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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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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身世之謎

第四十七回 身世之謎

段譽給阿朱這麼一拉,這才醒悟:「咱二人都已改了裝,阿朱更是扮作喬大哥的模樣,給他瞧見了可不大妙。」當喬峰馳近身前時,便不敢和他正面相對,心想:「喬大哥和丐幫群豪相見之時,真相大白,不知會不會怪責阿朱如此惡作劇?」
他此時心中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是難以收淚。但見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喬峰,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的親生父母,十餘年中的養育之恩,那也是非同小可,如何竟敢如此毒辣,下手殺害?」喬峰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兇手,替父母報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親手殺了你義父義母,咱們只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著這麼一大截。」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喬峰胸口劈到。喬峰正待閃避,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身子輕飄飄的飛出丈許,果見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空。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的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武功再強,卻又怎地?你要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歷,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種之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那個不知、那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也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槐夫婦,哼哼,這醜事能遮蓋得了麼?」
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撫愛有加,及後入少林寺學藝,再拜丐幫汪幫主為師,行走江湖,雖是多歷艱險,但師父朋友,無不對他赤心相待。這兩天之中卻是天地間掀起風波,以往威名赫赫,至誠仁義的幫主,竟成為一個賣國害民,卑鄙無恥的小人。他任由那馬信步而行,心中混亂已極:「倘若我真是契丹人,過去十餘年中,我手下殺了不少契丹高手,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要是我父母確實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我反拜害父殺母的仇人為師,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豈不是大大的不孝?喬峰啊喬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生於天地之間?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峰了?我姓甚麼?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甚麼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無名無姓。」他轉念又想:「可是,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峰堂堂丈夫,給人擺佈得身敗名裂,萬劫不復,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須得查個明白才是。」
他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授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絕不致有所隱瞞。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能夠擔當大事之人,如何行事既是盤算已定,心下便不再煩惱。只是他從前以丐幫之主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當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他被逐出丐幫,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得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只行得兩天,身邊零錢化盡,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授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甚麼兇險。」在墳前哭拜之時,腦海中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兇手殺我爹娘,並非時間如此湊巧,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中的僧人,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娘滅口。是了,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兇手更下毒手,將罪名栽在我的身上。」
段譽說道:「奇哉怪也,這干人作法自斃,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過去推了推赫連鐵樹,這大將軍身子一歪,斜在椅中,當真是中了毒。他話是還會說的,喝道:「喂,是誰擅用香霧,快取解藥來,快取解藥來!」喝了幾聲,可是他手下眾人個個軟倒,都道:「稟報將軍,屬下動彈不得。」努兒海道:「定有內奸,否則怎能知道這香霧的繁複使法。」赫連鐵樹怒道:「是誰?是誰?但快快給我查明了,將他碎屍萬段和_圖_書。」努兒海道:「是,是!為今之計,須得先取到解藥才是。」他斜眼瞧著阿朱手中的瓷瓶,說道:「喬幫主,煩你將這瓶子中的解藥,給咱們聞上一聞,我家將軍定有重謝。」阿朱笑道:「我是要去解救本幫的兄弟要緊,誰來貪圖你家將軍的重謝。」努兒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邊也有一個小瓶,煩你取將出來,拔了瓶塞,給我聞聞。」段譽伸手到他懷裏,掏出一個小瓶,果然便是解藥,笑道:「解藥是要的,卻不給你用。」和阿朱並肩走向後殿,推開東廂廂房的板門,只見裏面擠滿了人,都是丐幫中被擒的人眾。阿朱一進去,吳長老便大聲叫了起來:「喬幫主,是你啊,謝天謝地。」阿朱將解藥給他聞了,說道:「這是解藥,你逐一給眾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吳長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夠活動,便用瓷瓶替宋長老解毒。段譽則用努兒海的解藥,替徐長老解毒。
他忽然想起沒見過段譽,問道:「這位兄弟高姓大名,多謝你相救的大德。」段譽道:「在下複姓慕容,相救來遲,令各位委曲片時,得罪得罪。」丐幫眾人聽到他自稱「複姓慕容」,知道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都是不勝駭異。
喬峰奇道:「那慕容復來過了麼?」南海鱷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剛才你和慕容復攜手進來,不如用甚麼鬼門道,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快快放了老子便罷,否則的話,哼哼,哼哼──」他接連說了幾個「哼哼」,但「否則的話」他有甚麼辦法,一時卻說不上來。喬峰道:「瞧你也是一個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說八道?我幾時來過了?甚麼和慕容復攜手進來,更是荒謬之極。」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好喬峰,好喬峰,枉你是丐幫的一幫之主,竟敢撒這漫天大謊,各位朋友,剛才喬峰是不是來過?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請他喝茶?」一眾西夏人齊聲說道:「是啊,慕容復試演『凌波微步』,喬峰在旁鼓掌喝采,說甚麼『北喬峰、南慕容』,難道這是假的?」吳長老扯了扯喬峰的袖子,低聲道:「幫主,明人不做暗事,剛才的事那是抵賴不了的。」喬峰給他說得啼笑皆非,苦笑道:「吳四哥,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吳長老將那個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道:「幫主,這瓶子還給你,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用。」喬峰道:「還給我?甚麼還給我?」吳長老道:「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你忘了麼?」喬峰道:「怎麼?吳四哥,你也說剛才見過我?」吳長老見他絕口抵賴,心下既是不快,又感不安。
喬峰雖是精明能幹,卻那能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來到天寧寺中解救眾人?他一轉念間,心想這中間定是隱伏著一個重大陰謀。吳長老、奚長老等都是直性之人,決計不會做甚麼卑鄙事情,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自能妥為佈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眾人眼中看出來,處處顯得荒唐邪惡。丐幫群豪得他解救,本來人人感激,但聽他矢口不認,卻都是大為驚詫。有人猜他是這幾天中多遭變故,以至神智錯亂;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復所害,生怕奸謀敗露,索性絕口否認認識慕容其人;復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主,在安排甚麼計策;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測各各不同,臉上便有惋惜、難過、憤恨、鄙夷、仇視等種種不同的神氣。喬峰長嘆一聲,道:「各位既是安然無恙,喬峰就此別過。」說著一抱拳,翻身上馬,鞭子一揚,疾馳而去。忽聽得徐長老叫道:「喬峰,將打狗棒留了下來。」喬峰陡地勒馬,道:「打狗捧?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出來了麼?」徐長老道:「咱們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此時遍尋不見,想必又為你取去。」喬峰仰天長笑,聲音極是悲涼,大聲道:「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要這打狗棒何用?徐長老,你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雙腿一挾,那馬四蹄翻飛,向北馳去。
赫連鐵樹待兩人入座,端茶道:「請喝茶,兩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阿朱道:「在下的屬下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將軍,聽說將軍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將他們一一擒來此間。在下斗膽,要請將軍釋放。」她將「派出高手,以上乘https://www.hetubook•com•com武功將他們一一擒來此間」的話,特別著重,諷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赫連鐵樹微微一笑,道:「話是不差。適才慕容公子大顯身手,果然是名下無虛,喬幫主與慕容公子齊名,總也得露一手功夫給大夥兒瞧瞧,好讓咱們心悅誠服,這才好放回貴幫的諸位英雄好漢。」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喬幫主的形貌舉止,還可勉強對付,要我冒充他的身手,這不是立露馬腳麼?」正要飾詞推委,忽覺手腳酸軟,想要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正與昨晚中了毒霧時的感覺一般無異,不禁大驚:「糟了,我沒想到便在這片刻之間,這些西夏惡人又會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段譽百邪不侵,渾無知覺,只見阿朱軟癱在椅子之上,知她又已中了毒霧,忙從懷中取出那個臭瓶,拔開瓶塞,送到她的鼻端。阿朱深深聞了幾聞,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著,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敵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時,只一個個都軟癱在椅子之上,動也不動,眼球骨溜溜地亂轉。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只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曬滿了菜乾,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起來:「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未見面的兒子。」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但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伸手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是他離家時的模樣,卻不見人影。
阿朱道:「丐幫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時方了?吳長老,你到那些西夏人身遍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相同的解藥。」吳長老道:「是!」快步到大殿上去搜藥。只聽得大殿上怒罵聲、嘈叫聲、啪啪聲大作,顯然吳長老一面在搜藥,一面在打人出氣。過不多時,手中捧了六個小瓷瓶回來,笑道:「我專撿服飾華貴的胡虜身上去搜,果然品級高的,身邊便有解藥。哈哈,這些傢伙可就慘了。」段譽笑問:「怎麼?」吳長老笑道:「我每個人都給他們兩個嘴巴,身邊有解藥的,我下手特別重些。」
更奇的是,連喬三槐夫婦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監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的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而見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竟會走得不知去向,已是極為難能,而他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不信他在這一剎那間便能去遠,認定他是躲在甚麼地方,當下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處處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提氣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餘里,那裏有甚麼蹤跡可尋?殊不知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中暗暗禱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一定要拿到兇手,到二老墳前剜心活祭。」想起此次歸家,只是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面,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緯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喬峰想到此處,忍不住又是嗚嗚咽咽的泣不成聲,他自幼硬氣,極少哭泣,成人後更是從未流過一滴眼淚,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這才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宋長老道:「咱們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馬副幫主,今日若不是他和喬幫主出手相救,大夥兒落在這批西夏惡狗手中,還會有甚麼好下場?」吳長老也道:「喬幫主,大人不記小人之過,你還是回來作咱們的幫主罷。」全冠清尚未聞過解藥,身上兀自未能行動,冷冷的道:「喬爺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稱喬峰為「喬爺」而不稱「喬幫主」,自是不再認他為幫主,而說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這句話甚是厲害,要知丐幫眾人疑心喬峰假手慕容復,借刀殺人而除去馬大元,喬峰一直否認與慕容復相識,今日兩人偕來天寧寺,有說有笑,神情頗為親熱,看來並非初識。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高高低低散在山坡和-圖-書之間。玄苦大師在寺中並無執掌職司,也不是達摩堂的前輩高僧,「玄」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餘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卻往那裏找去?
正行之間,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一人疾馳而來,段譽眼目明亮,遠遠便見到正是喬峰,喜道:「是喬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急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別嚷,正主兒來了!」自己轉過了身子。片刻間喬峰已縱馬奔到身前,向段譽和阿朱瞧了一眼。
喬峰腦中混亂:「我爹娘乃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之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人。但顯然下手之人心思周密,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峰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是悲苦,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只哭得數聲,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喬峰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中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僧人。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的家中,授藝之事,連他父母也是不知,因此對少林寺中的僧人均不相識。
阿朱心想這干人個個是喬峰的舊交,時間稍久,定會給他們瞧出破綻,便道:「幫中大事,慢慢商議不遲,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惡狗。」說著便向大殿走去,段譽隨後跟了出來。兩人來到殿中,只聽得赫連鐵樹正在破口大罵:「快給我查明了,這個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甚麼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將他家中男女老幼殺個雞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麼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香霧來施放?」段譽一怔,心道:「他在罵那一個西夏人啊?」赫連鐵樹罵一句,努兒海便答應一句,赫連鐵樹又道:「他在牆上寫這八個字,那不是明著譏刺咱們麼?」段譽和阿朱抬頭一看,只見粉牆上龍蛇飛舞般寫著四行字,每一行都是四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害人毒霧,原璧歸君。」
喬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後,得知丐幫眾兄弟均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處追尋,但江南鄉間處處稻田桑地,水道陸路,縱橫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單純,喬峰尋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寧寺的那兩個小沙彌,問明方向,這才趕向天寧寺來。他見段譽神采飛揚,狀貌極是英俊,心想:「這位公子和我那段譽兄弟倒是一時瑜亮。」阿朱早便背轉了身子,他便沒加留神,心中掛懷丐幫兄弟,快馬加鞭,一馳而過。
來到天寧寺外,只見十多名丐幫弟子正綁住一個個西夏武士,從寺中押將出來。喬峰大喜:「丐幫人物果然是英雄了得,競爾反敗為勝。」丐幫眾人見喬峰去而復回,紛紛迎上,說道:「幫主,這些惡賊如何發落,請你示下。」喬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幫中人,『幫主』二字,再也休得提起。大夥兒有損傷沒有?」寺中徐長老等得報,都快步迎出。吳長老最是心直,快嘴說道:「幫主,你一離開,大夥兒便著了道兒,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時趕來相救,丐幫全軍覆沒。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夥的頭,那是不成的。」喬峰奇道:「甚麼慕容公子?」吳長老道:「全冠清這些人胡說八道,你莫聽他的。結交朋友,是甚麼難事?我相信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識的。」喬峰道:「慕容公子?你說是慕容復麼?我從未見過他面。」
喬峰又叫了兩聲:「爹,娘!」仍是不聽見答應,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的道:「都到那裏去啦!」探頭向臥房中一張,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是橫臥在地,動也不動。喬峰一縱入內,先將母親扶起,但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子尚有微溫,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情形也是一般無異。喬峰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著父親的屍體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肋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他母親屍首,也是這般。
段譽「啊」的一聲,道:「這──阿──這是慕容公子寫的麼?」但見墨漬淋漓,兀自未乾,顯然寫字之人離去不久。阿朱低聲道:「你別忘了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寫各家字體,我無法辨認這幾個字是否出於他的手筆。」段譽向努兒海問道:「這幾個字是誰寫的?」努兒海不答,只道:「嘿嘿,好厲害的和圖書本事,今日咱們見識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手段。」他心下暗自擔心,不知丐幫眾人將如何對付他們,當他們擒到丐幫群豪之時,拷打侮辱,無所不至,他們只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就難當得很了。段譽低聲道:「用這毒霧來整治西夏人,正似你家公子平素為人,他卻到了何處?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他對慕容公子本來只有一片妒念,這時猜想將西夏眾高手一網打盡的手段是慕容復所為,不由得暗生敬意。阿朱見丐幫中群豪一個個的恢復活動,紛紛到大殿上來敘話,低聲道:「大事已了,咱們去罷!」大聲說道:「我另有要事,須和慕容公子同去辦理,日後再見。」說著快步走出殿門,吳長老等大叫:「幫主慢走,幫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譽越走越快。丐幫中群豪對喬峰向來敬畏,誰也不敢上前阻攔。兩人行出里許,阿朱笑道:「段公子,說來也真巧,你那個醜八怪徒兒正好要你試演凌波微步的功夫,還說你比他師父更行呢。」段譽「嗯」了一聲。阿朱又道:「不知是誰暗放毒霧。那西夏將軍口口聲聲說是內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幹的。」段譽陡然間想起一人,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們在碾坊中相遇的那個西夏武士?」阿朱沒見過李延宗,無法插口,只道:「咱們去跟王姑娘說,請她參詳參詳。」段譽本來疑心在牆上寫字的是慕容復本人,想到他既在鄰近,自會即與玉燕相會,心下好生納悶,這時忽然想到了是李延宗,登時心情舒暢,有說有笑起來。
徐長老和宋、奚、陳、吳四長老面面相覷,都是驚得獃了,均想:「只不過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手攜手的進來替眾人解毒,怎麼這時忽然說出不識慕容公子的話來?」吳長老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複姓慕容,但並不是慕容復。天下雙姓『慕容』之人何止千萬,那有甚麼希奇?」陳長老道:「他在牆上自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卻不是慕容復是誰?」忽然有一個怪裏怪氣的聲音插口道:「那娃娃公子甚麼武功都會使,而且門門功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那還不是慕容復,當然是他,一定是他。」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鼠目短髯,正是南海鱷神。他中毒後被綁,卻忍不住插口說話。
喬峰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的敵人並非單只武功高強,心計之深,自己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地方,但並未防備有這兇手要來加害玄苦大師,若是有人要出手偷襲,極易遭其暗算。喬峰何嘗不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境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人毒手,並未有人見到兇手的模樣,而自己若被人發現,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那當真是百詞莫辯了。他此刻若是要獨善其身,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他擔心玄苦大師安危,二來想乘機捉拿真兇,替爹娘報仇,至於甘冒大險,那是顧不得了。
喬峰悲痛之下,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卻也發作不出惱怒之意,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說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中的高僧麼?」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子,唉,看三槐夫婦一生忠厚,卻落此滲報。喬峰,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喬峰心想:「他們既是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適才聽得那高身子的和尚說道他們相救來遲,似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訊的?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兇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娘,只可惜遲了一步──」那高身材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峰擊到,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咱們。」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的爹娘,實是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但想為了得知真相,若不展露一手將他們制住,那就永遠弄不明白,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說著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麼?」一句話剛說完,肩頭已被喬峰拍中,身子一軟,坐倒在地。喬峰練過少林派的武功,與這四名https://m.hetubook.com.com僧人雖不相識,但他們武功的基本家法,卻是嫻熟於胸,接連拍出四掌,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年僧人,更是各有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只要一露面,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奔跑雖快,卻盡撿荒僻的小徑,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只好聽由如此。繞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中,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兇手乘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
他的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峰快步轉過山坡,只見菜園旁的那棵大棗樹底下,放著一頂草笠,一把茶壺。那茶壺柄子已斷,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心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忠厚,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是不捨得丟掉。」看到那株大棗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棗熟,喬三槐總是攜著他的小手,一共擊打棗子。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嘗到過如此好吃的棗子。喬峰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但我幼時這番養育之恩,自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到底如何,我絕不可改了稱呼。」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心想:「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面,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兇到底是誰。」
他說道:「得罪了,請問這位大師,你說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師父?」那僧人怒道:「嘿嘿,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想去施毒手加害。咱們少林弟子是何等樣人,豈受你這契丹賤狗逼供?你再使厲害十倍的毒刑,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一個字來。」喬峰心下暗嘆:「這誤會越弄越深,我不論問甚麼話,他們都會當是盤問口供。」於是伸出手去,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人被封的穴道,說道:「若要殺人滅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喬峰一抬頭,只見山坡旁高高矮矮的站著十餘名少林寺的僧人,各人手中或持禪杖、或持戒刀,沒一個人不是手有兵器。他一瞥之下,但見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紀,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的四道目光都如電光般炯炯射入,一見便知是內功極其深湛。喬峰雖是不懼,但知道這十多名僧人的武功比之適才四僧,那是高得太多,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應變決疑,極是迅速,雙手抱拳,說道:「喬峰無禮,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子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人齊聲驚呼,有五六人同時搶了上去,剛到門邊,只覺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這五六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一擋,砰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五六人均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氣血翻湧。幾個人臉色蒼白,面面相覷,各人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餘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隔了好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一招「雙龍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噹噹噹雙鏟相交,織成一片光網,護住身子,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裏有喬峰的人影?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逕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色,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幫幫主若上少林,便成轟動武林的大事,種種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來,只是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到自己身世之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穩,心下也是不禁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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