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天龍八部(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十回 迫做花匠

第三十回 迫做花匠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中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涼』,倒轉扇柄,斜打肩胛。這位朱先生是崑崙旁支,三因觀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用筆比用扇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罷,不用跟我說武功。」這一番話若是叫朱丹臣聽到了,那是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是清清楚楚。假如是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例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等,也是要大吃一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如此精闢?」但段譽可真的是不會武功,那姑娘這幾句話,倘若傳將出去,勢將轟動江湖,成為武林中的一件頭等大事,可是這姑娘輕描淡寫的說來,段譽也只是輕描淡寫的聽著。
段譽笑道:「我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獃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詩姊姊的言語,我是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神仙姊姊與小詩姊姊大可放心,小生絕不洩漏片言只語,擔保小詩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獃子,你幾時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甚麼?」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能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甚麼呢?那倒為難得緊了。稱你作王仙子麼?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蕃,那一國沒有公主?那一個能跟你相比?」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甚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麼?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髮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那是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應。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說道:「是!」拖了絲絳便走。那公子嚇得混身亂顫道:「我──我答應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裏,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踏進段譽所坐的小船。
在大理國中,段譽的身份地位僅次於皇伯保定帝、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自然而然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獲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段譽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說說,但在這些皇子親王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幸好段譽生性活潑快樂,不論遇到何種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大半個時辰,不久便高興起來。他自己開解:「我在大理的石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裏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父,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原是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雅事,總比動刀掄槍的學武高尚得多了。而比之給那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還是在這兒種花快活些,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不值得了。」
耶少女聽他口中念念有詞,越覺得他獃氣十足,不過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心中也有點喜歡,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隻腳砍了。」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和神仙體態不稱──」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罷,別在這裏嘮嘮叨叨的,咱們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之中,便是將他當作個種花的匠人一般。
於是快步奔回原地,將四盆白茶分作兩次,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下。他雖從未做過種花之事,但小時候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和-圖-書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美人抓破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株「倚欄嬌」則斜斜的種在小溪上旁的一塊大石之後,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段譽出身皇家,幼讀詩書,於這種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污,坐在大石之後,對那株「倚欄嬌」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道:「這裏最是幽靜,沒人來的──」段譽一聽得她的聲息,心頭怦的一跳,原來正是日間所見的那個白衣少女。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與聽幾句她說的仙樂一般的聲音,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著,這時竟是不敢回正,就是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那個少女。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詩,你聽到了甚麼──甚麼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他知道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是指慕容公子了,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是單名一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心道:「如果這位姑娘這般關切的竟然是我,段譽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他這番心意,確是無半分虛假,可是,他從未見過這位白衣姑娘的相貌,不知她是美是醜,不知她姓甚名誰,更不知她是善是惡,脾性是好是壞!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恨,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父素來不識得你,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是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既是給我知道了,自是這麼辦理,你又不是第一樁,抱怨甚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辦的一些。」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是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划著小船自行去了。
他口中哼著小曲,便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嗯,這四盆白茶倒是名種,須得找一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方才相襯。」他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的風景,突然之間,哈哈哈的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花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裏大種茶花,又叫她這莊子做甚麼曼陀山莊。殊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雖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濃肥,甚麼名種都給她糟蹋了,可惜,可惜。」他避開陽光,只是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小溪淙淙,左首全是綠竹,四下裏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裏最妙不過。」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是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詩道:「我是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自然不會對夫人說,要是你不說啊,我去問小茶、小翠她們,日後夫人問起,我當然說是你說的。」小詩急道:「小姐,你──你怎麼可冤枉我?」那少女笑道:「誰做我的心腹,我自是迴護她。誰不聽我話,我冤枉她又有甚麼相干?」小詩沉吟了一會,道:「好,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說從我洩漏了風聲。」那少女道:「我得瞧你說得多不多,要是你吞吞吐吐的,我當你是半個心腹,倘若是甚麼也不瞞我,那麼夫人永遠也不會怪到你。」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裏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花上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花上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m.hetubook.com.com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絕無半分混雜。而且這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不由得悠然神往,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例如『八仙過海』,那是八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那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住點頭。段譽又道:「就說『風塵三俠』罷,那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那便是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嘆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甚麼正品。」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茶花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是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所以我們叫他作『落第秀才』。」王夫人聽他說得有理,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
段譽聽她為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全盤傾吐,但轉念一想:「我若是一口氣說完了,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甚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有多長我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若是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於是咳嗽一聲:「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一點都不會,甚麼『金雞獨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裏有一個朋友,名叫朱丹臣,外號叫作『筆硯書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也是個書獃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收擺動,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一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
話說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不久開上了酒筵,這酒筵中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卻是大大的不同。朱碧雙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平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中的酒席,卻是注重華貴珍異,甚麼熊掌、駝峰,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甚麼珍奇的菜肴沒有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是遠遠不如琴韻精舍的了。
王夫人原本是嚇嚇他的,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腿,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王夫人心中原本是這樣想,但聽他口氣,說的全是反話,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甚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何名貴之處,你倒且說來聽聽。你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原來眼前這位白衣少女的相貌,便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然是十分相似了,只是年紀不同,但這白衣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段譽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想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如自己身在何世,是人間還是天上?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說道:「你──你──」段譽站起身來,說道:「那日自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範,已是自慶福緣非淺,不料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那少女向小詩道:「他說甚麼?他──他是誰?」小詩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獃子了。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向段譽道:「書獃子,剛才我和她的說話,你都聽見了麼?」
阿朱與阿碧自有莊中的婢女相陪,別處用膳。王夫人對段譽極盡禮敬,自行坐在下首相陪。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hetubook.com.com品種,茅塞頓開。我這次在外面所得的四盆白茶,據姑蘇城中的花兒匠言道,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美人抓破臉』,不知如何分別?願閱其詳。」段譽道:「那盆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了。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絲紅條的,叫做『美人抓破臉』,但如紅絲很多,卻又不是『美人抓破臉』了,那是叫作『倚欄嬌』。你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還不妨,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何美可言?」王夫人本來聽得甚是專注,突然之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麼?」段譽吃了一驚,道:「不敢!不知甚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道:「你是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甚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是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席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說道:「你是說我不端莊麼?」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逕,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自有氣,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雙掌輕擊三下,三名婢女奔上樓來,垂手而立。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那三名女婢齊聲應道:「是!」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倘真是懂得茶花的性子,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若是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是四肢齊斷。」段譽笑道:「若是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甚麼十八學士、八仙過海、七仙女、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若是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球。」段譽道:「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三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四人一齊下樓,這三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竟是抗禦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楣,倒楣!」二名婢女拖拖拉拉,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的手中,一婢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總算你是天大的造化,來到曼陀山莊的男子,有那一個能活著回去?」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是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也沒法救你。」三婢鄭而重之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獃在當地,當真是哭笑不得。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滿月』,那根本就錯了,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那一本?」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自己無意中得的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心下自是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先生。」小詩答應著去了。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裏逃生,而且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如在夢中。
那女子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領去斬去他雙足後,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長挑身材,膚色微黑的婢女躬身應道:「是!」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這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獃若木雞。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絲絳,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一個男子面目清秀,似是個富貴子弟,另一個卻是外號叫做「怒江王」的秦元尊。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人圍攻木婉清之時,大是威風凜凜,但這時雙手手腕被絲絳縛住,垂頭喪氣,猶如肉在俎上,任人宰割。段譽大奇:「此人向在雲南,怎麼給王夫人擒了來?」只聽王夫人向秦元尊問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不認?」秦元尊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可不屬於大理國。」王夫人道:「說,你家鄉距大理多遠?」秦元尊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那就不是外人。去活埋在曼陀羅花下,當做肥料。」秦元尊大叫:「我到底犯了甚麼事?你給我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雖非大理人,但與大理鄰近,那就一般的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是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當下大聲道:「我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麼容易便死。」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秦元尊便走。秦元尊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毫無半點抗禦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麼?」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段譽聽她這句話未免外行,不禁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也不理他,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裏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到太陽底下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更是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甚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落在你的手中,那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了。」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她突然想起一事,心念一動:「且慢,他自稱是大理段氏子弟,說不定真的懂得山茶,也未可知。」可是口中仍是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滿山遍野都是曼陀羅花,長得何等茂盛瀾漫?」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是粗生粗長。但你這四盆白茶花,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買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是沒有一本名貴的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病死。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茶有何不同?如何方能種好?」段譽道:「你若是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是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何難?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夫人不可,你若是傷了他,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抬頭一看,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金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若是拿到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的貨色,和這些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王夫人臉上卻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裏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的確是不種的。」王夫人得意洋洋道:「是麼?」段譽道:「大理就是最無知無識的鄉下人,也知種這種賤品有失自己身份。」王夫人臉上立時變色,道:「你說甚麼?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賤品?那──那太也欺人了。」段譽道:「你若是不信,也只好由得你。」他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桿乃是真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桿,於花朵本身卻是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的書法,一味稱讚黑色烏黑光亮一般。這一株茶花,花色有紅有白、有紫有黃,極是繁複,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心下自是憤恨。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甚麼名字?」王夫人道:「我們也沒有甚麼特別名稱,就叫它作五色茶花。」段譽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小詩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女憤憤的道:「www.hetubook•com•com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咱們王家就很有光彩麼?」小詩應道:「是。」那少女怒道:「是甚麼?」小詩嚇了一跳,道:「不是,沒──沒甚麼。」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的籌想計策,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二株白茶,又看到新打碎的瓷盆,「咦」的一聲,道:「是誰在這裏種茶花?」
他低了頭獃獃出神,只見四個婢女回到船艙中,捧了四大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原來這四盆花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號稱第一,而鎮南王府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數十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例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數里,未見一本佳品,心中早覺「曼陀山莊」之名未免辜負了曼陀羅花的名字,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
段譽更不怠慢,便從大石後一閃而出,一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是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恐小姐又說一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錯過了見面的良機。他雙眼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硬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
王夫人向提著三顆首級的那婢女道:「這三顆首級,去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邊。」那婢女應道:「是!」王夫人這才向段譽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個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繫於一線。阿朱和阿碧跟在其後,知道這王夫人喜怒無常,言笑晏晏之際,立時便可翻臉無情,因此心下仍是惴惴。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這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竟是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江邊的石洞之中,見了那座神仙玉像,心中何等仰慕,但眼前這人形貌似極了玉像,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獃,整個人都是傻了。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甚麼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天下英雄群集嵩山少林寺,商量大破慕容氏的法子,各門各派的人物當真可到得不少。慕容公子孤身犯險,那可有點不妥。」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的臉色,心下暗道:「她為慕容復這臭小子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白色綢衫的下襬不住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中的情形,你可知道麼?你──你快跟我說。」
可是自從他在水邊聽到了那白衣少女的幾句話聲之後,只覺得一往情深,為她百死而無悔,到底此情因何而生,此意自何而起,自己卻是半點也說不上來。聽得她言語中處處關懷慕容公子,不自禁的又是羨慕,又是自傷。只聽小詩囁嚅半晌,但是不便直說。
小詩嘆了口氣,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你說是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說他是去洛陽丐幫的?」段譽心道:「怎麼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小詩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燕子塢的風四爺,說是趕去嵩山少林寺,給表少爺打接應的。」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幹甚麼了?」小詩道:「風四爺說,表少爺傳回訊息,這次有許許多多江湖門派,在少林寺開甚麼英雄大會,為的是對付慕容氏來著。表少爺來不及知會旁人,獨自先趕著去了。聽說燕子塢另外還有人去打接應。」那少女道:「夫人既是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