女魔頭的形狀,顫聲道:「你──你是香藥──」段譽怒道:「我名字是你叫得的麼?」那人為香藥叉的威名所懾,竟是不敢還嘴,戰戰兢兢的道:「司空幫主受了點傷,不便行動,請──請姑娘移步。」段譽手中捏了把汗,心下暗暗好笑:「我今日竟成了甚麼姑娘啦。」鼻中哼了一聲,學的全是木婉清的神氣,道:「也罷!」跟著那人身後慢慢走去。他知道腳下走得越慢,越是不易露出馬腳。
神農幫中諸人大駭之下,早有兩人搶將過去,一探他的鼻息,竟然已是氣絕身亡。這兩人素來和黃司舵情若兄弟,驚怒交集,各挺兵刃向段譽撲了過去,身子尚在半空,嗤的兩聲輕響,那二人從空中摔將下來,滾成一團,扭曲了幾下,隨即不動了。神農幫一陣大亂,有人大聲叫道:「眾兄弟,咱們四面圍攻,大夥兒齊上,瞧這妖女的暗器殺得光咱們麼?」眾人敵愾同仇之下,膽子大增,二十餘人圍著段譽,前後左右的欺了過來。段譽四下一看,只見前面是人,後面是人,左右均是敵人,各人面目猙獰可怖,手中兵刃閃閃生光,嚇得早已獃了。不料這二十餘人沒走到段譽身邊一丈之內,但聽得嗤嗤嗤暗器橫空,砰砰砰身體落地,瞬息之間,二十餘人一齊倒斃。這二十餘人乃是神農幫中的精銳,轉眼間盡數就殲,司空玄如何不大為震驚?何況先前已有近二十人為金靈子咬傷,餘下的均是不過三四流腳色了。
到得中午時分,段譽內急起來,想要木婉清放他解手,但雙手https://m•hetubook.com.com被縛,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只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木婉清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是『香藥叉』,我倘成了『臭小子』,豈不大煞風景?」木婉清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鍾夫人道:「我只不過一念之私,心懸愛女,絕無相害姑娘之意。秦元尊、青松一干人決計動不了姑娘一根毫毛,咱夫婦早就瞧得一清二楚。我看青松死氣已透華蓋,也曾勸他千萬不可自尋死路,只怕這時候他早已命喪姑娘劍底了。」其實她是事後的推測之辭,木婉清既是安然無恙,青松的武功又遠不及秦元尊、金大鵬、彗禪等人,想必是最先遭殃之列。木婉清冷笑道:「你眼光倒準。」身形一晃,欺到段譽身邊,抓起縛著手足的帶子,提起了他身子便走。
鍾靈道:「你們要找木姊姊,是不是?」那老僧道:「不錯,咱們只找木婉清一人,姑娘和這位前輩是誰?請讓在一旁罷。」鍾靈未回答,司空玄已接口道:「大師是少林的慧禪大師罷?這位是怒江王秦老爺子,這一位是申四婆婆了。在下神農幫司空玄,請恕眼拙,不知這一位爺台尊姓大名。」那漢子走上兩步,踏入月光照射之處,說道:「在下姓史──」司空玄不等他報自己名字,忙接口道:「原來是黑白劍史安史大俠,幸會幸會。」那史安抱拳還禮道:「久聞神農幫司空幫主的大名,今日一見,幸何如之。」段譽見這史安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身材不高,卻一臉英氣逼人,雙眉斜飛,眼中神采湛湛,覺得這人甚是正氣,和秦元尊、申四婆婆那種強橫的神情迥然不同,不禁心下暗生親近之意。司空玄於武林人物所知甚多,只是他久居雲南,於中原高手十九僅聞其名,未得相識,這四人中只有秦元尊是見過的,但其餘三人從兵刃年貌上一加推測,也即無誤。他知秦元尊掌力渾厚,那是不必說了,慧禪大師是少林寺八大護法之一,方便鏟的招數是在佛門弟子中稱得第一。申四婆婆刀錐並施,武功另成一家。以狠辣陰毒取勝。這黑白劍史安近年來在江南一帶揚威立萬,頗負俠義之名,雖不知他武功底細,想來也絕不是泛泛之輩。妙在這四人同時向香藥又尋仇,正好假手於這四位好手,除去武林中的一個大害。他心下盤算已畢,假裝舉手還禮,口中說道:「四位俠駕同到無量山中,不知所為何事?」不等四人回答,手臂使勁,震得鍾靈和段譽一齊向左邊跌了兩步,他身形一閃,向右竄開。不料他所受金靈子的毒性甚重,這連續使力,腳下支持不住,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司空玄本已猜到鍾靈之父便是「見人就殺」鍾萬仇,雖聽說他逝世已久,但想來他是裝死歸隱,這時段譽如此說,更無疑心,忙道:「多謝姑娘,多謝鍾大俠。」早有手下幫眾拾起盒子,交在司空玄手中。司空玄打開盒子,聞了聞解藥,但覺有些魚腥,更有些土氣,他神農幫人人是採藥製藥的行家,司空玄更是熟識藥性,任何丸散膏丹,只須他一嗅之下,便知其中所含各種藥物的品種份量。這解藥是他性命之所繫,如何能不加詳察?一嗅之下,只覺其中並無半點藥味,不由得疑心大起,問道:「請問姑娘,這解藥如何用法?」段譽道:「每人服小指頭兒這麼一點,十二個時辰後便即去盡金靈子的毒性。你快將鍾姑娘放了!」司空玄道:「是!」俯身拾起一根燃著的樹枝,往段譽身上照去。
突然之間,段譽心念一動,記起鍾夫人要冒充「香藥叉木婉清」的名字去救女兒的事來,尋思:「我何不扮潑辣婆娘,去嚇司空玄一嚇?最多不成功,左右仍是個死。倘若能嚇倒司空玄豈不妙哉!」他是少年人的心性,想到幹便幹,當下使八錢銀子買了一疋布,借了剪刀針線,在飯鋪的後院中裁剪縫綴起來,他生平只會讀書寫字,手中拿了這枚針,當真是沉重之極,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縫甚麼衣服,只將黑布裹在身上,密密層層的全身遮沒,那裏多了,便剪去一塊,那裏露出空隙,便縫上幾針。如此忙得滿頭大汗,飯鋪中人也不理他,天色一黑,自行去睡了,段譽仍在院子中縫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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