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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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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兩代孽緣

第十六回 兩代孽緣

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不由得大是奇怪,問道:「你為甚麼哭了?」段正淳背轉臉去,擦乾了淚水,強笑道:「我那裏哭了?多喝幾杯,酒氣上湧。」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見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會哭麼?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除非是小孩兒。」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心中更是難過,說道:「婉兒,日後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補我一些過失。你有甚麼心願,說給我聽,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正自十分擔憂,聽段正淳這般說,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麼?」段正淳道:「正如你說,『師恩深重,師命難違』,上代的事,不與你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木婉清道:「日後師父問起來,那怎麼辦?」段正淳道:「你帶我去見你師父,我親自跟她說。」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隨即皺眉道:「我師父常說,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倖之徒,她是從來不見男子的。」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問道:「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師父買米買鹽,都叫李亞婆去買。有一次李亞婆病了,叫他兒子代買,師父很是生氣,叫他遠遠放在門外,不許他提進屋來。」段正淳嘆道:「紅棉,紅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段正淳見兒子被南海鱷神劫走,顧不得女兒到了何處,一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一勾,葉二娘咯咯嬌笑,中指向他手背上彈去。剎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秦紅棉伸出一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兒子的性命,要不要了?」段正淳一驚住手,知道秦紅棉生性怪僻,對自己的元配夫人舒白鳳又是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一吐,便傷了段譽的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淳道:「紅棉,我甚麼都答應,你──你放了我孩兒。」
舒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鬍子一把,還是甚麼『小白臉』了?但他風流習性不改,這馬臉漢子的話倒是不可不防。」一問他夫婦的姓名來歷,知道鍾夫人便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心下更是嘀咕,當即陪同鍾萬仇來到王府。那鎮南王府四下裏雖是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誰敢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鍾夫人師姊妹倆這番嬉皮笑臉,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舒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鍾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是大喜過望。
鍾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只說:「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你們擄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鍾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脅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鍾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鍾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鍾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跟我鬥他媽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兩人腿上要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拍開兩人之前的要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到今日你還來欺侮我姊妹倆。」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在這裏先行賠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你賠禮?快些放開我們。」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見面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紅棉,你還是這麼急性子。阿寶,你越長越秀氣啦,怎麼一點也不老?」鍾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你快放我走。阿寶越長越秀氣,我便越長越醜怪,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甚麼好?」段正淳嘆道:「紅棉,你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世美人之時,都要和_圖_書說:『沉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他一面說,一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人各歸原位。」突然身形一晃,欺到鍾夫人身旁,柔聲道:「阿寶,你這幾年可好?」鍾夫人道:「有甚麼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無聲無息,已點中了她胸口的「膻中」大穴。鍾夫人猝不及防,身子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作驚慌,道:「阿寶,你怎──怎麼啦?」秦紅棉不虞有詐,奔了過來,問道:「師妹,甚麼事?」段正淳「一陽指」的指風射出,已中她的「肩貞穴」。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簌簌而下,放聲大哭,哽咽道:「你──你又來說這些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作「修羅刀」,失身給段正淳之時,便是給他親了一下面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說的,正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心頭耳邊,不知縈迴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間聽得段正淳口中說了出來,當真是心酸甜蜜,百感俱至。
鍾夫人低聲道:「師姊,此人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段正淳走到鍾夫人身邊,笑道:「阿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鍾夫人莊嚴道:「我是有夫之婦,絕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時咬斷舌頭,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抬起頭來,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隔了良久,說道:「真像,真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你說甚麼?胡說八道。」段正淳並不答話,忽地站起身來,左掌向後斜劈,颼的一聲輕響,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滅,跟著右掌又向後斜劈,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紅燭,眼睛始終向著前面,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你怎麼也會?」段正淳苦笑道:「你師父教過你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功力不夠,還不能學。再說,師父說這套掌法她絕不傳人,日後要帶入棺材之中。」段正淳道:「嗯,她說過絕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常常習練,我暗中卻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便要發脾氣罵我。你──你怎麼也會?鎮南王,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進來的正是萬劫谷谷主鍾萬仇。鍾夫人見丈夫突然到此,且是與段夫人舒白鳳偕來,更是倍增詫異。原來秦紅棉記掛愛女,來到萬劫谷師妹處尋覓,查知情由,便與鍾夫人一齊出來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秦紅棉與葉二娘有舊,師門頗有淵源,雖然向不來往,但一聽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之中,當即偕同前來。鍾萬仇對這個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當下顧不得創傷未癒,自己又是假裝已死而在深谷中隱居,半夜中跟蹤妻子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遇到舒白鳳忿忿而出,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起手來。正鬥到酣處,只見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面嗚咽,卻是「香藥叉」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鍾萬仇說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鬥。」舒白鳳道:「你到那裏去尋老婆?」鍾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妙。」舒白鳳問道:「為何大事不妙?」鍾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秦紅棉和鍾夫人要穴被點,被段正淳一手一個的摟住,不約而同的向他恨恨的瞪了一眼,心中均想:「又上了他的當。我怎地如此糊塗?這一生中上過他如此大當,事到臨頭,又是不知提防。」段正淳說道:「高賢弟,你內傷未癒,快些回房休息。千里,你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昇泰和凌千里躬身答應。段正淳挾著二人,回入暖閣之中,命廚子及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段正淳雖和_圖_書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中,投鼠忌器,難以憑武力決勝,何況對面這兩個女子均與自己關係大不尋常,柔聲道:「阿寶,你──你也來和我為難麼?」鍾夫人道:「我是鍾萬仇的妻子,你胡說八道的亂叫甚麼?」段正淳道:「阿寶,這些日子來,我常常在想念你。」鍾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我見了段公子,便知是你的孩兒──」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妹,你又也要上他當麼?」鍾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提了舒白鳳那賤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咱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孩兒。」段正淳道:「萬劫谷!」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越奔越遠。高昇泰和凌千里等,四面攻擊攔截。段正淳嘆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罷。」高昇泰道:「小王爺──」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
鍾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真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甚──甚麼?你說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你知道你師父是你甚麼人?她是你親生的母親。我──我是你的父親。」木婉清臉上又是驚恐,又是憤怒,再無半分血色,道:「我不信,我不信!」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淡了,聽他說得如此情急,心中一軟,道:「你真的──真的甚麼都答應?」段正淳道:「是,是!」鍾夫人插口道:「姊姊,這個負心漢子的話,你又相信得的?岳三先生,咱們走罷!」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面的屋上,跟著砰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鍾夫人道:「段正淳,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沒想到腿足麻痹,半點也動彈不得,嗔道:「這當兒誰來跟你說笑?嘻皮笑臉的猢猻兒,像甚麼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左頰上香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啪的一聲,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
段正淳的臉色卻越來越青,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發。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對,道:「你──你不答應麼?」段正淳喉音澀滯,語氣卻極是肯定,說道:「你決計不能嫁給譽兒。」木婉清心中冰冷,顫聲道:「為甚麼?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正淳只道:「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我──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段正淳緩緩搖頭道:「不能!」木婉清道:「我去問他,為甚麼不能?」段正淳道:「譽兒也是不知道的。」他見木婉清的神色凄苦,便如是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再也無法忍耐,衝口說道:「你不能和譽兒成婚,也不能殺他。」木婉清道:「為甚麼啊?」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
鍾萬仇的外號叫作「見人就殺」,性子固是暴躁異常,隱居以前在武林中更有極大的聲名,尋常江湖豪客一聽到他的蹤跡到了百里之內,便即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是以神農幫幫助司空玄一想到鍾靈是他女兒,便即懼怕異常。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這個不可一世的大魔頭竟是暗暗震懾,不由得手足無措起來,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可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鍾夫人扯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姊姊,咱們走罷。」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心中酸苦,眼圈兒登時通紅,狠狠的向舒白鳳一瞪,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善闡侯高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鍾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m.hetubook.com.com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的躍去,眼見鎮南王府已然走盡,將到圍牆,他提氣一躍,左足跨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他本擬落足之處的牆頭上竟然站得有人,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在鍾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在鍾萬仇之前,而且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佔住,拿捏之準,實是妙到了顛毫。鍾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昇泰擊了過去。他心想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頭,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在他身旁牆上。眼見雙掌便要擊到對方胸口,只見高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雙足仍是牢牢釘在牆上,全身如一條飛橋相似,讓開了鍾萬仇雙掌之一擊。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嘆,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罷!」木婉清驀地回過身來,叫道:「師父!」那窗子呀的一聲開了,窗外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兇狠。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修羅刀秦紅棉突然現身,又是驚詫,又是喜歡,叫道:「紅棉,紅棉,這幾年來,我──我想得你好苦。」秦紅棉道:「婉兒出來!這等負心薄倖之人的家裏,片刻也停留不得。」
暖閣的帷子掀起,瑤端仙子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極醜的漢子,好長的一張馬臉──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一驚之下,神智反而清醒,卻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是沒聽得全,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涼了,道:「師父,他──他騙我,說你是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爸爸。」秦紅棉道:「你媽早已死了。你爸爸也死了。」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你進來,讓我多瞧你一會兒。你從此別走了,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秦紅棉的眼光突然明亮,道:「你說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此話當真?」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紅棉道:「你捨得舒白鳳麼?」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紅棉道:「你若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你跟我就走,永遠不許再想起舒白鳳,永遠不許再回來。」木婉清的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雙眼淚水盈眶,望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乃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甚麼鴛鴦比翼、白頭偕老,霎時間化為雲煙。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道:「淳哥,你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夠了。你隨我去,從此,我對你百依百順,絕不罵你半句,打你半下。這樣可愛的女兒,難道你不疼惜麼?」段正淳心中一動,衝口而出,道:「好,我隨你去。」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來握。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姊姊,你──你又上他當了。他哄得你幾天,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淳心頭一震,道:「阿寶,是你!你也來了。」木婉清一側頭,只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竟是萬劫谷中的鍾夫人。她身後站著三人,一是葉二娘,另一是雲中鶴,第三個卻是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更令她大吃一驚的,赫然卻是段譽。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麼啦?」
段正淳見她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瀆,問道:「阿寶,你嫁了怎樣的一個丈夫啊?」鍾夫人道:「我丈夫樣子醜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你,人品不如你,更沒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教我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說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是為何?阿寶,你那萬劫谷,是在那裏?」
段正淳悄立半晌,嘆了口氣,回入暖閣,卻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雙手抓住她的手臂,喀的一聲,接上了她的關節。木婉清心想:「我用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段正淳頹然坐入和_圖_書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便喝乾了,雙眼望著舒白鳳躍出去的窗子,獃獃出神,過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乾。似這麼自斟自飲,連喝了十二三杯,一壺乾了,便從另一壺裏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木婉清越來越不耐煩,叫道:「你要想甚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待要往鍾夫人腰間點去,鍾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說道:「你這人鬼鬼祟祟,最會佔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小王這點穴功夫雖是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候一久,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鍾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若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賊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鍾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婆身上也點上一指。」鍾夫人白了他一眼,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鍾萬仇道:「甚麼好笑話的?我就是不能吃虧。」正鬧得不可開交,突然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身穿黃緞長袍,三綹長鬚,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保定帝段正明。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一指往鍾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隱隱似有一道白線,便如嚴冬之時口中呵出的熱氣一般,激射而出。鍾夫人只覺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身不由主的站起身來。
只聽段正淳道:「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一天也走不開──」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你這麼說,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是這麼說。段正淳啊段正淳,你這負心薄倖的漢子,我──我好恨你──」突然間東邊屋頂上啪啪啪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高昇泰和凌千里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本位,不得妄動。」秦紅棉喝道:「婉兒,你還不出來?」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進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段正淳道:「紅棉,你真的就此捨我而去麼?」放眼放去,四處屋角上都伏滿了人。要知他這鎮南王府廣延賓客,收羅了四方不少武功高強之士,由善闡侯高昇泰及漁樵耕讀四人接待統率,一旦有警,自是人人奮起。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點頭,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說得光明磊落,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自墜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鍾萬仇道:「三位請便罷。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鍾萬仇道:「我萬劫谷極為隱秘,未必你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是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但如對方問及,自己卻偏又不說。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段譽聽木婉清仍是叫自己為「段郎」,心中一酸,說道:「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也是一樣。」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樣。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是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一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都是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雙足一頓,向西縱去。秦紅棉急叫:「婉兒,你到那裏去?」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迅速。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喝問:「是誰?」木婉清一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倒栽下屋。她腳下絲毫不停,一個俏生生的身影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你師父的。」木婉清吃了一驚,可是又不得不信和圖書,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絕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巴的道:「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是──是我的太師父麼?」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練一次,便要發一次脾氣,她說這掌法絕不傳人,要帶入棺材之中──」木婉清又問:「那麼你──」段正淳搖搖手,叫她不要多問,隔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十八歲,是九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你甚麼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師父甚麼人?」
木婉清道:「你又說『紅棉』了,到底『紅棉』是誰?」段正淳微一躊躇,說道:「這件事不能永遠瞞你,你師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紅棉,她外號叫作『修羅刀』。」木婉清點頭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便狠狠的問我,修羅刀秦紅棉是我甚麼人。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謊。嘿,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幹麼不跟我說。」段正淳道:「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這時候還痛麼?」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們去瞧瞧他,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時去不淨。」段正淳道:「好!」站起身來,又道:「你有甚麼心願,說給我聽罷!」木婉清突然間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只怕──只怕我射過你夫人,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木婉清道:「我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她突然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說了我的心願,你真的──真的一定給我辦到麼?」段正淳道:「但教我力之所及,一定要教你心願得償。」木婉清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髮,眼光中愛憐橫溢,道:「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給咱們作主,不許他負心薄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你師父。婉兒,你──」木婉清道:「為甚麼?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師父的名字,她沒跟你說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作『無名客』,到底姓甚麼,叫甚麼,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道:「這許多年來,你師父怎生過日子?你們住在那裏?」木婉清道:「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的背後,誰也不見,我從小便是這樣。」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誰?你師父沒跟你說過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是個被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的小指頭兒。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不禁心中一酸。
段正淳側頭避開了那一掌,嗤的一聲,已將舒白鳳的衣袖拉下了半截。舒白鳳轉過頭來,怒道:「你真要動武麼?」段正淳道:「白鳳,你──」舒白鳳雙足一登,輕飄飄的躍到了對面屋上,跟著幾個起伏,已在十餘丈外。遠遠聽得凌千里的聲音喝道:「是誰?」舒白鳳道:「是我。」凌千里道:「啊,是王妃──」此後再無聲息,眼見她是去得遠了。
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外邊有凌千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鍾夫人臉色一沉,道:「你傷沒好,也來幹甚麼?」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鍾先生,請進罷!」段正淳更是一驚,不由得面紅過耳。
鍾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公子為南海鱷神等人擄去,拙夫要他們放,他們未必肯放。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鍾先生,你請回罷,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去。」鍾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了。」舒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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