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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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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丐幫耆老

第三十九回 丐幫耆老

喬峰接過法刀,說道:「全舵主,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到底真相如何,卻又不敢吐實。」說到這裏,將這柄法刀還入包袱之中,包了起來,放入自己懷中,說道:「你煽動叛亂,一死難免,只是今日暫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後,我再親自殺你。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賣好示惠之輩,若是決心殺你,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罷,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後,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物。」
不料趙錢孫竟然也是一句一句的照說,說道:「喬幫主,貴幫之事,咱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兒子說:君子愛人以德。」他將「爹爹」兩字改成「兒子」,那明明佔單正的便宜。眾人一聽,都是眉頭深皺,覺得趙錢孫太也過份,只怕當場便要流血。單正道:「閣下一味跟我過不去,但在下與閣下素不相識,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倒要請閣下明白示知。若是在下的不是,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是。」眾人心下暗讚單正了得,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之輩。趙錢孫道:「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
白世鏡嘆了口氣,說道:「宋奚陳吳四位長老誤信人言,圖謀叛亂,危害本幫大業,罪當處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謠惑眾,鼓動內亂,罪當處死。參與叛亂的各舵弟子,各個罪責,日後詳加查究,分別處罰。」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大家都是默不作聲。須知江湖上任何幫會,凡是有叛本幫,謀殺幫主的,理所當然的予以處死,誰都不會有甚麼異言,當時參與圖謀之時,原已知道這個後果。吳長風大踏步走到人群之中,對著喬峰躬下身去,說道:「幫主,吳長風對你不起,自行了斷,盼你知我糊塗,勿再怪責。」說著走到法刀之前,大聲道:「吳長風自行了斷,請執法弟子鬆綁。」一名執法弟子道:「是!」上前正要去解他的綁縛,喬峰忽然大聲道:「且慢!」吳長風臉如死灰,低聲道:「幫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許我自行了斷?」原來丐幫中有這麼一項規矩,犯了幫規的人若是自行了斷,則死後聲名無污,他的罪行劣跡,也絕不外傳。江湖上若是有人數說他的惡行,丐幫反而會出頭干涉。武林中的好漢誰都將自己的名聲看得極重,不肯令自己死後的名字尚受人損辱。是以吳長風見喬峰不許他自行了斷,不禁大為惶惑。喬峰不答,走到執法刀前,說道:「十五年之前,契丹國胡騎入侵雁門關,宋長老得知訊息,三日不食、四晚不睡,星夜趕回報知緊急軍情,途中連斃九匹好馬,他自己也累得口吐鮮血。終於我大宋守軍有備,契丹胡騎不逞而退。這是有功於國的大事,江湖上雖然大家不如內中詳情,咱們丐幫卻是知道的。執法長老,宋長老功勞甚大,盼你體察,許他將功贖罪。」白世鏡道:「幫主代宋長老求情,似覺有理。但本幫幫規有云:『叛幫大罪,絕不可赦,縱有大功,亦不能贖。以免自恃有功者驕橫生事,危及本幫百代基業。』幫主,你的求情於幫規不合,咱們不能壞了歷代幫主傳下來的遺法。」宋長老慘然一笑,站起身來,說道:「執法長老之言半點不錯。咱們身居長老之位的,那一個不是有過不少汗馬功勞?倘若人人追論舊功,那麼甚麼罪行都可犯了。幫主,請你見憐,許我自行了斷。」只聽得喀喀兩聲響,縛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斷。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說道:「吳四兄,當年你獨守鷹愁峽,力抗西夏國強敵,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吳四兄,單是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記功金牌』,你取出來便可免了自己的罪行。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神色忸怩不安,說道:「這個──這個──」喬峰道:「咱們都是自己兄弟,吳四兄有何為難之處,盡說不妨。」吳長風道:「我那面記功金牌,不瞞幫主說,是──這個──那個──已經不見了。」喬峰奇道:「如何會不見了?」吳長風道:「是自己弄丟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那一天我酒癮大發,沒錢買酒,把金牌賣了給金鋪子啦!」喬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說著手一伸,拿起一柄法刀,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跟著一刀插入了自己左肩。
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之妻,那知馬上乘客是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翁,一個老嫗,男的極為矮小,而女的極是高大,兩人相映成趣。喬峰一見,急忙站起相迎,說道:「華山沖霄洞譚公、譚婆賢伉儷駕到,有失遠迎,喬峰這裏謝過。」徐長老和傳功、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行禮。段譽見了這等情狀,知道這譚公、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極大的人物。只聽那譚婆說道:「喬幫主,你肩頭上插了這幾把玩意幹甚麼啊。」手臂一長,立時便將他肩上的四柄法刀拔了下來,手法實是快到了極處。她這一拔刀,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去瓷塞,倒出藥粉,敷在喬峰的肩頭。這金創藥一敷上,創口中如噴泉一般的鮮血立時便即止住。
說到這個地步,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兒,單正向趙錢孫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我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說罷!」趙錢孫又學著他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我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說,你自管說罷!」單伯山恨不得衝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幾刀,方消心頭之恨,當下強忍怒氣,向喬峰道:「喬幫主,貴幫之事,咱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以德──」他說到這裏,眼光瞧向趙錢孫,看他是否又再學舌,若是照學,勢必也要學「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以德」,那便是叫單正為「爹爹」了。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個青年人,一色的濃眉大眼,容貌甚為相似,年紀最大的三十餘歲,最小的二十餘歲,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吳長風大叫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極,好極!甚麼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齊吹來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單叔山,和吳長風是忘年之交,他搶著說道:「吳四哥你好,我爹爹也來啦。」吳長風臉上微微變色,道:「當真,你爹爹──」他做了違犯幫規之事,心下正虛,聽到泰山「鐵面判官」單正突然到來,不由得暗自慌亂。須知「鐵面判官」單正生平嫉惡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甚麼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極高,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又廣收門徒,徒子徒孫,共達一百餘人,「泰山單家」的名頭,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馬背上一個身穿薄綢長袍的老者飄身而下,向喬峰拱手道:「喬幫主,單正不請自來,打擾了。」喬峰久聞單正之名,今日也是初見,但見他滿臉紅光,當得起「童顏鶴髮」四字,神情卻甚謙和,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情,當即抱拳還禮,說道:「若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早該遠迎才是。」那倒騎驢子的人忽然怪聲道:「好哇!鐵面判官到來,就該遠迎。我『鐵屁股判官』到來,你就不該遠迎了。」眾人聽到「鐵屁股判官」這五個字的怪綽號,無不哈哈大笑,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卻也不禁嫣然。
群丐見宋長老舉手之間便將牛筋崩斷,不禁駭然動容,那牛筋又堅又韌,便是用鋼刀利刃來斬割,一時也未必便能斫斷,宋長老卻視若無物,可見他的外功內勁,兩臻佳妙,實不愧為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宋長老雙手一脫束縛,伸手便去抓放在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斷。不料一股柔和的內勁逼將過來,阻住了他的身形,使他無法上前,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許,便是抓之不到,正是喬峰不令他上前取刀。
全冠清持法刀那隻手極是堅穩,竟不顫抖,他轉頭向著喬峰,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時之間,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全冠清忽道:「喬峰,你好泰然自若,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喬峰道:「知道甚麼?」全冠清口唇動了一動,終於並不說話,緩緩的將法刀放還原處,再緩緩將背上的八隻布袋,一隻隻的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段譽明知此人極是陰毒厲害,但見到他自解布袋時這等痛苦的神情,也不禁為他難受。全冠清解到第五隻布袋時,忽然馬蹄聲響,有馬匹自外急奔而來,跟著傳來一兩聲口哨。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那乘馬越奔越快,越奔越近。吳長風喃喃的道:「有甚麼緊急變故?」那乘馬尚未奔到,忽然間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只是相距尚遠,蹄聲隱隱,一時還分不清它馳向何方。片刻hetubook.com.com之間,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只見一人縱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寬袍大袖,衣飾甚是華麗,他極迅速的除去外衣,露出裏面鶉衣百結的丐幫裝束,段譽微一思索,即明其理:原來丐幫中人乘馬馳驟,極易引入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予干涉,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豪的模樣,但裏面必是仍服鶉衣,以示不敢忘本。
他目光緩緩向陳長老移去。陳長老向來心地偏狹,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變名出亡,心中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的瘡疤,是以和喬峰一直疏疏落落,並無深交,這時見喬峰的目光瞧來,大聲說道:「喬幫主,我跟你沒甚麼交情,平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贖命。」雙臂一翻,忽地從背後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的縛著。原來他的「通臂拳功」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雙手臂伸縮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長,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喬峰反掌一拿,「擒龍功」的手法巧妙無比,輕輕巧巧的便將這柄短刀搶了過來,朗聲說道:「陳長老,我喬峰是個粗魯漢子,不愛結交做事謹慎、處處把細的朋友,也不喜歡不愛喝酒、不肯大笑之人,這是各人性格使然,說不上是好是壞。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時難得有好言好語,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見他到來,往往避開,寧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輩弟子喝烈酒、吃狗肉,大家知道我這個脾性,我改也改不來,但若你以為我因此而欲除去你和馬副幫主,那可大錯而特錯了。你和馬副幫主不喝酒、不吃葷,那是你們的好處,我喬峰及你們不上。」說到這裏,將第三柄法刀也插入了自己肩頭,說道:「刺殺契丹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旁人不知,難道我不知道麼?」
來長老慘然變色,叫道:「幫主,你──」喬峰一伸手,將左首第一柄法刀拔了下來。宋長老道:「罷了,罷了,我起過殺害你的念頭,原是罪有應得,你下手罷!」眼前刀光一閃,噗的一聲輕響,只見喬峰將那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之中。群丐「啊」的一聲大叫,不約而同的都站起身來。段譽驚道:「大哥,你!」連王玉燕這局外之人,也是為這變故嚇得花容變色聲,脫口叫了聲:「喬幫主,你不要──」
那人恭恭敬敬走到大信分舵的舵主眼前,呈上小小一個包裹,說道:「緊急軍情──」只說了這四個字,便喘氣不已,突然之間,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滾倒在地,竟然是脫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搖搖晃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的撲向地下。顯而易見,一人一馬長途奔馳,都已精疲力竭。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契丹刺探消息的弟子,位屬五袋,職司已然不低。契丹國是大宋當前的大敵,時時興兵犯境,佔土擾民,為害不小,丐幫常有諜使來往兩國,暗助大宋。他見這五袋弟子如此奮不顧身,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且必異常緊急,當下竟不開拆,捧著那個小包,呈到喬峰手裏,說道:「契丹國軍情。」
全冠清道:「我這時說了,眾兄弟誰也不信,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亂嚼舌根。我早已拼著一死,何必死後再落罵名。」白世鏡大聲道:「幫主,這人詭計多端,信口胡說一頓,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執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執法弟子應道:「是!」邁步上前,取過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喬峰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神色間既無奸詐譎獪,亦無畏懼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執法弟子道:「將法刀給我。」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躬身呈上。
喬峰道:「白長老,本幫幫規之中,有一條如此說:『本幫弟子犯規,不得輕赦,幫主欲加寬容,亦須自流鮮血,以洗淨其罪。』是也不是?」白世鏡臉容仍是僵硬如石,緩緩的道:「幫規是有這麼一條,但幫主自流鮮血洗人之罪,亦須想想是否值得。」喬峰道:「只要不壞了祖宗遺法,那就好了。」他轉過身來,對著奚長老道:「奚長老當年指點我的武功,雖無師父之名,卻有師父之實。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當年汪幫主為契丹國的五大高手設伏擒獲,囚於黑風洞中,威逼我丐幫向契丹降服,奚長老喬裝汪幫主的模樣,甘願代死,使汪幫主得以脫險。這是有功於國家和本幫的大事,本人非免他和圖書的罪名不可。」說著拔起第二柄法刀,輕輕一揮割斷奚長老腕間的牛筋,跟著回手一刀,又將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頭。
「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說,自知他是有心侮辱自己的父親,五人勃然變色,只是單家家規極嚴,單正自己既未發話,做兒子的誰也不敢強行出頭。
喬了接過包裹,打了開來,只見裏面裹著一枚小小的蠟丸。他將蠟丸捏碎,取出一個紙團,正要展開來看,忽聽得馬蹄聲緊,東首那乘馬已奔向林中。馬頭剛在林中出現,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喝道:「喬峰,這契丹國的軍情,你不能看。」眾人都是一驚,看那人時,只見他白鬚飄動,穿著一身補丁累累的鶉衣,是個年紀極高的老丐。傳功、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何事大駕光臨?」
群丐之中,登時傳出一陣低語之聲,混著驚異、佩服和讚嘆。原來年前契丹國大舉入侵,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師行不利,無功而返,大宋國免除了一場大災。暴斃的大將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內。丐幫中除了最高的幾位首腦人物,誰也不知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陳長老聽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心下大慰,低聲說道:「我陳不平名揚天下,死且不朽。」須知丐幫一直暗助大宋國抗禦外敵,保國護民,然為不令敵人注目,引得全力攻打丐幫,各種謀幹不論成敗,都是做過便算,絕不外洩,是以外間多不知情。陳不平一向倨傲無禮,自恃年紀比喬峰大,在丐幫中的歷史比喬峰久,對喬峰平時並不如何謙敬。這情形群丐眾所周知,這時見喬峰居然不念舊嫌,代他流血洗罪,無不心下感動。
譚婆拔刀手法之快,已是人所罕見,但終究是一種武功,然譚公取瓶、換塞、倒藥、敷傷、止血,幾個動作乾淨利落,雖是快得異常,卻是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變魔術一般,而金創藥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議,藥到血停,絕不遲延。喬峰早知譚公、譚婆這對夫妻乃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這時他二人平白無端的出手替自己拔刀治傷,雖然微嫌魯莽,心下卻也不禁好生感激,口中稱謝之際,只覺肩頭由痛變癢,竟是疼痛大減。譚婆又問:「喬幫主,是誰這麼大膽,竟敢用刀傷你?」喬峰笑道:「我是自己刺的。」譚婆奇道:「為甚麼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煩了麼?」喬峰心想:「我幫中內叛之事,不能向外人明言,損了本幫和眾位長老的臉面。」便道:「我自己刺著玩兒的,這肩頭皮粗肉厚,也傷不到筋骨。」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隱瞞真相,不由得暗暗自愧。譚婆哈哈一笑道:「你撒甚麼謊兒?我知道啦,你鬼精靈的,打聽到譚公新得冰蠶和白玉蟾蜍,合成了靈驗無比的傷藥,是以試試來了。」喬峰既不說是,也不說否,只是微微一笑,心想:「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世上卻有誰這麼空閒,自己在身上戳幾刀,來試你的藥靈是不靈。」譚婆問道:「馬寡婦呢,她巴巴的請咱們來,自己怎麼還不到。」喬峰愕然之際,忽然間蹄聲得得,一頭驢子闖進林來,驢上一人倒轉而騎,背向驢頭,臉朝驢尾。譚婆勃然大怒,喝道:「趙錢孫,見了譚家婆婆也是這般無禮,我打你的屁股!」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只見他縮成一團,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譚婆伸出大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間伸手撐足,變得又高又大。眾人都是微微一驚。譚公卻是臉有不豫之色,道:「李兄,你又來開甚麼玩笑?我見了你就心裏不痛快!」那人說是年紀很老,卻又不老,說他年紀輕,卻又不像,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相貌說醜不醜,說俊不俊,不去理睬譚公,向譚婆道:「小娟,近來過得快活麼?」這譚婆人高馬大,白髮如銀,滿臉皺紋,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嬌嬌滴滴,全不相襯,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小姑娘時叫做「小娟」,老了總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譽心中正想著這件事,又聽得馬蹄聲響,又有數匹馬馳來,這一次卻奔跑並不急驟。喬峰卻在打量那名叫「趙錢孫」之人,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等樣人物。只想他和譚公、譚婆相識,而在驢背上所露的這手縮骨功又是如此出神入化,自是非同尋常的高手,然而既是一流高手,自己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不免奇怪。
吳長風是條胸hetubook•com.com無城府的爽直漢子,說道:「幫主,吳長風這條性命,從此交了給你。」喬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們做叫化子的,沒飯吃,沒酒喝,儘管向人家討啊,用不著賣金牌。」吳長風笑道:「討飯容易討酒難。人家都說:『臭叫化,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成話了!不給,不給。』」群丐聽了,都是轟笑起來。須知討酒而為人所拒,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而喬峰赦免四太長老的罪責,人人身上都是如釋重負。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喬峰便再寬宏大量,也決計不會赦他。只見喬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說道:「全舵主,你更有甚麼話說?」全冠清道:「幫主,我所以反你,是為了大宋國的江山,更為了丐幫百代基業。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現身。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喬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對之處,你儘管說來。」全冠清搖頭道:「我這時空口說白話,誰也不會相信,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喬峰滿腹疑雲,大聲說道:「大丈夫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想說卻又不說?全冠清,是好漢子,死都不怕,說話卻又有甚麼顧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錯,死都不怕,天下還有甚麼事可怕?姓喬的,痛痛快快,一刀將我殺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好一個丐幫已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錦繡江山,淪亡於夷狄。」喬峰道:「大好一個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請你明言。」
丐幫中這些高手,大都是重意氣、愛朋友的江湖漢子,聽了喬峰這番話後,個個覺得有理,好多人都出聲附和。全冠清卻道:「幫主,依你之見,殺害馬副幫主的,決計不是慕容復了?」喬峰道:「我不敢斷定說慕容復一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兇手,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是兇手。報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時,咱們須當詳加訪查,倘若憑了自己想當然耳的推測,竟然殺錯了好人,真兇卻逍遙自在,暗中偷笑丐幫糊塗無能,這不是冤枉之至麼?」傳功長老項保華一直沒有出聲,這時伸出瘦削的右手,摸著頦下稀稀落落的鬍子,說道:「這話很是有理,很是有理。當年我錯殺過一個無辜的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吳長風大聲道:「幫主,咱們所以叛你,皆因誤信人言,只道你與馬副幫主不和,暗裏勾結姑蘇慕容氏下手害他。種種小事湊在一起,竟是不由得人不信。現下一想,咱們實是太過糊塗。執法白長老,請你取過法刀來,依照幫規,咱們自行了斷便是。」白世鏡臉如寒霜,沉聲道:「執法弟子,請本幫法刀。」他屬下的九名弟子齊聲應道:「是!」每個人從背後的布袋之中,取出一個極其陳舊的黃布包袱來。九個包袱湊在一起,九人齊聲叫道:「法刀齊集,驗明無誤。」九個人各自打開包袱,段譽眼前只覺刀光閃動,九柄精光燦然的短刀並列在一起。那九柄短刀一樣的長短大小,刀刃上閃出藍森森的光彩,一望而知,那是鋒銳異常的兵刃。
喬峰是丐幫的一幫之主,雖說輩份比徐長老為低,但遇到幫中大事,終究是由他發號施令,別說是徐長老,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那也是非得遵從不可。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契丹國的軍情急報,他竟然毫不抗拒,連徐長老也是一愕。徐長老知道此事極關重大,說道:「得罪!」從喬峰手掌中將紙團取了過來,握在左手之中,朗聲說道:「馬大元馬兄弟的遺孀馬夫人,即將到來,向諸位有所陳說,大夥兒請待她片刻如何?」眾丐都眼望喬峰,瞧他有何話說。喬峰道:「假若此事關連重大,咱們便在這裏等她不妨。」徐長老道:「此事關連重大。」說了這六個字,再也不說甚麼,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便即坐在一旁。段譽心下嘀咕,乘機又想找些話題和玉燕說說,便向她低聲道:「王姑娘,丐幫中的事情真多。咱們且避了開去呢,還是在旁瞧瞧熱鬧。」玉燕皺著眉頭道:「咱們是外人,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密大事,不過──不過──他們所爭的事情跟我表哥有關,我想聽聽。」段譽附和道:「是啊,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兄殺的,這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想必十分的伶仃可憐。」玉燕忙道:「不!不!馬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喬幫主不是也這樣說麼?」正說到此處,馬蹄之聲又作,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原m•hetubook.com•com來丐幫人眾在道路旁留下了本幫特用的記號,本幫幫眾便能循著記認,來到聚會之所。
喬峰回頭向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白世鏡的眼光卻也正在此時向他瞧來,兩人的目光之中,均是充滿了驚疑。喬峰先接外客,再論本幫的幫務,向單正道:「單老前輩,華山沖霄洞譚氏伉儷,不知是否素識?」單正抱拳道:「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幸會,幸會。」喬峰道:「譚老爺子,這一位前輩,請你給在下引見,以免失了禮數。」譚公尚未答話,那騎驢客搶著說道:「我姓雙,名歪,外號叫作『鐵屁股判官』。」鐵面判官單正修養再好,這時也不禁怒氣上衝,心想:我姓單,你就姓雙,我叫正,你就叫歪,這不是衝著我來麼?正待發作,譚婆卻道:「單老爺子,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說,這人是個癲子,當不得真。」
那單正修養甚好,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裝作並未聽見,說道:「請馬夫人出來敘話。」林子後轉出一頂小轎,兩名健僕抬著,快步如飛,來到林中一放,揭開了轎帷。只見轎中緩步走出一位全身縞素的少婦來。那少婦低下了頭,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說道:「未亡人馬門溫氏,參見幫主。」喬峰和馬大元除了幫中事務之外,平時甚少見面,這位馬夫人不出家門,更是沒有見過。當下還了一禮,說道:「嫂嫂,有禮!」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心銘感。」她話聲極是清脆,聽來年紀甚輕,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見不清她的容貌。喬峰鑒貌辨色,情知馬夫人必已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這才親身趕到,但幫中之事她不先稟報幫主,卻去尋鐵面判官作主,其中實是大有蹊蹺。
所謂「解下背上布袋」,那便是驅除出幫之意。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則九袋,少則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一轉身便搶過了一柄法刀,手腕翻處,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須知江湖上幫會中人若是被逐出幫,那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較之當場處死,往往是更加令人無法忍受。喬峰冷冷的瞧著他,看他這一刀是否真的戳了下去。
喬峰道:「眾位,此間並無座位,只好隨意坐下了。」他見眾人分別坐定,說道:「一日之間,會見眾位前輩高人,真是不勝榮幸。不知眾位駕到,有何見教?」單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喬峰道:「不敢!」趙錢孫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兩字,誰都十分敬重,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他這番話和單正讚的一模一樣,就是將「單某」的「單」字改成了「雙」字,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這趙錢孫處處和單正挑眼,不知真意如何,自己總之是雙方都不得罪就是,於是也跟著說了句:「不敢!」單正微微一笑,向大兒子單伯山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是要學我兒子,儘管學個十足便是。」眾人聽了,都不禁打個哈哈,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陰損得緊,趙錢孫若是再跟著單伯山學嘴學舌,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不料趙錢孫說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是要學我兒子,儘管學個十足便是。」這麼一來,反而給趙錢孫討了便宜去,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大聲罵道:「他媽的,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趙錢孫自言自語:「他媽的,這種兒子,生四個已經太多,第五個實在不必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都是聳然動容。原來這徐長老在丐幫中輩份極高,今年已有八十七歲,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師伯」,丐幫之中,沒一個不是他的後輩。他退隱已久,早已不問世務。喬峰和傳功、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去向他請安問好,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而且制止喬峰閱看契丹軍情,眾人自是無不驚訝。喬峰立即左手一緊,握住紙團,躬身施禮,道:「徐長老安好!」跟著攤開手掌,將那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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