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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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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南海鱷神

第九回 南海鱷神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那麼我要請教,尊師名諱如何稱呼?」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無名客』。」南海鱷神沉吟道:「『無名客』?沒聽見過。」木婉清道:「當然,諒你也沒聽見過。」南海鱷神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徒兒孫霞客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致死?」木婉清冷冷的道:「知徒莫若師,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南海鱷神素知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是好色之徒,因此喪命,原亦不奇。只是他「南海派」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霞客一死,十餘年的心血付諸東流,越想越惱,大喝一聲:「喂!」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甚是可怖,沒想到一個人的臉皮顏色竟能如此迅速轉變,均是心下駭然,只聽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獃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了起來,倚在山石之上。段譽又驚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一雙眼睛凝望著他。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孔中射將出來,頗有嚴峻兇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了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樣?」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惡非小。」他頓足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木婉清才知其理,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中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鋒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人?」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了七個人來,史安、慧禪、秦元尊都在其內,跟著左首又出來二人,卻是「無量劍」的左子穆和雙清兩人。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其餘四人,都是伏牛寨中的寨主,乃是打家劫舍的黑道高手。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是屏息不動,卻那裏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左子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甚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伏牛寨的二寨主楚天闊說道:「咱們是來捉拿香藥叉這賤人,替咱兄長報仇。」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監視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絕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尋攻山之策,突然間心念動處,尋思:「我服了斷腸散後七日必死。後來雖服了解藥,那司空玄言道,也不過延得數日之命,何況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我就算毒性不發,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有果子,否則也好採幾枚來給你解饑。」木婉清道:「這些廢話,多說何用?你怎麼識得鍾家小妞兒?為甚麼這麼大膽狂妄,假冒了我去救她?」段譽臉現慚愧之色,道:「我喬裝你的模樣,確是不該。只是事出無奈,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萬望你勿怪才好。」木婉清鼻中哼了一聲,既不說見怪,也不說不怪。於是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鍾靈,如何自己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砰的一聲,段譽一跤摔入樹叢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都長滿了矮矮的樹木,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他掙扎著爬了起來,只見那身穿黃袍的來客已站在木婉清之前。他生怕那人傷害了木婉清,快步奔到兩人之間,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走,別在這裏。」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大腦袋大得異乎尋常,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然而小眼中光和圖書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中等身材,額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根根似戟,卻瞧不出他的年紀。一件黃袍,長僅及膝。一雙手上的手指卻是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到他時,只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至是衣著打扮,無一不是不妥當到了極處。
段譽見她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被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一掌打死了自己。忽聽南海鱷神口中「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說道:「妙極,妙極!你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便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很像我!」段譽和木婉清聽了他這幾句不倫不類的話,均感奇怪,心想:「你武功蓋世、醜陋無比,段譽有那一個地方像你了?」南海鱷神一跳便跳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裏用力掀了幾下,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罷!」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道:「老前輩叫我去那裏?」南海鱷神道:「去南海萬鱷島鱷神宮啊,我收了你做弟子,你快快叩頭!」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自己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自己殺他不得,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三善四惡』中的『四惡』之一,惡名素著,天下皆聞,還怕甚麼?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真是非看不可?」南海鱷神道:「你再有囉哩囉唆,就不但要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個清光。老子去年在開封府,一夜之間姦殺九個官家小姐,你聽見過這事沒有?」
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滲出,原來適才她掌摑段譽,用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段譽心中一怔:「她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是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打兩記耳光而已。」於是撕下衣襟,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給她敷上傷口。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上來,聽到他的喊聲,均各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爬將上來。段譽將五六塊石塊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擊中,墮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段譽自幼從高僧研習佛理,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雖是明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倖,但終究是心中難過之極。其餘漢子見勢頭危急,紛紛回頭,有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屍骨無存。
南海鱷神道:「不許,不許!香藥叉是我徒兒的老婆,你們都給我滾開!」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段譽大著膽子說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恐,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公羊傳』的義理,你懂麼?那鐘鼎甲骨之學,你會麼?」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甚麼公羊傳、甚麼鐘鼎甲骨,果然是連聽也沒聽見過。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有如焦雷突作,身形一晃,又抓住了他一雙手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右掌伸起,便要往他頭頂拍落。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木婉清見他生死懸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定必狂性大發,一掌擊落,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木婉清知道今日之事已然無倖,向段譽使個眼色,促www.hetubook.com.com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來抓她的面幕。木婉清一掀機括,噗噗噗,三技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中在南海鱷神的小腹之上。那知跟著啪啪啪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門。
段譽走上一步,但隨即想起他不許自己上前,於是又倒退一步,說道:「岳老前輩,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南海鱷神那去睬他,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霞客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點了點頭。段譽心下暗喜:「我把言語套上了他,再拚命送高帽子給他戴,且躲過了眼前這個難關再說。」卻聽得南海鱷神又問:「孫霞客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譽心中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這事就不易善罷了。」只聽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這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子!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雖是兇狠,究是女孩兒家,聽到人家稱讚自己,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向來只聽到人家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有讚美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鬆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甚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甚麼,都不許出來。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撲上山來。這山坡極其陡峭,但那人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可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向木婉清喝道:「快取下面幕來。」木婉清覺得兩滴淚水沿著兩頰流下,心念一動:「我當年自己說過,這一生絕不嫁人,除非我是為那一個男子哭了。」這時事在危急,顧不得多想,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道:「怎麼?」木婉清轉頭向他,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一掀面幕,段譽登時全身為之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暉,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一生用面幕蒙住了臉,從來不見日光之故。
南海鱷神道:「你何以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稀奇古怪,不近人情。」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竟然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步,一掌碎石成粉,若是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麼?」但見木婉清的眼光如一泓寒水,居然絲毫不為南海鱷神的絕世武功所動。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南海鱷神性情兇殘,但一聽段譽讚他武功厲害,心下也不禁得意,乾笑了兩聲,道:「小子的本領稀鬆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罷,老子饒了你的性命。」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罷!」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突然踏上一步,袍袖拂處,一股勁風,將段譽拂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再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為妙。」只聽南海鱷神向木婉清道:「你就是香藥叉木婉清了,是不是?」木婉清道:「正是。久聽南海鱷神岳老爺子的威名,果然是名不虛傳。小女子身受重傷,不能向你老人家行禮了。」段譽心想:「你對我兇神https://m.hetubook.com.com惡煞一般,原來也是個欺善怕惡之輩,見到人家一狠,你便老爺子長、老爺子短的,叫個不停。」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絕不願殺人,不過──不過,我不能讓他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甚麼?」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準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從衣袖中射出來的。」木婉清道:「獃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甚麼?」木婉清惡狠狠的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便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有?」段譽搖搖頭,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說話聲音仍是十分嚴峻。段譽道:「我何必騙你?」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木婉清突然想到一事,又氣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藥了?」段譽笑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一擊麼?」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段譽一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不要惹怒了他才是,於是站到了木婉清身畔,說道:「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麼?在下這幾天裏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看來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你不著。」
南海鱷神哼了一聲,道:「聽說你很有幾下玩藝兒啊,怎麼會身受重傷了?」木婉清道:「史安、秦元尊、申四娘、慧禪他們幾個圍攻我一人,我雙拳難敵八手,中了申四娘的一記鋼錐。」南海鱷神怒道:「不要臉,這許多人打一個姑娘兒。」段譽忙接口道:「是啊,你老人家明鑒,別說以多打少是大大的不該,只要是男人,就不該和娘兒相爭。常言道:好男不與女鬥。男子漢大丈夫,出手欺侮一個女娘們,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傳播開去,豈不是惹人恥笑麼?」
其時日方正中,山頂上陽光明亮,段譽見她下額尖尖,宛然是一張瓜子形的臉蛋,膚色白膩,一如其背,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在是個絕色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獃了一獃,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接連捧了三次,木婉清方始解渴。
過了良久良久,那嘯聲才漸漸止歇。段譽輕聲問道:「那人是誰?」木婉清道:「此人既來,我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罷,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難道姓段的是這等人麼?」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不勝凄婉之情,柔聲道:「你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甚麼用?你不知道那人的狠毒厲害。」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體貼,但覺得這嘯聲一起,香藥叉完全變作了另外一個人,心下不懼反喜,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一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木婉清哼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知道我美貌?你見過了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嘆了口氣,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天姿國色,當世無雙的美人。」
木婉清一聽到這凄厲的嘯聲,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他──他來了!」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那嘯聲回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段譽耳中聽到的聲音越來越響,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他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hetubook.com.com了下來,只覺得木婉清的手掌不住發抖,想是心中也已害怕之極。他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雖在強仇環伺之下,仍是鎮定如恒,視敵人有如無物,但這嘯聲一作,居然連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人家怕她,絕無她怕人家的香藥叉木婉清,也是心驚膽寒,然則來人厲害可怖,自是可想而知。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數丈,想起木婉清對這人怕得如此厲害,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那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的一聲,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麼?倘若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罷。」那人冷笑道:「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敢對我如此無禮!」他話聲也不甚響,但一字一語,清清楚楚的傳入段譽耳中。段譽又見他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往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墮崖而亡的慘狀。
她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一見之下,只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裏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藥叉?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南海神鱷神奇道:「你已有丈夫了麼?你丈夫是誰?」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的臉,我若不殺他,便得嫁他。這個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南海鱷神一獃,轉頭打量段譽。
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鐵板,反彈出來,落在地下,所不同的是,如果他衣衫內暗披鐵甲,那麼毒箭射上去應當發出錚錚之聲,不會如此噗噗作響。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要知木婉清這毒箭神技,發出時迅如電閃,無數好手都是未見短箭影子,便已喪命,縱然眼明手快之人,也不過是縱躍避開。南海鱷神倘若身披寶甲,短箭無法射入,那也不奇,所奇者他居然能在如此迅速的一瞬之間,伸指將短箭彈開,木婉清自行走江湖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厲害的人物,不由得更是嚇得心膽欲裂,急忙叫道:「且慢,你不可動蠻!」
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一聲長笑。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卻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那人擲去。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袍袖一捲,石頭的勢頭一歪,便從他身旁滾了開去,有時他只是輕輕一躍,便跳過了石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那人不但毫髮無損,甚至連上躍之勢也是絕未阻遲了半分。段譽一見不妙,急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說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快逃走罷。」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段譽還待再說,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在後一推,騰雲駕霧般向前飛了出去──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若一掌取他性命,那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當真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咯咯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但他性子倔強之極,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罷!」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作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臟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六枝毒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老前輩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既是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有誰改了,那是甚麼?」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絕無www.hetubook.com.com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若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若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須知段譽幼讀經書,於文義中的少些差異,辨析甚精,甚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甚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跟他辯駁起來。
木婉清從頭至尾聽完,冷笑道:「你既不會武功,無端端多管江湖上的閒事,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段譽歉然道:「事情既做下了,懊悔也已無用,只是連累姑娘,我心中好生不安。」木婉清道:「你連累我甚麼?這些人的仇怨都是我自己結的,世界上便是沒有你這個人,他們還是一般的來圍攻於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殺個痛快,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無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自己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姑娘。」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單是那黑白劍史安,我便最多跟他打個平手,何況我又受了傷──」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一扶我。」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不料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啪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木婉清雖在重傷之餘,出手仍是極為沉重,段譽被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道:「你──你幹麼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就此暈了過去,橫斜在地。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了她起來。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雙妙目,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離得她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她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氣,衰弱得說不出話來。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過去一看,見是一條清可見底的山溪,於是洗淨了雙手,俯下身去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喝水罷!」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實是口渴得厲害,於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來。
本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老人家的勢。」南海鱷神一獃,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我甚麼勢了?」木婉清道:「你老名列武林七尊,威名蓋世,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鰾神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臉一沉,道:「今日便不殺你。我且問你:我聽人言道,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若是有人見到了,你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段譽大吃了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心下驚疑更甚。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凸、腰脅柔軟、聰明機敏,我瞧你悟性極高、年紀不大,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一看,果見他後腦骨和自己生得極是相像,那料到他說是「真像我,真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過身來,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孫霞客,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二成本事,死了倒好,死了倒是乾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天性如此涼薄,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他堅決不肯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種人為師。但知自己若是當場拒絕,大禍便即臨頭,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一聲:「你們鬼鬼祟祟的幹甚麼?都給我滾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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