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天龍八部(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十二回 星夜逃走

第三十二回 星夜逃走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聲道:「阿碧,你瞧,樣子有點兒不對。」阿碧點頭道:「嗯,怎地點了這許多燈?」她輕聲笑了兩聲,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鬧元宵麼?這般燈火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聲,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這時段譽也是看得明白,一個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間房屋,其中有兩座樓房,每一間屋子的窗中都有燈火傳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精舍』,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築』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對這兩位小婢應該不致於偏心。琴韻小築這般雅致,聽香精舍中卻是處處紅燭高燒,未免有點兒不倫不類。」
阿朱和阿碧萬沒料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更是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多謝相救之德,咱們須得帶了這平媽媽去,免得她洩漏機密。」平媽媽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頰,右手便將自己口中吐出來的那顆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玉燕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樣了?」朱碧二女大喜,齊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二女拉過平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快快走向湖邊。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的手掌,說道:「你做甚麼?動手動腳的?」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是身手極是矯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蹌,向外跌了幾步。這麼一來,西洋鏡登時拆穿,廳外的四個人大聲吆喝,廳中又湧出十餘人來,將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伸手過去用力一扯段譽的鬍子,那假鬚應手而落。另一個人伸手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一推,跌倒在地。她身後一人一劍橫削過來,阿碧低頭一躲,忘了自己頭頂裝有假髮,頭髻已比平時高了寸許,喇的一聲,花白的假髮跌落,露出滿頭都是秀髮。
老顧罵道:「操他奶奶的──」一句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情知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是該死。那兩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卻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甚麼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盜和第二批的怪人,都是一進莊來,便問公子爺在那裏。咱們說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後後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他──」本來又要罵人,一句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邊眼睛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受了幾下厲害的,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聊以洩憤。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她帶了玉燕、段譽、阿碧三人,從廚房的側門出去,繞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個月洞門,來到花廳之外。段譽是大理國王子,自幼富貴,見到聽香精舍中的構築花木,也不以為意,若是換作旁人,心想阿朱只不過是慕容公子的一個婢女,已是如此起居,公子本身豈非勝於王侯?離花廳後的長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喧嘩之聲,極是煩雜。段譽僻處南疆,王玉燕從來不出閨門戶,都不知這些人的說話中有何古怪之處。阿朱專心模仿各種各樣的神情口音,一聽便覺頗為奇特,那些大聲叫嚷之人,聲音都是甚為重濁,其中有些言語,阿朱雖是多懂各地方言,卻也難以明白。本來老顧說講四川話的人更多,可是這時候一句四川話也聽不見。
她這番話侃侃說來,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一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這麼說,是老夫取笑褚兄弟的不是了。」玉燕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足見光明磊落。」她回頭向褚保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有用。」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又是溫柔,又是同情,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個力所不勝的事,因而出言規勸一般,言語之中,含意極是親切。
那老者身材極是魁梧雄偉,一部花白鬍子,長至胸口,左手中嗆啷啷的玩弄著三枚鐵膽,喝道:「那裏來的奸細?裝得鬼鬼祟祟的,和-圖-書多半不是好人。」玉燕道:「裝做個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便除去了頭上假髮,伸手在臉上一擦,用泥巴和麵粉堆成的滿臉皺紋頓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獃,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坐在兩首的四川白袍客人,也都將目光射了過來。玉燕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罷。」她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洩漏了機關。」前後左右都是虎視眈眈的漢子,但玉燕視而不見,神色自若,似是全沒將這干人放在心上。
姚伯當雖料到自己既是出言譏嘲,絕無善罷之理,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這暗器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前桌上的燭臺,看準了暗器一擊。噹的一聲響,那暗器向上射去,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來是一根三寸來長的鋼針。別瞧這鋼針雖只三寸有餘,力道卻是十分強勁,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那燭臺掉在地下,嗆啷啷的直響。秦家寨眾人紛紛拔刀,大聲叫嚷起來:「暗器傷人麼?」「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不要臉,操你奶奶的熊!」一條大胖子更是滿口污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
青城派眾人卻始終是陰陽怪氣,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群豪的叫罵宛似不聞不見。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臺,倉卒之際,原是沒有拿穩,但自己數十年的功力修為,兩指之力,便可支持得自己身子,不料竟被對手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的物事。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自己已是輸了一招,心想:「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咱們就算跟他們幹上了,也得正大光明,真刀真槍的來。聽那小姑娘說,青城派有甚麼『青』字十八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咱們一個不小心,怕要吃虧。」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眾人的叫鬧,笑道:「褚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也是陰毒得很那!那叫甚麼名堂?」
那漁舟緩緩駛到了精舍之前,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楊柳,一聲聲粗暴的轟叫之聲,從屋中傳了出來。這狂亂的聲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那是大大的不相稱。阿朱嘆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姊姊,趕走了敵人後,我來幫你收拾。」阿朱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謝意。她帶著段譽等三人,繞道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不停口的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道:「老顧,你在幹甚麼?」老顧嚇了一跳,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壞人,逼著我燒菜做飯,你瞧!」他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口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備,見這個大胖子廚師頗有童心,忍不住好笑。原來來犯的敵人將老顧呼來喝去,老顧心中不忿,只好在菜肴中落足髒料。阿朱皺眉道:「你燒這般髒的菜。」老顧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乾乾淨淨。敵人吃的,那是有多髒,便弄多髒。」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菜,想起來便噁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全然的不同。」要知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精舍之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花匠等等服侍。
褚保昆性子甚是陰鷙狠毒,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有人無意中向他臉上瞥了一眼,若是神色漠然,視如不見,算是那人的運氣,假如現出驚詫之色,或是皺一皺眉頭,意示厭憎,褚保昆若不將他弄得半死不活,絕不罷休。此刻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住?何況他本人相貌醜陋,在美男美女之前,更是恨人向他多看,當下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的鋼錐對準他胸膛,右手小錘在錐尾用力一擊,嗤的一聲急響,破空之聲有如尖嘯,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射了過去。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關,必是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他驀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個少女,是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麼?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自當另有一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鍾靈鍾姑和*圖*書娘呢?這個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是心中一動,片刻間便拋開了,絕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銘心刻骨的思念。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兒為妻。這位姑娘我從來沒見過面,是美是醜,是高是矮,半點也不知道,我不會去想她,她自然也不會來想我。」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來的小船之中,扳槳便向湖中划去。玉燕從頭髮上拔下一枚金釵,在船板上畫了個六十四格的羅盤,將金釵插在羅盤中心,日光斜射,釵影投到羅盤之上。玉燕隨手指劃,小船在煙波浩渺,滿佈菱葉的大湖中東轉一轉,西彎一彎的駛了出去。段譽大是欽佩,道:「姑娘雖不出門,天文地理卻是無所不曉。」玉燕微笑道:「都是些書上看來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阿朱和阿碧划了一陣,見小船在縱橫交叉的港灣中轉了出來,依稀間已划上了來路,不再兜回曼陀山莊,都是心下大慰。段譽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們是黑夜中出來,沒太陽可照羅盤,那怎麼辦?」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個大羅盤,抬首即見。」阿朱、阿碧、段譽三人輪流划船,出了曼陀山莊附近那一團團八陣圖似的港灣之後,朱碧二女已識得湖上水道,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今晚委屈你暫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覓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這樣。」她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她的衫子,黃昏時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陣凄涼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慚慚淡了。又划了良久,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阿碧道:「那邊燈火處,便是阿朱姊姊的聽香精舍。」小船向著燈火直划。段譽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遠到不了燈火處,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剛好兩個是塞外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兩個大漢齊聲喝問:「是誰?」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頭要不要,今天的蝦兒也是新鮮活跳的。」她說的是蘇州土語,那些塞北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夾手從阿朱將魚兒搶了過去,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他二人經過阿碧身旁時,阿碧陡然間聞到一股奇臭無此的腐臭,似是爛了十多日的臭魚一般。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漁婆,肌膚怎會如此白|嫩?」
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麼?」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不知敵人是否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是避之則吉。要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是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你怎知道敵人到底是厲害還是不厲害?」段譽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訪一番便了,三位請在船中等候,一見情勢不對,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個少女聽他這麼說,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瞧他毛手毛腳的,行動身手,全然是不會半點武功的模樣,可是花肥房中那兇悍之極的平媽媽給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間功力盡失,絕無抗禦之餘地,不知他是否身懷上乘武功,卻故意裝成文弱書生。王玉燕道:「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厲害之極的敵人,他們打你殺你,你怎麼辦?」段譽道:「那也是無法可施的了。不過我運氣極好,往往能逢兇化吉。」他心中卻想:「倘若我是為你送了性命,便做鬼也是心甜。」王玉燕左手一拂,手指貼上他的太m•hetubook.com•com陽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手指點得實了,立時斃命,不論武功多強之人,總是無法封閉太陽穴的穴道。黑暗之中,段譽竟是茫然不覺,不知危機已在頃刻。阿碧驚噫一聲,阿朱卻知玉燕乃是試探段譽的武功真假,只是凝神察看,並不作聲。玉燕的手指離他太陽穴不到一寸,段譽兀自未知,說道:「你們三位年輕姑娘,這般的遇上了敵人,甚是不妥。」玉燕緩緩縮手道:「你當真沒學過武功麼?」段譽微笑道:「那『太陽熔雪功』倘若不算武功,我就是沒學過的了。」阿朱道:「我有個計較。咱們都去換一套衣衫,扮成漁翁、漁婆兒一般。」她手指東首,道:「那邊住著幾家打魚的人家,都認得我的。」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划去。這一帶和聽香精舍已近。鄰居的漁人平時都和她甚是熟稔。阿朱先和玉燕、阿碧走近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玉燕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了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術,當真精妙絕倫,拿些麵粉泥巴,在四人的臉上,這裏塗一塊,那邊黏一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桿、活魚等等,划了漁舟向聽香精舍駛去。段譽、玉燕等相貌雖然改變,但聲音舉止,卻是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是連一成都學不上。玉燕笑道:「阿朱,甚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咱們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穿便是。」
平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機括,扳了一陣,竟是紋絲不動。段譽怒道:「你還不快放了小姐?」平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一板,喀的一聲,圈在玉燕纖腰上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開平媽媽,拾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阿碧接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倆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半晌說不出話來。玉燕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的神色極是奇異,說道:「你會得『化功大法』?這種污穢的功夫學來幹甚麼?」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他想若是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二則玉燕未必會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太陽熔雪功』,那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玉燕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了。大理段氏的一陽指我知道一些,六脈神劍卻是僅聞其名,日後還要請教。」段譽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和盤托出,不敢藏私。」
王玉燕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司馬掌門,你要人家姑娘識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那有甚麼意思?這豈不是沒趣之極麼?」司馬林愕然道:「甚麼沒趣之極?」姚伯當笑道:「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他的本來面目,自然是沒有這麼考究了。」那褚保昆滿臉都是麻皮,東首的眾大漢聽寨主如此奚落於他,登時轟聲大笑。笑聲震得大廳上燭火搖晃不已。
阿朱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夥有十五六個,後來的一夥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夥麼?都是些甚麼人?甚麼打扮?聽口舌是那裏人?」
褚保昆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一柄小錘,和司馬林一模一樣的一套「雷公轟」,說道:「請姑娘指點。」旁觀眾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難道就不識得你的?」王玉燕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馬林道:「我這位褚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那一門那一派,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王玉燕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了。」
司馬林等都聽得目瞪口獃,他的武功之中,『青』字只學會了十一打,甚麼鐵蓮子和菩提子的分別,全然不知。至於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認為是青城派的不傳之秘,鎮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一驚,隨即大為惱怒,心道:「慕容家想要折辱於和*圖*書我,故意編了這樣一套鬼話來,命一個少女出來大言炎炎。」這司馬林城府極深,當下並不發作,只道:「多謝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頓開。」微一沉吟間,一計已生,向他左首的副手說道:「褚師弟,你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那副手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五十來歲年紀,一身白袍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孝服,於朦朧的燈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這人名叫褚保昆,帶藝從師而投入青城派門下。他年紀比司馬林大了十歲,但入門較晚,是以屈居師弟。他本來的武功家數到底如何,向來深藏不露,即令是司馬林,也是不大了然,幾次詢問,褚保昆始終含糊其詞,司馬林只知他武功甚高,頗不在自己之下而已。他要褚保昆向王玉燕領教,計策甚高,倘若上玉燕識他不破,那是折了對方的氣燄;倘若玉燕果真識破了褚保昆的門派,卻也可解了自己胸中的疑團。
王玉燕道:「嗯,你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雷公轟』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罷?」那中年漢子一直臉色陰沉,聽了玉燕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左右兩名副手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果真是名不虛博。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十八打,『城』字真有三十六破?」玉燕道:「你這句話問得甚好。我以為『青』稱作十九打較妥,菩提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大大不同,不能混為一談。至於『城』字的三十六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盡可取消,稱為三十三破,反而更為精要。」
褚保昆嘿嘿冷笑,並不答話。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一個中年人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有學問,有學問!」他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阿朱、阿碧、段譽三人聽玉燕這般說,當下各自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玉燕,又看看阿朱、阿碧,那想到世間竟會有這般有似粉裝玉琢的姑娘。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道:「你們是誰?到這裏來幹甚麼?」阿朱笑道:「我是這聽香精舍的主人,竟然要旁人盤問起我來,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裏來幹甚麼了?」那老者道:「嗯,你是這裏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了?慕容博是你爹爹罷?」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那裏有福氣做老爺的女兒了?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幹,跟我說也是一樣。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麼?」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了。」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知道甚麼?」玉燕道:「雲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姚公望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現下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學會的是幾招?」姚伯當大吃一驚,衝口而出的道:「我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你如何知道?」玉燕淡淡的道:「書上是這般寫的,多半不錯罷?缺了五招是『白虎跳澗』、『一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勝獅』,對不對?」姚伯當摸了摸自己的鬍鬚,本門的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這五招到底是甚麼招數,卻是誰也不知道了。這時聽玉燕侃侃而談,心中又是吃驚,又是起疑,對玉燕這句問話卻是答不上來。
那些漢子更是大聲吵嚷起來:「是奸細,是奸細!」「喬裝假扮的販子!」「拿起來拷打!」阿朱怒道:「這是誰的家裏?誰是奸細了?」眾漢子擁著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稟寨主,拿到了喬裝的奸細。」玉燕和阿朱、阿碧見廳中亂成一團,她三人雖都身負極高的武藝,但均是年輕識淺,不知該當立即動手呢,還是逼到不得已的時候再打。段譽更是分不清到底誰強誰弱。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看他如何www•hetubook.com.com發付。
玉燕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姚伯當道:「怎麼?」玉燕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候不小心摔一跤,說不定便跌跛了腿。和人交手時功夫不敵,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身上有甚麼損傷,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姚伯當只好應道:「是。」玉燕又道:「這位褚爺幼時患了惡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甚麼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是論人品道德,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他又不是去扮女人,臉蛋兒俊不俊,有甚麼相干?」
阿朱悄悄走近長窗,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裏面一張。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七八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籍,地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個人索性坐在桌上,更有的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了雞腿、牛肉大嚼。有的人手中揮舞長刀,將盤中魚肉剁成一塊一塊,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裏送。阿朱瞧這一般人的神情舉止,顯然是塞外的豪傑。她向這群人瞧得幾眼,再往西首望去,初時漫不經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暗生涼意。原來那邊二十餘人都是身穿白袍,整整齊齊的坐著,桌上只是點了小小一根蠟燭,燭光所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當真是有若殭屍。阿朱越看越是心驚,但這些人始終是不言不語的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皮偶爾而動,還道個個都是死人了。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一隻手掌冷冰冰地,同時在微微發顫,當下也挑破窗紙,向裏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臘黃臉皮的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輕輕「啊」的一聲叫,叫了出來。
小船離聽香精舍約莫里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裏來了敵人。」王玉燕吃了一驚,道:「甚麼?來了敵人?你怎麼知道?是誰?」阿朱道:「是甚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王玉燕用力嗅了幾下,卻嗅不出甚麼,阿碧、段譽也不覺有異。阿朱此人對氣息最是靈敏,在極遠之處便能察覺異味,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王玉燕口中低聲說了一句話,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玉燕幽幽嘆了口氣。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兇化吉,從來沒遇到過甚麼危難。」玉燕道:「他上丐幫去,我倒不怎麼擔心,那少林寺究屬非同小可。那七十二項絕藝,他是都會的,但少林寺成名數百年,不會單只七十二項絕藝,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來,唉──」她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原來江南有一種傳說,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那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少失望。王玉燕於武學雖是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一個農家女孩、一個湖上姑娘也沒甚麼分別。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的說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威震河朔,多五招少五招不關大體。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王玉燕道:「慕容老爺子是我舅舅。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娘家學淵源,一眼便道出了姚寨主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玉燕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單憑幾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一般,但即雙手伸出,手掌中各自多了一柄奇形兵刃。他左手中拿著一柄六七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約及尺,錘頭也沒常人的拳頭大小。這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制勝,看來著實不便。東首的北方大漢中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一個大漢大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兒,拿出來丟人現眼啦!」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